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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泥鴻爪話當初

寫下這麼個題兒,自個兒先樂啦——有點兒冒充雅士。

其實滿不是那麼回事兒。所謂「雪泥鴻爪」,說白嘍,就是「融化著雪水的泥土,大雁在上面踏過留下的爪印,比喻往事遺留的痕迹」(參見「百度百科」)。我們,一些初翔雲天的幼雁,或群或孤,都曾在那方接近於地球北寒帶的雪水泥土上,留下過深深淺淺的爪痕……

人這一輩子,不禁活。方才還是「序曲」,轉瞬間就快到「尾聲」了。

這幾年,老友們閑坐一處,常常扯到從前的下鄉插隊。算算,卻已是40多年前的往事。

當初,北國,一個名喚前霍日里的小小村屯,成了我輩邁向社會與人生的第一站。是前定之宿命,是政治之擠壓,是歷史之使然,還是什麼別的原因,都已不很要緊。去過了,經歷了,則是事實。

這事實,作用了我們一輩子。

盡可從若干角度,來理智回首。但那恐怕都不是我們這幫朋友此次相約來寫這本書的任務。

也罷。就嘮叨幾件如煙往事,「十三不靠兒」也沒關係。

這些文字有沒有個什麼預設的意向呢?不刻意求之,有便有了,沒有也就沒有。由它。

好一處世外小聚落。

那時節,它就像跟北京、跟全國,運行在相互不同的軌跡上。我們這伙兒首都來的學生娃,背著一副也不知是香是臭的「知識青年」稱號,懵懵懂懂地、成大撥兒地,就去了。——去的時候似乎是挺明白自個兒幹什麼去的,漸漸就糊塗了,而且越來越糊塗。這不是,直到最近,大家還在議論當時全國知青大下放的真實緣故究竟何在。

東北人張口閉口這疙瘩那疙瘩。我們前霍日里那疙瘩呀,許是只有一年間的寒來暑往,跟各地規律相近。說是相近而不說相同,是由於當地的寒暑比人們一般見識的要蠻橫許多。不是說么,到冬天零下三四十度,沒辦法,「撒尿帶棍兒拉屎帶鋸兒」,這話雖說得過於邪乎,也還不能講「報導嚴重失實」。

原本是準備去「大有作為」的。誰曾想,就這頭一宗「民以食為天」,就把我們一舉拿下。

頭一年還湊合。公社糧站還按月供給些以苞米碴子為主的糧食,都記在我們的安置費賬面上。不過,這樣的下馬威已經夠嗆了。沒有大米,麵粉和食油都極少。打第二年起,我們與「公家」的關係徹底兩清,斷奶了。一切都得自己去張羅。

餓是沒跑兒的,十八九的歲數,要躥個兒、長身板兒,卻一天到晚忙碌于于種種的體力支出。割麥子那些天,中午隊里給送白面饅頭,4兩一個,每人一頓吃6個!擱到今天,誰信吶?

比起餓來,饞,便是更大的冤家。且不說在北京都吃過什麼,這一連多少天見不著一星半點的葷腥兒,常常連下飯的鹹菜都可望而不可及,你說那滋味兒……

那個時代的少年,都是唱著「共產主義思想放光芒」長大的,懂禮貌講道德是起碼的品行。任誰,也不是為了「順」老百姓的財物而下鄉的。

可是,最終,我們當中一位說啦:沒偷雞摸狗過的簡直不是知青。我不敢講這幫插友們,算不算走投無路上的「梁山」。反正用朝廷的標準衡量,是有點兒那個。

饞,讓我們近乎瘋狂。

下鄉當年僅過了兩三個月,生產隊殺了一頭集體所有的老母豬。那豬已然19歲,一生下了無數窩豬崽兒,本屯外村兒差不多的豬們,皆是其子子孫孫。老了,不再能繁育,光吃糧食沒用處了,隊里就決定殺了它。不知是我們中間誰的消息靈通,興沖沖回來報信兒,說這頭老母豬殺掉就要埋了。於是我們去爭取隊里把它給我們算了。村民知道我們是饞的,發出忠告:這下了一輩子崽兒的老母豬,肉像柴禾嚼不爛不說,吃它的肉,有什麼病根兒都會重犯!

