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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村短篇小說序列——神泉

神泉的淵源

我家在膠東半島,那裡是平原和丘陵不分伯仲的地方。我們村南有一山,曰固山,又平又矮,山家族極其平凡的一類。山上亂石參差,長滿松柏和灌木。山腳有一泉,深不可測;據說三國曹孟德北伐袁紹途中曾在此水濯足洗刃。曹公北定中原後派人專程來拜謝泉水,賜名神泉。因為沒有野史正傳可以考證,這個傳言的可信度大打折扣;但是泉水可以治病防恙到是確有其事。

首先認識到泉水妙用的是明代一個雲遊和尚。那個和尚乍來我們村的時候一身疥瘡,還化了膿,臭氣熏天。當時的村長可憐他就安排他在固山下伺候神泉。和尚生飲神泉水月余竟然膿消瘡愈,村人嘆其神邀請他還俗。和尚因為不知道自己的姓氏就改名尚,後來作了縣令還娶了村長的女兒作媳婦。現在我們村的尚姓人都是他的後代,對於祖宗發現神泉功效的公德,尚家子孫一直引以為豪。自從那和尚好了以後,我們村的老中醫失業了。村裡人把神泉水奉作包治百病的餓靈丹妙藥;患了什麼頭痛腦熱水痘麻風什麼肝傷胃寒虛火上升,只要將泉水取些來,外擦內服,竟然有奇效。神泉也有一怪癖,每年總要擄掠些村民去陪伴他——有偷水的外村人有試圖測試水深淺的少年有失足滑落的老人更有徇情的痴男怨女。後來,我們村的各族族長召開聯席會議,組織精壯勞力組成護泉隊,並年年舉行隆重的祭祀大典,乞福祛災。一個神聖的職業誕生了,主持祭祀的法師成為全村最高權威,喬氏家族最終因為是當時村長的關係世襲了這個榮耀。

我們周圍的幾個村子企圖霸佔神泉,多次聯合來侵犯。圍繞神泉主導權的械鬥綿延不絕殘酷悲壯;我們陸家的祖輩就有人把年輕的熱血灑在泉邊。許是上蒼的恩寵,我們村屢次自厄境轉危為安。終於在清朝康熙年間,聯盟各村實力凋零,我們村因為人丁興旺而且出了個清政府三品大員而徹底壟斷神泉。鄰村只好靠每年進貢糧食、特產來獲取定量的泉水供應。

我們村獨佔神泉的格局維持到了新中國成立。建國後大家都當家做主了,就沒有人去提控制神泉的事情了。神泉成了大家肆意盤剝的對象。尤其是鄰村人瘋狂的往家挑神泉水,其中一個村的某家由於盛水的地窖泛濫把自己的房子都泡倒了,當時傳為笑談。合作化時期,鄰村一個作了高級社書記的大人物在四鄉八鄰的詛咒里下令埋掉神泉,一半是響應大團結破除封建迷信的號召一半也許是一雪祖上臣服納貢的恥辱。(自命不凡的書記在一次不知道為什麼發生的武鬥中死於流彈,人們都說這是報應。)1960年大旱年,飲水相當緊張,鄉親們爭先恐後的挖開神泉,結果泉水髒兮兮的長滿綠色苔類。喬家的最後一個祭祀大師偷著苦苦拜奠了7個晚上,神泉也沒有復涌。最後這位曾主持過晚清民國期間20次重大祭祀的喬老頭無可奈何地宣布:神泉死了。

村裡人又想起那個書記,大罵他祖宗八代。那一年,我們村和鄰村鬧傷寒,死了好多人。其中有我的一個僅僅幾歲就夭折的叔叔。我對那段歷史的厭倦情緒也許就是緣於爺爺和姥爺在我小時侯給我講述的這些遙遠而虛無的傳說中。

