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為人，無能為力
No.6 《紐約客》
白先勇 著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讀完《紐約客》後，我去補了《十三邀》「許知遠對話白先勇」這一期。訪談里，先生是那般可愛、豁達、儒雅，還抱有令人尊敬的關於中國文化的固執，叫人無法不喜歡。他告訴許知遠，如果能寫，晚年仍是想寫出點什麼來：「我想把人類心靈中無言的痛楚轉化為文字，用文學寫人性人情。」這是白先生對作家使命的理解。
白先生二十多歲即寫出被譽為「當代中國短篇小說最高成就」的《台北人》，留名中國當代文壇。和許知遠的對話中，先生談到當時不到三十歲，年紀尚輕，為何卻能用一個「老靈魂」寫出《台北人》中滄桑的人物和故事，他自己也確實不了解。大概這正是創作的神秘吧。
這本《紐約客》，和《台北人》一樣也是小人物、大格局。
當代作品聚焦個體精神世界，慾望、苦悶、情感甚至幻想。我們迷上自戀，享受自我傷感，也總頗為自負。看美國大片，漫威英雄拯救宇宙；日本動漫里，世界圍繞涼宮春日運轉；文藝小說里，「情」字高於一切。
然而，讀《紐約客》，六則短篇，明明講的是一個個的人，他們心懷理想、各有惦念，張揚著魅力，擁有不同人生經歷。但每個人物的命運終都抵不過時代洪流。
英雄主義？拯救世界？獨掃門前雪？算了吧。
正如白先生在後記中，這樣描述紐約：
「紐約是一個無限大、無限深，是一個太上無情的大千世界，個人的悲歡離合，漂浮其中，如滄海一粟，翻轉便被淹沒了。」
——讀到這一句，深感正切中我整個閱讀過程中積攢的無奈。
白先勇與其父白崇禧的最後一張合影
白先勇對自己小說里這些紐約客們的故事，不是悲觀的，卻是悲憫的。寥寥之筆，以淺至深。從留學生、政治鬥士到同性戀者們，這些客居他鄉的紐約客們，經受各自的精神痛苦。其中，《夜曲》一部短篇小說只塑造幾個中國留學生，卻幾乎寫就一部中國近現代史。其情懷、格局之大，實在叫人佩服。
旅美學者夏志清形容白先勇是「中國短篇小說家中的奇才」：
「旅美的作家中，最有毅力，潛心自己藝術進步，想為當今文壇留下幾篇值得給後世朗誦的作品的，有兩位：於梨華和白先勇。後者更是當代中國短篇小說家中的奇才，五四以來，藝術成就上能與他匹敵的，從魯迅到張愛玲，五、六人而已。」
《紐約客》里的六則短篇小說，並非寫自同一時期。《謫仙記》和《謫仙怨》寫於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夜曲》和《骨灰》寫於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Danny Boy》和《Tea for Two》則是創作於更近的二十一世紀了。小說集按創作時間排序，也具有不一樣的特徵，可以清晰看到作者創作主題的變化。但共性的是，書中主人公們的精神悲劇，都源於無可抵抗的時代悲劇。個體的脆弱與無力，被無限放大。
《謫仙記》里家境富庶顯赫的李彤生來美麗而不馴，赴美留學，風光靚麗，被美國人問她是不是「中國的皇帝公主」。她傲慢也拒絕遷就，打牌只和大的牌，賭馬偏挑冷門的來，喝酒選烈的，最不喜溫吞，「像一輪驟從海里跳出來的太陽，周身一道道的光芒扎得人眼睛發疼的」。如此鮮活刺眼的一個人，在威尼斯跳河自盡。
再看《夜曲》里的幾位意氣風發的留學生，暢談理想抱負。學音樂的想「用音樂去安慰中國人的心靈」；學工程的像修一道橫跨東西的鐵路，畫一張中國地圖，一杠紅筆下去，「好像中國之命運都決定在他手中似了的」；學化工的爭論要為中國提供最需要的化學肥料……然而時間悠悠流逝，命運總不經人意願走。這些當初熱血非凡的年輕人，政治鬥爭之下，死的死，慫的慫，在自己的國家裡死無葬身之地，「實在寒透了心」。
《骨灰》里的兩位長輩更是一言道盡生之無奈。兩兄弟年輕時政治信仰不合，為了國家和黨派，也斗也殺，人到終年在紐約相依為伴，也終於沉重唏噓：「我們大家辛苦了一場，都白費了——」
又或者，看那些性向不為世人接納的Danny boy們。《Danny Boy》中的主角，要逃離社會的框架譴責，要與絕對的孤獨作抗衡；《Teafor Two》里的小群體，曾是那般瀟洒的「歡樂客」，一場艾滋瘟疫，生活也各自零落流離。
總有什麼是無法抗衡的，政治多變、命運無常、天災人禍、生不逢時……
你敏感，你張揚；你單純，你複雜；你寂寞，你歡愉。
你面對人生境遇，卻終究無能為力。
——這是困在紐約、困在上世紀的紐約客們的故事，大概也是困在時空當下的我們的寫照。
不談這部作品裡的複雜和宏大，光是從文學性和可讀性來說，《紐約客》也是極美極妙的。好看，好看，好看！讀這樣的現代文學，總會暗自慶幸自己是個中國人。能看懂中國字，能理解中國文化，也才得以欣賞到這樣的文字之美、情感之流暢。
這篇讀後感想以《骨灰》里大伯引的「此身雖在堪驚」原詞收尾：
憶昔午橋橋上飲，座中多是豪英。長溝流月去無聲。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二十餘年如一夢，此身雖在堪驚！閑登小閣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漁唱起三更。
陳與義（宋）《臨江仙 夜登小閣憶洛中舊遊》
［關於「書里」］
之所以寫這個類似「讀後感」的東西，是因為我發現自己近年來有兩個顯著病症：第一，記憶力退化。看東西常常看過就忘了（但寫下的卻不會忘記）；第二，表達能力削弱，不管是口頭表達還是文字表達。
病症越來越重，到了我無法容忍自己的地步。
所以，我想，不如每讀完一本書，就趁熱記下些什麼，哪怕產出的東西零散、簡短、意味不明，even just a piece of shit。但對一本書能留下些印記總是好的吧。
——當然，也分享給你。
如果你恰恰書荒，歡迎來這裡搜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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丨鯉 魚 罐 頭丨
有很多種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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