繪畫里的宋元之變,就藏在這些桃花松鼠小鳥中
宋末元初,在中國美術史上並不是一個特別有分量的時期。因為前有精工富麗、登峰造極的宮廷院畫,後有筆疏墨淡、各領風騷的「元四家」,處在轉型期的它,並沒有一個明確的畫風能將其涵蓋。而且一旦將目光轉向它,似乎所有的視線又都會被趙孟頫所吸引,從而忽略另一些有代表性的畫家。
當然,這裡有代表性的畫家,具體指花鳥畫家。因為在元初這個特殊時期,人物畫已有所衰落,山水畫依舊保留在宋的模式上無法超越,真正有所發展且表現最直觀的,就是花鳥畫。
其中,錢選的花鳥畫是中國花鳥畫史上從工麗轉向清淡的重要里程碑,對後世啟導作用極大。所以元初花鳥畫家的代表,非錢選莫屬。在之前的文章「絢爛之極後如何歸於平淡?看宋元更迭時的繪畫風格流變」(點擊閱讀)一文中,筆者曾嘗試探討過元代繪畫的特點及其成因,接下來所要講的元初畫家錢選的花鳥作品,並非脫離時代獨立存在,其發生髮展都是基於這個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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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 夏文彥《圖繪寶鑒》 卷五
「錢選,字舜舉,號玉潭,霅川人,宋景定間鄉貢進士。善人物山水,花木翎毛師趙昌,青綠山水師趙千里,尤善作折枝,其得意者,自賦詩題之。」
鑒藏家夏文彥的這段話,如果放在中國花鳥畫發展史上看,會發現其中涉及到兩個重點,一個是「尤善作折枝」,一個是「自賦詩題之」。那麼,關乎錢選花鳥畫中傳達出的傳承創新與士夫品格,便頗值得眾人深入探究了。
眾所周知,要想研究一位畫家的繪畫風貌,最直接的就是看其作品。根據錢選存世的花鳥作品來看,其繪畫風格的流變可以分為三個時期:
青年:承襲南宋院畫並略有改進,代表作有《牡丹圖》、《八花圖》等;
中年:形成自己清麗淡雅的繪畫風格,代表作有《花鳥三段》、《梨花圖》、《桃花雙鳩圖》、《桃枝松鼠圖》、《林檎山雀圖》等;
晚年:水墨變法,代表作有《白蓮圖》。
總體而言,即早期工麗細緻而晚年轉向清淡。而這種流變的內核,則是錢選倡導的「士氣說」。
宋末元初的改朝換代,讓漢文人從仕途中退卻。政治抱負的落空,使在老莊哲學思潮盛行的背景下所產生的隱逸文化,成為當時漢文人生活方式的主流,錢選也不例外。而隱逸思想中的「平」、「淡」的審美特質,又對錢選的畫品產生了重要的影響,其繪畫的內在價值從無欲無求至完全自我的狀態。這種狀態在繪畫中得到了暢意的釋放,並成為支撐其繪畫發展的精神動力。因此,在趙孟頫與他討論繪畫中的「士氣」時,他才會答以「隸體」,以「無求於世,不以贊毀撓懷」區別於賣畫為生的職業畫家。
除清高的畫品外,「士氣說」在實踐的範疇內最重要,即書法觀念的引入。不同於宋以規範嚴謹的描法寫實,元以書法用筆入畫,提高的畫筆的內涵,並將主觀情緒通過線條的運動直接抒發,這是筆墨從物質轉到精神的一個重要發展。同時,紙本取代絹本成為主要繪畫材料,紙張特有的滲化效果,為文人抒懷提供了新的載體。因此,錢選的筆下的線條不再是規矩的描畫物象,而是獲得了更為自由的表現空間,這就在一定程度上完成了從寫實到寫意的漸變。
此時再來讀畫,方能體會到錢選賦予作品的深刻寓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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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 元 錢選 《八花圖卷》 紙本
《八花圖》是最能代表錢選早期成就的畫卷。圖中所繪海棠、杏花、梔子、桂花、水仙等八種花卉各具情態,在筆法上都繼承了宋代院體的精工細密。
