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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匯群:「鳳冠」幻象下的女子 | 【文化一瞥】

原標題:李匯群:「鳳冠」幻象下的女子 | 【文化一瞥】


民間傳說中的所謂「鳳冠」,只是一種模糊籠統的說法,它事實上指代著那些經過隆重修飾了的禮冠。如《宋史·輿服》中所述命婦所戴 「花釵冠」,《明史·輿服》中提及命婦所戴「珠翠慶雲冠」,都可歸為「鳳冠」,它依然是貴族女性身份的表徵


在禮教社會裡,等級是難以逾越的,惟其如此,方顯示出貴族身份的尊崇。宋代嚴格規定了貴族女性鳳冠的品級,「第一品,花釵九株,寶鈿准花數,翟九等;第二品,花釵八株,翟八等;第三品,花釵七株,翟七等;第四品,花釵六株,翟六等;第五品,花釵五株,翟五等」(《宋史·輿服志》)通過這種建構身份象徵的方式,禮教為社會中下層設置了遙不可及卻又彷彿近在眼前的美好願景,前提是「合作」。對於男性而言,合作的方式是建功立業或者考取功名,對於女性而言,到達理想王國的唯一途徑,則是婚姻。


正因為此,一頂高高在上的「鳳冠」,使得眾多出身社會中、下層家庭的女性,將擇偶目光投向了寒門士子。囿於自身門第,她們很難嫁入豪門,只有幫助寒士丈夫贏取功名,方能成就「鳳冠霞帔」的人生夢想。這種狂熱的力圖躋身上層社會的衝動,甚至成為支撐女性度過漫漫困厄人生的最大精神動力,無數女子為了那「鳳冠霞帔」的榮耀,不惜含辛茹苦而九死無悔。揚劇《趙五娘》里有一段非常優美的唱段「十里送」,即將趕赴考場的士子安慰他那戀戀不捨的妻子「千斤重擔叫你挑,丈夫哪有不知情?若得一官或半職,鳳冠霞帔報妻恩」。自丈夫眼中看來,科舉得中,妻憑夫貴,就是對妻子操勞家務、日漸憔悴的最好回報。果真如此嗎?事實卻並不盡然。



趙五娘

且說在丈夫科舉得中之前的那段艱難歲月里,妻子要承受來自各方面的壓力,這壓力是如此之大,它足以讓生性柔弱的女子發狂發癲,甚至釀成悲劇。明末清初時人東魯古狂生曾在其編著的小說集《醉醒石》之《等不得重新羞墓 窮不了連掇巍科》中,入木三分地摹寫了莫氏作為寒士之妻的苦楚。十多年來,莫氏為支持丈夫讀書應考,她「怕把家事分了他的心,少柴缺米,纖毫不令他得知。為他做青毛邊道袍、毛邊褲、氈衫,換人蔘,南京往還盤費,都是掘地討天,補瘡剜肉」「真都虧了個女人」。她的苦心付出並沒有換來回報,一次次充滿希望地送夫出門,一次次沮喪地接到落第消息,一次次在鄰居和親戚的嘲笑中煎熬,夢想和現實的巨大差距擊潰了她的心理防線,她棄夫另嫁了。深感挫敗的丈夫發憤圖強,終於金榜題名。消息傳來,滿城轟動,媒人也紛至沓來……前夫新婚迎親的隊伍緩緩經過莫氏門前,她「心裡也是蟲攢鹿撞,只是哭不得,笑不得。 苦想著孤燈對讀,淡飯黃齏,逢會課措置飯食,當考校整理茶湯,何等苦!今日錦帳綉衾,奇珍異味,使婢呼奴,卻平白讓與他人!巧巧九年不中,偏中在三年裡邊。九年苦過,三年不寧耐一寧耐!這些不快心事,告訴何人?」多年的辛苦付出,到頭來卻是給別人做嫁衣裳,她已經是五內如焚,那些鄙俗的小鎮鄉民還不忘往她的傷口上撒鹽,動輒冷嘲熱諷,生生地把她逼上了死路。一條鮮活的生命就這樣在世俗的冷眼和戕害中消失,可作者最後還不忘諄諄告誡天下女子:


但是讀書人,髫齔攻書,韭鹽燈火,難道他反不望一舉成名,顯親致身,封妻蔭子? 但誦讀是我的事,富貴是天之命,遲早成敗,都由不得自己。嫁了他為妻子,賢哲的或者為他破妝奩,交結名流,大他學業;或者代他經營,使一心刺焚。考有利鈍,還慰他勉他,以望他有成,如何平日鬧吵,苦逼他丟書本,事生計? 一番考試,小有不利,他自己已自慚惶,還又添他一番煎逼。至於棄夫,尤是奇事,是朱買臣妻子之後一人。卻也生前遺譏,死後貽臭,敢以告讀書人宅眷。


