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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信·回鄉見聞

長街十里,天是灰的,地是灰的,一片冰冷的灰里,血紅的鞭炮碎屑逐風而舞,零落,似紅毯子覆在地上。遠遠傳來的鑼鼓和鞭炮的繁響,似睡夢人的囈語,又似古老生靈沉鬱的嘆息。

印象中的游神,是村子裡最重要的日子。 人們低頭勞作了一年,要與神對對話,祈求來年的風調雨順,同時扭動扭動身子,熱鬧熱鬧。偏安一隅的潮汕地區,對於萬物,都懷著畏懼而謙恭的心,不過,游神賽會,莊嚴肅穆的氣氛是不存在的,湧現的是一股熾烈的精神狂潮。

過了正月,每家每戶都開始忙碌。男人們從田地里荷月而歸,來不及抖落衣上的泥垢,便撂下鋤頭,抓起汗巾往臉上三百六十度一抹,便操起倚在門後的竹竿,一把大嗓門,挨家挨戶叫喚著。幹什麼呢?到老爺宮前的穀場排練!

幼年時曾有幸觀過這樣一場排練,其精彩程度不亞於真正的演出。

幾個精瘦的男子赤裸上身,褲腿角高高挽起,扎穩馬步,那雙長滿老繭、溝壑縱橫的手緊緊握住竹竿,撐起竹篾編的破舊的筐,側頭、扭轉身子,腳步螺旋前進,交錯後退,儼然整齊律動的音符慷慨激昂地奏響 。

那一刻,宛若由來自幾十個心靈迸發出的情感,匯聚成一條河流,洶湧的在空中澎湃。

一整熱汗淋漓後,裹著棉衣、團成一粒粒球的圍觀者們便熱情地投以掌聲。快樂與喜悅在人群里烘焙,膨脹,就像鐵鍬掘地揚起的陣陣泥土,細碎地灑落。

當然了,最忙碌的要數女人,就像某位作家所寫的,「她們扶起了世世代代的炊煙」。天剛暈開了青瓷釉彩一般的顏色時,你只要一踅進巷子,便可看見三三兩兩的女人聚在一起,搬個小杌子,蹲坐在門口,一雙手在冷冽的水裡浸得通紅。

印象最深的,是那早春的寒風裹挾的豐腴得誘人的香。巷子拐彎處,往往會有一大片空地,那時便會架起一長溜竹竿,鉤上幾個掛鉤,懸起一排肥鵝,滷味的濃香飄進鼻里,依稀能分辨得出桂皮、八角、茴香的味道。有時,會有幾個饞嘴的孩子獃獃望著,努力地咽著口水。

要知道,女人們鹵的鵝,光是那油光可鑒,豐腴得快溢出汁的樣子便足以讓人垂涎三尺,更不用說那皮脆肉醇的口感了。但那些小孩只會偷偷望著,絕不敢有所染指的——他們都是受了教化的:那是為「老爺」準備的,不能先吃。至於為什麼,他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只是知道大人們說這些時是小心翼翼的,彷彿這是天大的事。

這些都是早些年的記憶了,村裡樸實的人們總是讓人印象很深。特別是游神的那幾天,無論是顫顫巍巍,臉笑得似核桃的老人,還是年富力強、黧黑的青壯年,那一顆顆心,都迸發著最誠摯的,最純粹的對於生命的熱愛,一種共同的愛。

我緩緩地在巷子里漫步,花青赭石,蒼苔露冷,清堂屋舍,一如千百年前的清美。可是,又還有多少巷子能堅守這古老的氣味?這一切,一如那低矮屋檐上的瓦楞,灰蝴蝶般,翩翩飛走。

於是,一幢幢高聳而千篇一律的建築拔地而起,四點金、駟馬拖車式的精湛布局淡出人們的視野,亦再也難見有人靜靜地滿足地在屋樑門楹上精工細描,曼自雕琢。

游神家宴前,我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斑駁門扉,一剎那,漫無邊際的黯淡與寂寥席捲而來,老舊的桃花心木傢具被一層隱約浮動的粉塵籠罩,像老舊的黑白電影。

