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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高檔KTV的高級公關辭職:還是按摩店適合我

我就和店裡的老油火鍋一樣,都是被反覆利用的東西。大家吃著香,完了還要嫌臟。

這座城市的大南街是臭名昭著的花街。

本地計程車司機但凡碰到要去大南街的男乘客,只需要短暫的眼神交會,就可以判斷出對方是去辦事還是嫖娼。要是拉到女乘客,他們則會露出曖昧不明的笑容,因為在他們心裡,好女孩沒事是不往那裡跑的。

我第一次去大南街是去年10月,雖然我在這個不大的城市已經生活了十來年,但從來沒有來過這裡。

大南街距市區不到1千米。上世紀80年代中期,這裡還是一片莊稼地。隨著外來務工人員增多,街道兩旁修起樓房,成了居民區。那時修建的房屋密集又低矮,最高不過7層,不少新遷入城的居民落戶於此,帶旺了這個片區的人氣。

雖然只有一條街,但大南街的配套設施極其完整,菜市場、網吧、小吃店,甚至學校和醫院,都彙集在這條幾百米的街上,不論是過去還是現在,這裡始終都熱鬧非凡。2007年,與大南街僅一街之隔的地方修建了一個大型廣場,四周的寫字樓燈火通明。相比之下,大南街低矮的房屋備顯過時,大南街逐漸淪為低收入人群的聚集地。

不知從何時起,大南街上的一條小巷子里出現了一家不正規的按摩店,沒幾年,這種按摩店便越開越多,到最後甚至發展為這個巷子里的正規門面都搬了出去,大南街上共有三條小巷,滿眼都是按摩店。最後,這裡成了所有人心照不宣的紅燈區。

凌晨十二點,在大南街的一家叫「友友燒烤」的大排檔上,我見到大成,他的面色緋紅,頭髮凌亂,才剛做了一個「大保健」之後從快捷酒店出來。他是這條街上有名的混混,也是一個資深的嫖客,朋友招呼服務員給他送上一打酒後,大成的話匣子混著濃厚的酒氣打開,我盡量強打精神聽這個越夜越清醒的男子聊天,被他描述的大南街見聞所吸引。之後,在他的幫助下,我在大南街呆了半個月,採訪到了在大南街廝混的男男女女,其中既有性工作者,也有形形色色的嫖客。

花街的按摩店大多是二三十平的小房間,用捲簾門虛掩著,半人高的門縫裡露出一排搭在沙發上的大腿。有的門市作風大膽,收起了捲簾門,只用猩紅的窗帘遮擋門口的玻璃推門,窗帘上時不時會映出一些站起來的妖嬈身影。

在每個按摩院的門口,都坐著一位玩手機的大姐。這些大姐通常年輕時做過「小姐」,自己手裡已積累了同行和客人的資源,就在花街上開店。只要路過的行人稍有意地放慢腳步,大姐就會停下手裡的開心消消樂招攬生意。

「新來的大學生,一米六五,模樣乖。」

快餐四百,包夜一千。在花街從事性工作的姑娘,收入比一街之隔的白領要高很多。

阿蓮是花街收費最高的姑娘,她每天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化妝。阿蓮27歲的臉上已經冒出細紋,得來回塗抹好幾遍才能完成厚重的妝容,卸起妝來卻異常迅速,一分鐘都不到,就只剩下一張蒼白疲憊的臉。

她的五官談不上精緻,皮膚的毛孔粗大,身材也很瘦小,誰也想不到妝後的阿蓮是「靚絕花街」的紅牌姑娘。阿蓮捨得花錢和時間來打扮自己,她在新城區租了個兩居室,有一個房間被她做成了衣帽間,滿滿當當全是她的衣物。她還買了全套的美甲用具,隨時要根據服裝風格變換不同的指甲,在指甲上拉線和鑲鑽,她都無比熟練。

「我周圍姐妹都經常來我這裡做指甲,都說和外邊美甲店的效果差不多,我尋思著,等我年齡大了要轉行的話就去開個美甲店算了。」

入行這些年來,錢都花在了打扮上,阿蓮幾乎沒什麼積蓄。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阿蓮就穿著一件價值過萬的豹紋皮草。皮草裡面是一件黑色蕾絲弔帶,下身搭配著黑色皮裙、漁網襪和過膝長靴,單從衣著上來看,阿蓮的職業特徵非常明顯。