關於枝子

枝子是李伯家的女兒,與我訂了娃娃親的。李伯和我爹是自小最要好的朋友。也是在一次莫名其妙的武鬥中,他為了保護我爹被對立派砸折了一隻胳膊至今一到陰潮天氣就疼得厲害。爹常提起那個風高月黑的晚上對方木棍離自己腦袋僅有3厘米的驚險那一幕;當然接下來就是他的好朋友李伯黃繼光一樣大吼一聲挺身擋木棍的英雄圖景。說完了不忘摸著我的小腦袋對我意味深長的說:「娃子,咱要知恩圖報呀!」我當時真的還沒有到達理解「知恩圖報」真正含義的文化程度;我到是經常做那個風高月黑夜的噩夢,有時候我是我爹有時候我成了李伯有時候我就是那個在黑影中冷笑的壞蛋……

李伯李嬸對我特好,比對親兒子還好。他們的兒子小虎也就是我的天命大舅哥就整天到我叫找我爹我娘告狀說他老爸老媽偏心。害得我在自己家裡的地位到是岌岌可危。我和枝子從小一起玩耍,要好的很——但對於大人們之間默契我們當然知道的的很少。一年級發生的一件事情讓我們才知道了真相。當時有個叫狗剩的淘氣蛋當著好多同學的面說我和枝子是小夫妻還說是他媽說的。枝子羞得哇哇大哭;我一看哄不住就惱羞成怒的打了狗剩三個耳光。狗剩一邊抹眼淚一邊怯生生的嘟囔:「就是嘛,就是嘛,不信,你回家問你爹!」至今狗剩還記得那三記耳光;他到是沒有還回來的意思,到是加重了他對我這類所謂文化人的鄙視。

從爹那裡知道枝子就是我未來的媳婦後我真的又窘又興奮。說實話,漂亮活潑的枝子做誰的媳婦誰不喜歡呢?第二天我沒有喊枝子一起上學;在教室見了她也沒有說話。放學後一起回家,我看見她的小臉蛋紅得彷彿一個熟透的蘋果;一路上,她很文靜,不像平時一樣又唱又蹦如同一隻歡樂的小鳥。我估計李伯或者李嬸也告訴她了。孩子是容易忘記尷尬的或者在他們的辭彙里這個詞語還沒有找到合適的位置;不出三天我們就把這茬忘記了依舊跟平常一樣一起上學一起玩耍一起回家。奇怪的是同學們也沒有人再提起了——或者他們忘記了。

小學三年級上學期,枝子得了一種怪病,半月高燒不止;退燒後,聰明伶俐的她竟然變成一個獃子——她變得少言寡語,只會嘻嘻哈哈傻笑。對這一變故,我傷心極了,常常獨自守著枝子流淚——我知道,我再也聽不到她甜甜地喊我「石頭哥」了。記得有一段時間我娘在家裡逼爹去李家退親說什麼怎麼也不能讓咱石頭娶個傻媳婦。一向溫和的有點懼內的爹暴跳如雷,他大聲嚷嚷:「要不是李大哥,哪有我陸某人的今天?咱怎麼能忘恩負義呢?真是婦人之見。」

枝子生病那年冬天我的生日。李伯一家晚上照例來給我過生日。酒席上李伯和我爹在半醉半醒間談到了我和枝子。李伯說:「老弟,我看咱這親事也就算了,讓石頭作我乾兒子,傻枝子呢也認你做乾爹。以前的約定呢權當戲言一句吧!」李嬸摟著一個勁傻笑的枝子哭的凄凄慘慘。我爹第一次跟李伯拍了桌子;「李大哥,大丈夫一言九鼎。當年要不是你就沒有我陸某哪還會有石頭這個小兔崽子?枝子,做俺兒媳婦是鐵板釘釘了。他李嬸,哭啥?枝子是個好娃子,俺陸某俺陸某下的崽都是有情有義的漢子!」爹又厲聲問我:「石頭,枝子作你媳婦,中不?」