架不住饞得已經沒著沒落了。

被殺掉的19歲老母豬,到底成了我們的盤中餐。那天趕巧我值日做飯,記得是一大早起來就忙不迭地切肉,柴禾般的老豬肉實在太難切。切得的肉還不少,差不多填了半鍋(那口大鍋直徑近一米),加上水,足足架著粗木頭柈子,轟轟烈烈地燉了一天。待夥伴們晚上下工回來,個個是兩眼放光。只一頓,鍋光碟兒凈……

就因為當天輪到我值日烹肉,這事至今記得清清楚楚。

那年,我19;大伙兒「打牙祭」的老母豬,也19。

餓歸餓,饞歸饞,理想抱負卻在胸間。

就像怪勒知青總要自豪地說起他們那兒「東八里」的嫩江陡崖一樣,我們前霍日里也有自己的標誌性風光景物——「五棵松」。村西幾百米,在山巒與草灘的結合部,5棵秀美偉岸的青松,拔地參天。

「革命人永遠是年輕,他好比大松樹冬夏常青……」這是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鏗鏘旋律。我們特別熱愛前霍日里的五棵松,充滿崇敬。

也是我們下鄉的第一年,剛剛蓋好知青小屋,大家不約而同地想到了五棵松附近山間有那麼一棵才有一人多高的幼松。帶著一種不言自明的情感,我們小心翼翼地把它移栽到了自己窗前,還議論道:等它長成大樹,我們也在這裡落戶好多年了吧。

沒成想,那棵移栽來的幼松,竟沒有熬過頭一個冬天。

後來我常思忖,我們多少有點兒像那棵幼松……

那年頭,我們幹活兒不惜力。連到零上七八度的水草地里赤腳挖一天「塔頭」,也不在乎。傻小子睡涼炕全憑火力壯唄。

實際上我個人是沒啥「火力」的。從小就是棵病秧子,插隊時1米80的大高個兒,才130斤,典型的「排骨哥」。翻翻當年的日記,「吃藥」、「堅持」、「又吃藥」的記錄太多了。不過我的吃藥和堅持,都不會輕易跟別人去說,因為你的身體「柴」並不光彩,還夢想著通過玩兒命地干,把自己也練成火力壯的傻小子不是?

如今已經「奔七」了,這個「傻」字兒早練得了,可是一輩子也沒得到睡涼炕的本錢。

子系把我們當時的狀態喻為原始共產主義,極佳的說法。「各盡所能」是真做到了,至今誰也沒有他人幹活曾經「偷懶兒耍滑」的記憶。多不容易。

當時整個中國「物質極大匱乏」。至於我們的知青集體戶,恐怕還得加上兩三個「極大」,才勉強說得通。因為原始社會的高度貧窮,按需分配是絕對做不到的。

不過,另一個至今清楚記憶的是,誰也不曾把家裡寄來的解饞食品藏著掖著,連每人做飯時遇有好的菜肴,都不肯先利用職權多嘗幾口。

那會兒誰想得到哇,幾十年後「中飽私囊」跟「貪贓枉法」會成了兩個世間聽到最多的詞兒,把人們的耳朵磨出老繭。

社會不再是原始共產主義階段,進步了。

再回頭說我們的當初。

物質極大、極大、極大地匱乏,就得想辦法自救。

剛有了自己的房子院子,便開始養豬養雞。

從江東買了一頭小豬。傻得連公豬、母豬都沒分清,當小公豬買的,為的是「劁」來容易。結果是頭小母豬。母豬就母豬吧,也得劁呀。又不知誰從哪裡拉來一個四處遊方的「二把刀」,豬也劁了,錢也收了,「二把刀」也再找不見了……沒出半年,小母豬懷上了!

村民們懂得養豬,從豬崽兒長到大豬的相當長時期,是只能喂它糠皮、麩子、野菜什麼的,那叫「憋架子」的過程,要是小豬就喂糧食,它就不長架子光長肉了。我們哪懂這些個,有口小豬天天圍著你腿轉嗒,你喂兩口饅頭他喂半碗碴子粥,那豬剛長到半米來長,就不長個兒而盡長肉啦。

到這半米來長圓滾滾的豬懷上了小豬,我們還不信呢。不是劁了么,噢,沒劁乾淨吧?那它咋懷上的呢,噢,隊里的種公豬有段時間見天在我們房前屋後轉悠。

也好哇。

大冬天,小小的母豬媽媽下了一窩兒。正在犯愁誰會伺候這窩小豬崽兒,沒想到村民們竟然接二連三登門來買我們的豬崽兒了。他們說,你們的母豬從小兒就吃得好,健壯,反正你們也不會養!