阿蓮告訴我,雖然女性常對她這樣的打扮嗤之以鼻,覺得俗不可耐,然而絕大多數男人就喜歡她「騷得直白」。

十幾歲起,阿蓮就入了這一行,一開始,她是被混社會的前男友哄騙加強迫走上了賣淫的道路,但很快,恐懼和羞恥感被源源不斷的金錢填補,到了後來,她甚至嫌棄男友手裡客源質量不行,甩開他另謀發展。

劇照|《金雞》

進花街之前,阿蓮在市區的幾家高檔KTV做「高級公關」,收入比現在高出不少。

「我做的那幾個場子不是一般女的都能進的,樣貌身高都有要求的。」說起這些,阿蓮臉上露出自豪的神色,「在那些地方,我們光坐台就是800元,只陪酒不做別的,哄客人開心了還有小費拿,出台最低2000起的。」

然而阿蓮並不適應做公關的生活,她覺得那裡的管理太嚴格了。KTV的考核制度裡面有著無窮無盡的條款,一點紕漏就會被主管抓住扣錢。而高薪對應的是大量的銷酒業務,阿蓮在那的幾個月里夜夜豪飲,喝得連月經都不來了。嚇得她趕緊辭職,中西結合折騰了一陣子,身體才逐漸恢復。

不做「高級公關」後,阿蓮再沒有聯繫過去的同事,那些一起工作的女孩都戴著一副看似友好的面具,內心警惕、冷漠、彼此猜忌,如果誰對自己過份熱情,阿蓮的第一反應就是她要來套話搶自己的大客戶了。

初到花街,阿蓮生出一股「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的酣暢,按摩店的管理比起過去寬鬆得多,她只需要每天晚上八點準時到店裡坐著,等著客人來挑。她甚至可以和「媽咪討價還價」:價錢要是店裡最高,不接快餐,只接包夜,這樣她就可以得到充分的休息,白天還能勻出時間逛逛街。想請假也是一通電話的事,媽咪從不會像過去的主管一樣給她臉色。

阿蓮想過找個好男人金盆洗手,但談過幾段最後都無疾而終。「男人都經不住時間的考驗。」阿蓮說,「在我走投無路的時候,只有到手的人民幣從沒辜負過我。」

小菊對外宣傳自己是某中文系的大三學生,實際上她是從職高輟學的。掛著大學生的招牌,讓她備受部分客人的青睞。為了讓自己看起來更有文化,小菊還專門買了一本唐詩宋詞的書,可她從小就不愛念書,父母把她送到職高學導遊,她去了一個月就念不下去了。

劇照|《金雞》

從學校出來之後她打了幾份短工,賺的錢還不夠自己花,在路邊看到「時間自由,月薪輕鬆過萬」的按摩師廣告吸引了她。才去門市的小菊年輕稚嫩、面孔新鮮,點她的客人異常多,為了多賺錢,媽咪給她接的全是「快餐」。她的每個夜晚都被不同的客人撕扯開,他們形形色色的性格和匪夷所思的要求,讓她應接不暇。

每天,小菊都在房間里睡到傍晚才起床,草草吃頓晚飯後開始化妝,在花街,黑夜才是一天的開始。

她和一個姐妹一起在花街租了個一居室,布置非常單調,只有一張雙層床和一個沙發,牆角平攤著兩個打開的行李箱。她倆睡上下鋪,衣服和化妝品堆得到處都是,連落腳的地方都難找。「太累了,每次回來都沒時間收拾,」小菊有些不好意思。

除了生理期,她天天都要去門市呆著,她開始懷念曾經的學校生活,但她悲哀地知道,回不去了。

小菊的室友芳芳今年已經38歲了,這樣的「高齡」在花街實屬罕見,芳芳對自己這個年紀還離不開而感到沮喪,隨時都向下的嘴角和沒有焦距的雙眼讓她看起來無精打采。

芳芳曾聽人說起只要連續工作15年就可以領退休工資,還跑到社保局去了解情況,一時成為花街的笑談。社保局的工作人員耐心地告訴她,必須繳納社保滿15年並且達到法定退休年齡後才可以領取養老金。她這才恍然大悟,自己的16年工齡在法律層面是得不到認可的,於是她從今年開始為自己繳納社保,讓自己的生活有了新的盼頭,等到她把社保繳滿15年,她就可以徹底不用上班了。