只有10年生活閱歷三年級教育程度的我是不會明白「媳婦」的內涵以及顧及到家庭婚姻責任的;而且我又的確被當時的形式嚇昏了頭於是在那一剎那我用肢體語言表述了一個彌天大謊——在我爹我娘李伯李嬸四雙各具神色的目光逼視下我誠惶誠恐地點了點頭。枝子不合適宜的「哇」一聲哭了——她又尿了李嬸一身;李嬸狠狠擰了她一把,尖聲罵著什麼,我一句也聽不明白。

枝子還是我的媳婦。我想起爺爺講的關於神泉的故事。我於是天天跑去看固山下那汪死水,乞盼突然有一天散發著腥臭的泉水復活了,神泉水一定能治好枝子的。我歡快的想。

關於欣兒

也許是枝子把智慧都借給了我的緣故吧,我的小學和初中伴隨著獎狀和掌聲輕鬆的度過。1990年我以山區8個鄉鎮聯考第一名的成績考到市重點高中LY中學。學校在離家60多里的縣城,學校實行封閉式管理,每個月只能回家一次。回家的時候總能在村口遇到獨自在玩泥巴或者石頭或者樹枝的枝子;見我大包小包回來她就樂呵呵迎上來,看得出她很高興——可是她不會說。而我走的時候,她總遠遠躲在村頭一棵歪脖子柳樹下偷偷哭鼻子。我依舊疼她遷就她盡最大努力逗她開心,可讓我娶她是不可能的了。為此,我多次提醒爹應該去退親。鬧到僵處爹就拿「要不是……」的陳年舊事壓我,還說這是你自己決定的當年你李伯退親你不說現在翅膀硬了就想陷你老子於不仁不義呀?對爹的專橫我實在沒有辦法只好暫且承認這個現實反正不具備法律效力,高中的同學也不會知道我訂過娃娃親不會有人笑話我有個「傻媳婦」。

我家與李家關係好的更加要命。每次回家去探望李伯,李嬸總做許多許多拿手的菜給我吃,彷彿我在學校里整天忍飢挨餓似的。

欣兒是跟我一級但不同班的同學。欣兒跟我一樣也喜歡文學,她是學校廣播站的播音員講一口流利的普通話。我的文字經常在縣晚報和一些遠方報紙雜誌露面,所以在LY中學也算是一名人。「名人就應該找名人!」我的一位據說是少年詩人的筆友在給我的信里慫恿我。因了廣播站主要撰稿人的身份,我認識欣兒不斷接近欣兒並在不斷接近中發生戀情就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了。

我對欣兒說起枝子,說起我們無憂無慮的童年;欣兒很平靜的聽完,淚水打濕了她漂亮的睫毛。「翔哥,枝子太可憐了,我們應該幫幫她!」 欣兒總是對我說——她的真誠勁兒像極了我記憶中的枝子。

回到家裡我是絕對不敢提有關欣兒的任何事情的。哪怕露一點跟其他女孩子有關係的蛛絲馬跡都要遭受我爹24小時的拷問。有一次我冒險帶欣兒跟我的合影回去讓我娘看看我多次偷偷說起的她的未來兒媳婦。不幸的是照片被我爹發現了,他臭罵了我娘和我,把照片撕得粉碎並很不解氣的把碎片也付之一炬。爹說我讀書中邪了非要我退學不可。要不是爺爺奶奶的的干預我的學生生涯早就結束了。我寫了3000字悔過書並在我爹親自起草的《20訓誡條》上按了手印才獲得重新返校的機會。

高中畢業我考入一所走向衰敗的全國重點大學,欣兒進入同一個城市的一所師範大學讀書。我高中的時候就去過欣兒家,大學時候又去過幾次。她父母待我挺熱情也很隨和。「看來他們已經認可你了。」一起散步的時候,欣兒不只一次在我耳畔興奮的說。按照我們那裡風俗「醜媳婦總得見公婆。」第一次帶欣兒回家,在前年暑假,我們都在讀大三。我當時感覺很有必要跟頑固不化的爹最後攤牌了。

