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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聞學院副教授:作為女兒,我第一次被允許獨立「上族譜」

本文系刺蝟公社X快手「還鄉手記」非虛構故事大賽參選作品。作者甘麗華為華中師範大學新聞傳播學院副教授。

作者 | 甘麗華

2月2日,我有點迫不及待地回到家鄉。前幾年,春節不是在異國就是在他鄉度過,今年我決定除了回家哪裡都不去了。

我的家鄉坐落在江西中部,隸屬於近年來被宣傳為「贛東望邑、理學名城」的崇仁縣。縣人民政府網站上寫道:「崇仁自古崇教尚學,文風昌盛。」在這裡,元代理學家、教育家吳澄,曾「折衷朱陸(朱熹與陸九淵)、獨成一家」,創立了「草廬學派」。

但我出生成長的村莊其實和「望邑」、「名城」並無多大關係:八十來戶人家、400餘人口,不依山也不傍水,村前的一條小河從來就沒有名字,離最近的市鎮也有5公里之遠。除兩三戶浙江移民外,全村人同屬一姓。

今年迫切回家的重要原因還在於我想親眼看看家裡新修的小樓。在乏善可陳的2017年,唯一值得說道的事情大概就是和妹妹一起出資為父母在老家建造了一棟二層小樓。除了改善居住環境(如自來水、洗手間、熱水淋浴等)的實際意義外,我們希望藉此能多少彌補父親沒有生下兒子的遺憾。當然,歷史、宗法、鄉俗因無子而刻在父親心上的傷痕,我們也許永遠無法填平。

這種無子的遺憾和因此而來的內心的自卑是刻在我父親骨子裡的。我從小到大都能感知。重男輕女的這種壓迫是歷史的、宗法的,又是鄉俗的。不一定天天纏繞著我和我們家,但一定在本質上塑造著我們。

在鄉間,約定俗成的一些「特定」行當只交給那些沒有生下兒子的人去做。比如「趕豬爺」,即趕著一頭公豬,到家有母豬的鄉民家裡使母豬懷孕。父親也曾經短暫從事過這一行當。我不知道這個風俗是如何形成的,但在我年少的心裡本能地將之認定為一種羞辱。

有一次放學回家,在路上偶遇趕著「豬爺」的父親,我羞愧得不敢認他。我的父親當過兵、在林場任過職,是資深的老黨員,會修理自行車,自學了簡單電工,勤勞、和善、熱情,培養了兩位女博士,可以說是鄉村能人,但他還是不得不面臨這些無形的羞辱,只因他生下的是兩個女兒。

這何嘗不是刻在我心上的一道傷痕?在成長的過程中,我這個長女一直以「長子」的標準來要求自己,不僅自己從學習到工作絲毫不敢懈怠,還努力照顧父母、提攜妹妹。

2015年,我在美國伊利諾伊大學香檳分校訪學,旁聽了一門博士生的質化研究方法課。上課期間我們需要完成好幾次小組作業:以劇本的方式討論諸如移民、性別、宗教、外交等社會問題。其中有一次小組作業的主題是高等教育,小組成員需要講述各自上大學的故事。

其他同學給出的答案各異,一位白人學生是摩門教徒,他上大學的目的是尋求與上帝的對話;一位來自印度的學生則是為了逃出自己的家鄉,獲得自由;一位越南裔學生自上大學以來,一直在和家庭、社會針對亞裔學生的偏見鬥爭……

在由我完成的部分,我創造了一個想像的美國人,並試圖給「他」講述我父親的故事。我問這個想像的美國人:「你怎麼稱呼你兒子的兒子?你又怎麼稱呼你女兒的兒子?」當然答案都是「grandson(孫子)」。我告訴「他」,但在我們中國人這裡,前者是「孫子」,後者則是「外孫」;女兒並非真正的後代,而是別人家的人。

最後我說,我努力上大學的原因就是想告訴我父親沒有兒子沒有關係,因為我就是他的「兒子」,我甚至比兒子更棒。念到最後一段,我在異國的土地上已是淚流滿面。

一條小河從村莊的前面流過,我小的時候,夏季每天都在河裡游泳。我和小夥伴特意選擇水深堤高的地方,「噗通」一聲跳入河水,然後一口氣游到對岸。游泳技術不佳的我有一次差點被淹死,幸好被大孩子給救了回來。