芳芳的姿色在花街里屬於中等偏下,收入也不高,她不肯透露具體數字,只說和普通上班族差不多。芳芳對於所有客人都用上了全部的熱情,有次店裡來了一個滿身油污的拾荒者,別的姐妹都避之不及的時候,是她挺身而出。

「我們都這樣了,還有什麼資格挑別人啊。」

即便如此,專門點她的客人屈指可數,經常都是店裡的其他姐妹都被挑走後她才有機會。大多數時間她被剩在店裡,躺在沙發上用手機看韓劇。

店裡只剩下芳芳一個人,「媽咪」在門口坐了一陣,突然提出今天關門算了,喊芳芳去對面的三友火鍋吃飯。

三友火鍋是她們的聚餐指定地點,有人過生日或者生意不好的時候就會輪流做東,一起來這裡聚餐。所有人中,只有芳芳從來沒有請過客。「媽咪」多次為她打圓場,說芳芳掙的錢少,還要補貼家裡,手裡實在沒有閑錢了。

從花街到芳芳的父母所在的鄉鎮,只有半個小時的車程,但多年以來芳芳從沒回過家。父母從同鄉人口中得知芳芳進城當了「小姐」,讓她別再回去,免得他們在鄉親父老面前抬不起頭。

雖然有家不能回,但每到月初,芳芳都準時把錢打到自己親哥哥的賬戶上,讓他拿去交給父母。

「將來我死了,讓我侄兒侄女把我的骨灰帶到老家去,我挺喜歡我老家的。」

一邊吃著火鍋,芳芳一邊說,「我覺得我就和三友店裡的老油火鍋一樣,都是被反覆利用的東西。做老油不能收鍋底費,傳出來名聲還不好,大傢伙吃著香,完了還要嫌臟。」

這個比喻讓我覺得,比起小菊,芳芳更像是中文系的學生。

一天24小時,王元貴都生活在花街上。每天清晨8點,他準時起床買菜,每天中午,他的桌上都擺著兩葷兩素一湯和一大鍋米飯,這是給昨晚被包夜的小姐預備的,那些女孩拖著疲憊的身軀來到王元貴的小出租屋裡,他總是熱情又體貼。他會邊給她們夾菜,邊關切地問昨天的客人難不難處。

花街大大小小的按摩店加起來共有三十多個,普遍都是媽咪在拉客,坐在門口拉生意的男人,一隻手都能數得過來,王元貴就是其中之一。

劇照|《金雞》

飯後,王元貴會睡上個把鐘頭,下午三點到樓下的老茶館打長牌,這種玩法在老茶館裡異常受歡迎,圍觀的人比打牌的人還多。王元貴牌打得不好,但從不發火。牌打到六點,他就會回家吃晚飯。他開的按摩店離家不遠,飯後走個三五分鐘也就到了。

按摩店的捲簾門被掀起,王元貴就開始坐著收錢了。

「男人不願意拉客,主要是面子上掛不住,覺得自古以來都是女人在當老鴇。我覺得無所謂。」王元貴拉客有自己的一套標準,不會去和媽咪們搶那些穿著浮誇的有錢人,他把眼光放在那些略顯羞澀的小青年身上。在花街生活多年,他能一眼認出這些生面孔,然後走過去,像老友一樣遞支煙聊聊天,慢慢地,這些人就成了王元貴店裡的熟客。

他手裡的小姐資源在花街談不上出色,但是流動率卻相較其他門市更低。

「現在做這行的不好找了。」王元貴苦笑著,「現在年輕女孩賺錢的手段可多了,做主播好了呀,還不用陪人睡覺。」

店裡就有兩三個小姑娘在用手機做直播,作為老闆他並不在意。

「有人情味」是大家評價他最多的一句,店裡的「小姐」遇上什麼事,第一個能想到的人就是王元貴。有人想通了想要金盆洗手,他還會組織飯局為她們送行。王元貴認為,對女人溫柔是最好的枷鎖,靠著這番交情,王元貴的店面也在花街站穩了腳跟。