養雞,是我個人的一段傷心事兒。

小時候我在東北生活,家裡養著一群雞,正是困難時期,自己家裡吃雞蛋的問題解決得挺好。

為了叫這幫饞鬼有個抓撓兒,我自告奮勇要養雞。誰都不信我有這個業務專長。結果是買了30多隻雞雛,一兩個月就喂成了半大雞。剛剛分得出公和母,大家就嚷嚷著「公雞沒用,殺了吃」。據本人日記上說,一回殺了10多隻小公雞。

小母雞還剩一二十。我對它們寄以熱望,常想著明年春暖了,它們會爭著下蛋,也許兩三天就能讓大家吃一回雞蛋了。

每當我「咕咕咕」地呼喚這些半大雞,見他們從很遠的地方撲楞著翅膀跑回來吃食,我更堅信自己的養雞工程,已然初見成效。

身體狀況不大允許我在當地過冬。12月下旬我回京之前,看到辛勤養大的雞們,住進了我跟同伴們精心設計精心施工的足稱百年大計的緊依著落地煙囪的暖和雞舍,再三囑咐了留守的幾位,才離去了。

回到北京住了兩三個月。有時跟村裡通信,還記得問一句那些雞怎麼樣。他們回信大概是忘了說起這茬兒,每每不見答覆。

次年春耕之前,我回到村裡。好嘛,連根雞毛兒也沒給我剩下。問起此事,一個個顧左右而言他。我也沒招兒。

後來聽到留守幾位關於漫漫冬日嚴寒之下苦熬度日的描述,我失語了。自己躲回北京貓冬了,想過一起患難的同伴沒有?

我也再沒動過養雞的念頭。不是惜力,是折損了豪情與憧憬。

霍日里,在達斡爾語里,是煙囪之意。黑龍江省有個呼蘭縣,那呼蘭是滿語,也是煙囪。霍日里與呼蘭,發音相似,大約是來自阿爾泰語系同一個辭彙的漢語不同譯音。

騰克公社北邊山裡有座山峰,呈煙囪狀,霍日里由此得名。騰克公社有前、後、中、東,4個霍日里屯兒,我們的前霍日里最靠南。

前霍日里是達斡爾族的世襲領地。村子裡幾十戶人家,一水兒的達斡爾。不過,村東8里嫩江的對岸,則是黑龍江省的訥河、嫩江兩縣,居民卻基本上都是漢族。江這邊,山青水綠,林草豐饒,物產數不清;江那邊,開發得年深日久,早就沒有了農田之外的荒地,連山也是光禿禿的,深秋季節為了準備過冬柴禾,就得使把大釘耙在地里摟過來摟過去,勉強攢點兒碎茅草。

前霍日里的日子比起江東,不知富裕多少倍。是江東人不曾覬覦江這邊兒的土地么,不用想都能知道,不是。許多年來,達斡爾人能保住前霍日里這片世襲領地,定有一些糾葛與故事,只是我們無從了解罷了。

在一個國家的非常時期,我們以一種非常的方式,「闖」了進來。一個民族就是再善良,心裡也不能沒想法。

達斡爾族的村幹部與村民們,不無政策觀念地接納了我們。村幹部待我們始終比較和氣,同時也有些隔膜。

我們長時間地感到,跟那裡的「兄弟民族」,較難融合。就雙方個人與個人來說,相互交朋友甚至形同親人的,也有。但你琢磨琢磨,人家自己民族自得自樂多少個世紀了,一句「毛主席派人來」,就歡天喜地與你抹煞界限不分彼此了,說來是不是有點兒像個神話?