但這條小河既承載著童年的快樂記憶,也深藏著我童年的噩夢。已經記不清楚那年我多大,但季節應該是冬季,河水變淺了,有些地方甚至露出了河底的礫石。不知怎麼一大群人在河邊圍觀著什麼,還小聲地討論著什麼。我擠進人群,朝人們目光所向望去,「她」一下跳入我的眼帘:小小的身體,裹著彩色的布條,擱淺在河灘上。

我看不到「她」的面容,這一模糊的形象卻從此在我的頭腦扎了根,並認定是「她」。這條小河時常會成為一些生命的最後歸宿地,比如小豬仔、小狗、小鳥什麼的,為什麼「她」也會來到這裡?

我還記得,圍觀的人群中有人朝「她」扔了一塊石頭,升騰起一絲白煙……所以一直持續很多年,「她」總會潛入我的夢:周圍的一切都沒有顏色,唯有「她」裹著彩色的布條,無聲地躺在白色的河灘上,身體上空飄過幾縷白煙。

2015年,中國青年報社曾對中國農村剩男現象進行調查。報道中提到,在過去的20多年裡,我國出生人口性別比曾一度高於120,是世界上最懸殊的出生性別比例之一。據專家推算,從1980年到2010年間,我國男性比女性多出大約3600萬。此後,中國將經歷長達幾十年的「男性婚姻擠壓」,1980年代後出生的男性中,將有10%至15%的人找不到或不能如期找到配偶。

「3600萬」是個龐大的數字,對於普通人來說不一定具有實際的意義。但我能觀察到的是,家鄉娶媳婦的彩禮錢逐年升高,目前已經高達32萬元人民幣,而且還常常找不到合適的姑娘。人們或真或假地開始羨慕那些家裡有幾個女兒的家庭:彩禮錢到手,父母立即脫貧。而這足以改變人們的觀念嗎?

在我這次回到家鄉的第四天,村裡迎來了一件大事:「接譜」。所有甘氏家族子弟都在這天到家族總譜所在地——臨近的豐城市迎接族譜。在外工作、打工的男性們大都回到家鄉,參與這一近百年來「盛事」。

村裡的男丁們凌晨3點鐘就出發了,這幾年打工收入提高、有些腦子靈活的人甚至開辦了工廠,不少人是開著自己的小汽車去的。

接來族譜後,家族的男丁們手捧族譜、手持長香,敲鑼打鼓地走過家族的每家每戶。而每家每戶都用震天的鞭炮來迎接那神聖的族譜。

在這次接譜中,我的父親被委以重任——持長香,足見他在村裡的人緣和威望。但我知道,他的心上始終有一個洞,誰也無法將之填平。這當然不是說父親不愛我們兩個女兒,相反他是極寵我們的。

我小的時候,不管是七月一日的黨員大會還是八月一日的退伍軍人聚會,他都會帶著我去。即使在經濟最困難的那幾年,他也從未放棄,總是鼓勵我們好好讀書。

作為女兒,我當然不在受邀返鄉之列。接譜這樣的大事只有男丁才能參與,甚至當天中午聚餐的廚師也只能由男丁擔任。

但變化總是有的。在這次修族譜中,女兒第一次被允許獨立「上族譜」:以前的老譜里,女兒只會出現在其父親的名下,新修的譜里,女兒也有獨立的一欄,既介紹其「來處」—如其祖其父,也會說明其「去向」—嫁至何地何人,男女平等了。

「曾祖:呈柏,祖父:祥學,父親:齊良。本世派名:四二世麗華昌。本人行傳:齊良公長女,於一九七九年二月十日寅時生,博士學位,適河南南陽李氏。」看著族譜上屬於我的這短短五十六字,心中突然有種莫名的觸動。

除夕那天,家裡的新樓掛上了一對紅燈籠,樓上樓下、院內院外,對聯貼了好幾副,一派喜氣洋洋。母親念叨著:「你們兩個為家裡建了新房子,可是出名了。」父親語言上沒有表達什麼,但我想他心裡也是高興的吧。

父親,希望有一天,所謂的歷史、宗法、鄉俗能夠真正地與您和解。也許到那時,我才能真正成為您的女兒,其間沒有羞辱,沒有遺憾,沒有傷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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