對比之下,南宋佚名的《花卉四段》與《八花圖》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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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 佚名(傳趙昌)《花卉四段圖卷》 絹本
此畫以芙蓉、梅花等四段折枝花為表現對象,描繪精微,設色濃麗,為南宋宮廷花鳥畫的代表之作。
上面兩幅宋畫與元畫二者題材類似,形式相同,如果僅以對物象準確地再現或具體繪畫技法為判斷標準的話,兩幅作品的差異並不明顯。但《花卉四段》更明顯地流露出宮廷所推崇富麗堂皇、繁盛之容的審美趨向,幾近裝飾的美感。而《八花圖》卷則在描繪物象的同時,所流露出的體驗更富於個人化,尤其在花卉自我情態的表達上更為明顯。
錢選雖倡導晉唐古意,但在具體的繪畫方式或者形式語言上,則明顯與南宋相互貫通。
元 錢選 《花鳥圖卷》(局部)
(天津博物館)
南宋 佚名 《碧桃圖》
(北京故宮博物院)
拿上面的《花鳥圖卷》中的一段與南宋團扇《碧桃圖》比較來說,二者在桃花的造型上極為相似,但不同於《碧桃圖》絹本設色的厚重,《花鳥三段》卷中的碧桃在敷色上有明顯的淡、薄的特徵。花瓣以並不濃厚的白粉敷染其上,展現出柔嫩嬌弱的自然質感,加之數百年的造化之功,部分顏色已有脫落,隱約還能透過顏色中看到紙本的原色,這些構成了畫面淡雅和諧的主調,展現出錢選以文人畫的旨趣去改造南宋院體花卉的完美結果。
類似的對比還有《林檎山雀圖》和南宋畫家林椿的《果熟來禽圖》。
元 錢選《林檎山雀圖》
(辛辛那提美術館)
宋 林椿《果熟來禽圖》
除了桃枝與果實的相承與變革外,二者最重要的相似在於錢選不但對造型的把握非常精準,而且還能準確生動地傳遞出物象神態、動態的微妙之處。《林檎山雀圖》中,麻雀立於枝頭,羽毛並沒有以墨線勾勒其輪廓,而是以層層覆蓋的細羽和翹起的尾巴凸顯其姿態,刻畫出麻雀活潑的動意。錢選另一幅作品《桃枝松鼠圖》中,松鼠頭部與軀幹緊縮,重心向前,似乎剛剛跳上桃枝,左後足凌空而尾巴上揚,形成一瞬間的平衡,描繪出松鼠謹慎細微的動感,可謂形備而神至。
元 錢選 《桃枝松鼠圖》
相對於《花鳥三段》,錢選的另一幅作品《梨花圖》,則是一卷已經完全形成「疏淡」風格的作品。
元 錢選 《梨花圖》
此圖用線柔勁、勾畫自然,花葉極圓轉,枝幹略剛折,充分展示了物象的造型;著色雖多次分染,但用色淡薄,只是花蕊處用較重的白粉勾出,花葉多用植物色暈染;全圖雖為設色,卻有淡雅之致,這也正是元畫的一種風韻。全卷最為獨特的,是枝幹的描繪。即勾線後並不皴擦,而是用較濕的筆墨一筆筆畫出,與全畫的清潤畫法最為一致;同時在筆與筆間留有空隙,既表現出枝幹的肌理,也透露出創作時的疏放意趣。
山東明魯王墓出土的《白蓮圖》,雖然原畫浸泡受損,但細看還是能略知詳情。蓮花荷葉都以細線勾勒,略施淡色,並以墨色渲染的變化來刻畫層次。整幅作品近乎單色調的效果,將畫面還原到一種本質狀態。且用筆由舒緩改為遒放,讀之心神激蕩。至於錢選晚年向水墨變法的初衷,實在讓人忍俊不禁,卷中有一段錢選的自題:「余改號霅溪翁者,蓋贗本甚多,固出新意,庶使作偽之人知所愧焉。」解釋了箇中原因。雖然偽作泛濫被迫「變」,但畫中以「淡」為主的審美趨向更明確,可以說是錢選自我風格的一種重新修訂。
錢選的花鳥畫造型細膩深入,色彩明麗清淡。其風格來源於南宋院體畫,卻又在士夫品格的引導下建立了自我繪畫語言體系,使花鳥畫在宮廷畫風后出現了新的高度,並使文人化的審美格調逐漸明確於畫壇。同時,錢選開啟了元代水墨花鳥畫興起的先聲,對中國花鳥畫起了革命的作用。可以說,繼之而出的王淵、邊魯,直至潑墨花鳥畫的徐渭、陳淳、八大等,都是這種水墨花鳥畫的發展和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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