他年輕的時候當過一段時間司機,長期在外跑車的途中,老婆和別人好上了,他被蒙在鼓裡當了好幾年的「王八」。後來他和妻子離了婚,兒子給了妻子,他每個月給他們打800元撫養費。

王元貴沒有再婚,他有一個處了很長時間的女伴,不過沒有同居。每天晚上12點,店裡的小姐會被挑走一大半,有時他會陪剩下的幾個小姐去街邊吃個燒烤,有時直接關門回家睡覺。偶爾,他會夢見從前的生活,可花街以外的世界是什麼樣子,他早就不記得了。

一到周末,花街所有的網吧都坐滿了人,整個城市最便宜的網吧都在這裡。

楊勇在花街的好幾個網吧都是會員,在這些網吧里,兩元一小時的機位,一塊五的娃哈哈,七塊五的紅雙喜是他的上網標配。

在其中一個網吧上廁所的時候,楊勇看到寫在門板上的招嫖廣告。楊勇掏出手機拍了下來。就這樣,他認識了在花街做「小姐」的老鄉樂樂。

在楊勇眼中,樂樂是個姿色平平的小姑娘,他第一次在快捷酒店見到她,心裡還有些不暢快,覺得卡片上的宣傳圖片太過失真。

「人與人最基本的信任呢?」楊勇笑著說。

一夜過去,樂樂的開朗熱情,和她那熟悉的鄉音,都讓楊勇倍感親切,更不用說他們的老家只隔了兩條街。

劇照|《金雞》

當保安工資不高,所幸楊勇的花費也少。吃住公司都給包了,衣服也不用添置,上班都有制服。除了上網,楊勇沒有別的消遣方式。在認識樂樂前,他還存了幾萬塊錢。在老家娶媳婦,男方給的彩禮至少要十萬,除此之外家裡的房子還得修一修。楊勇計劃著自己每年存個3萬,能在30歲左右回家找個人結婚。

可在那次之後,楊勇開始頻繁地到花街買樂樂出來,每次都是「包夜」,即便樂樂在生理期。

那段時間的楊勇揮金如土,除了包夜費,他還請樂樂和她的朋友吃飯,為了在樂樂朋友面前撐面子,楊勇給自己置辦了一身新行頭,煙也換成了中華。

樂樂對於楊勇從不拒絕,只要楊勇帶著錢來找她,她就歡歡喜喜地跟他出門。但如果楊勇不找她,她也從不會主動聯繫。

楊勇的積蓄很快便花得所剩無幾,後來沒錢去酒店開房了,他搬出公司單獨租了房子,一個月300的房租,衛生間和廚房是公用的。有時帶著樂樂回來包夜,還得在房間里給她備個尿壺。

如果沒錢包夜,楊勇也不會去糾纏樂樂。「都是老鄉,大家就得互相幫襯。」楊勇堅持把那段時間的揮霍說成對老鄉的幫助,雖然他手機的屏保就是樂樂的照片。

讓楊勇有些遺憾的是,花光積蓄的他至今仍不知道樂樂的真名。對於這個行業的女孩來說,真名是她們與過去生活的唯一連接,她們在不同的場合對不同的客人用各種化名,卻不會告訴任何人真名,連朝夕相處的媽咪和姐妹也不告訴。

阿蓮給了我一個解釋,用假名做事,就彷彿做那些事的人不是自己,等到有一天從良了,就可以把這段不光彩的經歷從自己身上拿掉,在陽光下重新生活。

除了樂樂,楊勇再沒找過別的小姐了,他現在的消遣方式又只剩下了上網,那段春風沉醉的往事已經成為過去。

2017年的跨年夜,我又回到花街,那天大家都非常忙碌,連芳芳也被定出去了兩個「快餐」。我從街頭走到巷尾,在心裡向它做了一次告別。

作者 | 唐曉芙,現為報社編輯

編輯 | 趙樞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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