言之鑿鑿,卻猙獰畢現。十年夫妻情誼一筆勾銷,輿論只強調她的不是,卻將那多年來全心投入的苦楚全部遮蔽。男權社會對於背叛丈夫的女子是如此地深惡痛絕,不但要她身死,且必欲使其名滅,女性必須對婚姻逆來順受,一條道兒走到黑,在任何時候都必須成為男人背後的堅固後方,任何企圖出走或者逃亡的舉動都是危險的,她必將付出沉重的代價。



《醉醒石》十五卷

道學家的恫嚇之言,對固守在圍城之內的女性應該說起到了相當的威懾作用,只是,當滄桑故去,青春不再,她們真的能用堅守等來屬於自己的幸福嗎?答案依然是否定的。揚劇《趙五娘》改編自著名傳奇《琵琶記》:趙五娘送走了趕考的丈夫蔡伯喈,自己留在家鄉侍奉公婆,在天災和人禍中苦苦掙扎。公婆亡故了,她剪髮葬親,一路上彈唱琵琶,進京尋夫,卻得知他高中狀元後,早已入贅相府,和丞相千金恩愛無比。糟糠之妻千里尋來,那個負心的男人內心深處也一直在掙扎,還好丞相千金「賢惠體貼」,願意和趙五娘共侍一夫,於是劇中劇外的人都長吁了一口氣,這個故事還是以「大團圓」收尾了。自世人眼中看來,這已經是趙五娘最好的結局,鄉野女子,能迎來「鳳冠霞帔」,何等榮耀,至於她剪髮葬親的悲苦,賣藝尋夫的辛酸,以及被迫與別人分享愛情的無奈等等,這些統統不在考量之中。


另一個故事是京劇《紅鬃烈馬》,也就是人們熟知的王寶釧守節十八載,等來鳳冠霞帔的「佳話」。她原本是富貴人家的千金小姐,在彩樓上高拋繡球打中了窮小子,不惜為了他與父親決裂,更在丈夫出征遠行後,苦守寒窯,等待良人。十八年的歲月彈指一揮間,他終於回來了,遠征歸來的丈夫的心情,頗令人尋味:


薛平貴:(白)請稍待!哎呀且住!想我離家一十八載,也不知她的貞潔如何?我不免調戲她一番,她若守節,上前相認。她若失節,將她殺死,去見代戰公主![西皮流水]洞賓曾把牡丹戲,莊子先生三戲妻。秋胡曾戲過羅氏女,平貴要戲自己的妻。弓叉袋內把書取!



京劇《紅鬃烈馬》

在外征戰多年的他早已另娶,並覺得這是天經地義,毫無慚愧之心,卻理直氣壯地準備回來檢查舊妻的貞潔。那個可憐的女人,十八年獨守寒窯,他何曾盡過半點丈夫的責任和義務?然而,這並不妨礙他將她視為一個專屬品,並檢視這禁臠的封存和保管,一旦發現不貞,他會毫不留情地殺死她。即便他從不過問她,也絕對不能允許她被別人染指。他並不珍視她,對於她的衰老,在過去漫長十八年里所遭受的痛苦,他完全沒有內疚之意和憐惜之情,因為他已經給了她最好的補償:他賞賜給她鳳冠霞帔,恩賜給她最高榮譽——允許她保留正妻的頭銜,和代戰公主一起生活。一切看上去是那麼地完美,只是她似乎福氣淡薄了一些,她居然很快就死了,是的,她也不得不死。張愛玲曾這樣解讀《紅鬃烈馬》:



《紅鬃烈馬》無微不至地描寫了男性的自私。薛平貴致力於他的事業十八年,泰然地將他的夫人擱在寒窯里像冰箱里的一尾魚。有這麼一天,他突然不放心起來,星夜趕回家去。她的一生的最美好的年光已經被貧窮與一個社會叛徒的寂寞給作踐完了,然而他以為團圓的快樂足夠抵償了以前的一切。他不給她設身處地想一想——他封了她做皇后,在西涼國代戰公主的領土裡做皇后!在一個年輕的、當權的妾的手裡討生活!難怪她封了皇后之後十八天就死了——她沒這福分。可是薛平貴雖對女人不甚體諒,依舊被寫成一個好人。(《洋人看京戲及其他》)


這稱得上是誅心之論,道出了包蘊在這個傳奇故事中的女性人生的悲哀。王寶釧固然不幸,代戰公主也並非勝利者,她「年輕又當權」,卻只能居於妾位,又何嘗不委屈難過呢?只是,禮教社會注重等級,恪守成法,當種種約定成俗的「規則」漸漸成為籠罩在所有社會群體頭上的一張網時,即使貴為天子,亦難以逃脫。

摘自《湮沒的時尚:雲想衣裳》,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年2月


- 全文完 -


作者介紹



李匯群北京大學中文系博士,中國傳媒大學副教授,碩士生導師。北京曹雪芹學會《品紅》課程主講嘉賓。著有《湮沒的時尚:雲想衣裳》(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年)、《閨閣與畫舫:清代嘉慶道光年間的江南文人和女性研究》(中國傳媒大學出版社2009年)等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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