進村後,我們這些受黨教育長大的孩子,牢記「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這個革命的首要問題,生怕認錯了敵我友。然而沒幾天,卻發現,這個村兒壓根兒沒有地主,只有一戶富農還跟全村人相處極好。反倒是我們沒參與的一場自上而下的「挖肅」運動,把我們挺敬重的一位老黨員老隊長,給整得有皮沒毛的。這讓我們這伙兒尚未褪去「階級鬥爭」思維的學生娃,不敢輕易地走到民間去訪貧問苦、聯繫群眾。

一定程度上講,是我們自己選擇了與前霍日里這個達斡爾山村的百姓保持相對距離的路線。而語言不通、生活習性迥異,又造成了溝通的另一重障礙。

民族間,長相知才能不相疑。

村裡有的是地。下鄉當年就給我們每人分了二分自留地。二分地,可是要比國內一些人多地少的省份,每個人後來分得的大田還多呢。

我們用不著種煙葉兒什麼的,也沒有工夫去蒔弄太金貴的細菜,索性全種了大白菜。眼看這些大白菜長勢良好,都尋思,一冬天的蔬菜算是齊了。

我們的自留地跟村民們種大白菜的地,在隊里統一編好的籬笆裡頭。那兩天隊里活兒忙,我們自己備冬柴、圍院牆、編筐、挖廁所,也都騰不出手收菜。結果出事兒了。就在老鄉們都收完了他們的大白菜而我們馬上就要收菜的一個夜裡,隊里成群的牛馬拱開了籬笆,把我們集體戶一共3畝多地的大白菜,全糟蹋了……

受不了這樣的打擊。我們當中有人罵了起來,說想趕走我們,也用不著來這手哇。隊里來人做解釋:那是些牲口啊,馬倌兒睡著了沒看住它們。

半信半疑,我們不再說什麼。可是這一冬,一到缺菜吃的褃節兒上,總是會想起那一夜。

後來,跟當地民族交往久了,才曉得自己當時的猜忌全然沒根據。背地使點兒壞什麼的,在達斡爾人的歷史上沒有過。他們古樸性善,真沒見過他們對誰玩兒陰的。

在我插隊2年多的一個晚上,知青點兒的常客、村民好友永奎,來到我們屋外。他不進來,有些神秘地朝我招手。我出來了,他隨即掩上門,站在當院兒,小聲問我:「聽說,你是滿族?」

「是啊。」

「嗐,你咋不早說呢?」

「怎麼了?」

「早說,我們會對你更親一些呀!」

我頗感意外,心裡有些發熱,也似乎感觸到了什麼。

一些年之後,我落在了民族文化研究的行當上,又結交了更多的達斡爾好友,才更體會了達、滿兩個民族的歷史淵源一直影響到了後來很久。

民族關係問題敏感、微妙。曾經有種說法:「民族鬥爭說到底,就是階級鬥爭問題。」幸虧當時我們這幫「語錄」踐行者,還不曾把「大白菜事件」,大驚小怪地上升到那種高度。

前霍日里的知青有其特殊之處,大多數用那會兒的語言來說,是「幹部子弟」。雖說這伙兒幹部子弟下鄉之際個個都是「黑幫子弟」了,可是馬瘦不倒架兒,心高氣傲、放任不羈,都有那麼點兒。

偏偏趕上個邪年頭,禿子打傘無法無天。屠牛、盜墳……日後教莫力達瓦乃至於各地知青跌破眼鏡的一個個故事,都出在了我們中間。

出得自然而然。

前些年在老知青里,有過一場「青春無悔」還是「青春有悔」的辯論。其實,橫看成嶺側成峰,「無悔」派誰能說自己沒有心靈的苦痛、時光的虛擲?「有悔」派呢,誰又能說自己沒有領取到煉獄賜予的精神厚贈?

我個人是傾向於「有悔」的。不過我說的「有悔」,並非對下鄉經歷的一切感到不滿,我的「有悔」,既是沖著自己從離開中學課堂到進入大學課堂足足耗費了12年光陰而言,更是想為整整一代人、整整一個民族一哭。

試想一下,我身邊的屠牛「英雄」、盜墳「勇士」……哪個不是品行厚實、稟賦優異的棟樑之材呀,他們,還有我,還有普天之下千千萬萬的知青夥伴們,假使沒遇上那麼一場「大革命」,會有多大的成就啊。那成就該不僅屬於我們自己,也屬於這個國家和民族。還不要說,一場「大革命」,造就了何其多的個人、家庭、社會的悲劇慘劇。

今天,年逾花甲的我們,傾情回望著前霍日里、回望著莫力達瓦、回望著達斡爾民族。心頭無悔的,只是與他們之間的真摯緣份。

瞧,文章開頭,還故作洒脫來著,鬧了歸齊,又在這兒動了真情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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