屋子裡光線朦朧,正對大門的神龕上燭火熠熠閃動,是黑夜裡一雙落寞的眼睛,又像鬼火。

這座在祖父竭力維護下苟延殘喘的房子啊,花瓶欄杆早已殘破,房樑上的描金錯彩早已剝落 ,就如那守望著她的老人,那一頭隨風揚起的鬢髮已被溪邊的蘆花染成白色,在那日新月異里夾縫求生。

鼻子里充坼著濃烈的硫的氣味。近了,更近了,熱鬧的人群擠進狹窄的巷子里,霎時間鑼鼓喧天,直干雲霄,馬頭鑼、大鼓、八面鑼、小鈸、欽仔、雲鑼、蘇鑼、嗩吶、大提胡、二十八節大笛,是那潮州大鑼鼓的繁響,披紅挂彩的人們,有抬神像的,架著六對綾羅綢緞描金綉銀的五彩大標的,擔著吉祥八寶擔的,吹拉彈撥的,一應在門前擠過。

我在門前冷眼看著,人們確乎是熱熱鬧鬧的,可總有些東西不一樣了,熱鬧依舊,只是,人們從一個個熱情的參與者變成了冷漠的看客……

鞭炮在空中炸開,細碎的紅色紙屑飄落,美得想像零落的花瓣。

突然想起,年幼的我們在鞭炮炸開的瞬間總會被緊緊捂住耳朵,躲在門後觀看,紺紅色的天空映襯著我們通紅的笑靨。

空氣里瀰漫著香煙和酒的氣味,彷彿是天地聖眾所歆賞。男人和女人們裹在光鮮艷麗的衣裝里,幾張桌子密密圍著人,一片觥籌交錯,高談闊論。

我獃獃坐著,盯著牆上一幅破舊的潮綉,那硃紅色的花瓣彷彿在旋轉,一片光怪陸離中,我有些眩暈。

熱鬧就像海潮,隨椅子摩擦聲漸起,便又黯然退下。年青人紛紛掏出手機,津津有味地盯著,談業務的便發動引擎,拖著白爛的煙,箭鏃般一溜而去,人們似滿天星,疏疏地散開來。

一個又一個腳步漸漸遠去,一個又一個心靈漸漸疏遠,祖父的功夫茶冷了場,他如枯樹枝般的手輕輕擱下古舊的茶壺,負在背後,緩緩踱步,那一頭白髮在夜色中閃爍著奇異的光。

就像夢一般的,不知從何時起,游神,這個延續至今的古老活動,已經退化為一種點綴。的確,舞獅、舞龍、布馬舞,形式愈加豐富,衣裝更加新鮮,可人們的那顆心,卻飄飄地浮著,人們似乎是熱熱鬧鬧地,可又有多少人能真正參與其中,感受生命的真與活,感受彼此生命的接觸與凝聚。

一個村子,一代一代血緣傳承,卻一代比一代更加疏遠,名字前冠著同一個姓氏,彼此之間卻漸漸陌生。每日每日人們忙於耕耘自己小家。

原先,為著游神這隆重的一天,一次舞龍、敲鑼的排演,便能將四散的人們聚集一起,而為著求學、工作的人們而遠在異鄉的人們,也會在這時候趕赴歸家。整個村子活泛起來,牙牙學語的小孩兒被抱著溜圈,認著人叫,「這位是嬸嬸、這位是伯伯、老舅、老姑……」親熱得就像是幾百年前一起在此安家落戶的同胞兄弟。

也許,這便是一年中游神最好的意義吧。

然而,現如今的人們,四肢越發金貴了,金錢能買來的熱鬧,又何必辛辛苦苦、親力親為來排演,於是,越發地,游神所帶來的,只是冷冰冰的熱鬧,又或者是愚昧而自欺的把戲。

傳統的貧困與潰敗,只會加深人與人的隔閡。

老爺宮裡,琳琅滿目的供品已被撤去,空空蕩蕩的,只有木偶戲咿咿呀呀唱著那醇樸的潮音,如泣如訴,不絕如縷。

我和祖父並排站著,望著那一折戲。

祖父舔了舔乾癟的嘴,蒼老的聲音在空中顫顫巍巍地響起,

「原來多好啊。」

一剎那,潮水漫漫。

我彷彿又能看到那火紅色調的和穀場上那熱汗淋漓的人群 ……

作者:不辭長作嶺南人(廣東潮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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