那年夏天早些時候,家鄉下了一場大暴雨,三天三夜。大雨過後神泉奇蹟般清澈了;兩個試圖征服神泉的小夥子沒有來得及展示他們精湛的戲水技術就沉了下去。已經90多歲的喬老頭在孫子們簇擁下顫微微地來到泉邊叩拜神靈。「神泉復活,福兮?禍也?」 喬老頭三天後神秘去世,他給人們留下的是兩個大大的「?」。

有關結局

在城市長大的欣兒是真心實意喜歡鄉村的。一路上她興高采烈問這問那有說有笑,讓同車的老鄉們驚詫不一。我表面上笑容可掬,心情卻異常沉重,總有一股不詳的感覺籠罩我。

在村口碰上枝子。一群小孩在圍攻她朝她吐唾沫拋沙子扔小石頭。見到我,小孩子們一窩蜂散了,他們邊跑邊喊:「傻子,傻子,你大學生丈夫回來了!」枝子衣衫不整,身上沾滿唾沫鼻涕泥沙樹葉羽毛的混合物。我的心跟遭了電擊一樣難受;「枝子!」我走近她大聲喊。她抬起頭,膽怯地看著我,一臉惘然。大約5分鐘左右,她好象認出了我「嗚嗚」歡叫著跑開了。「枝子!」我悲痛的喊。欣兒眼圈紅紅的,小鳥一樣依偎在身邊。

對欣兒的到來,我娘樂不開支,手忙腳亂不知道作什麼才合適。爹礙著欣兒的面子沒有對我開火他臉憋的鐵青不過倒還挺熱情。午飯時分,枝子「嗚嗚」歡叫著跑到我家。我娘正招呼枝子進屋吃飯;李嬸拿一個笊籬風風火火衝進我家園子,一把逮住驚恐萬分的枝子邊往外拖邊大聲說:「滾回去,白痴,誰稀罕你呀?乾脆傻死算了!」我娘尷尬的走上前一個勁他李嬸他李嬸的勸。爹兇狠地瞪我一眼,手中的白酒瓶子不知是故意還是失手掉到水泥地上,發出撕心裂肺地巨響。欣兒無限愛憐地盯著臉色發白的我,眼珠一轉,似乎要有淚珠滾下來。

下午,我送欣兒乘車回去。車開動時,欣兒突然說:「翔哥,我不怪你!」我第一次在欣兒面前流淚了。說實話,我很感激欣兒的寬容。

當天晚上李伯全家來造訪。喝了兩壺茶閑扯了一些陳芝麻爛穀子瑣事後,李伯拍著我肩膀說:「石頭,聽你李嬸說那城裡姑娘很俊,很好呀,你不用擔心你跟枝子的事情,你們今天就正式解除婚約了,李伯不會責怪你,咱兩家以後還是好鄰居,怪就怪枝子沒有福氣吧!」李伯說完爽朗地笑了,可我聽得出笑聲里滿是苦澀與無奈。

「李伯,謝謝,謝謝你,李伯……」我跪到在李伯面前。「男兒膝下有黃金」是爺爺從小教育我的人生信條,可是他還告訴我「只是未到動情時」。我彼時彼刻的感受如同一個判了死刑的囚犯遇到了百年不遇的大赦。

「什麼東西,忘恩負義!俺陸某人頂天立地哪輩子造的孽呀?」爹指著我的腦袋,顫聲吼道,「想當初,要不是你李伯……。」

「想當初,要不是,你只知道生活在回憶里!」我粗暴的打斷爹的那段炒爛了的下文,「你們的恩恩怨怨憑什麼一定讓我們做晚輩的來清償?憑什麼讓我娶一個傻子?你整天說你兒子大逆不道可是你什麼時候真正替你兒子想過呢?」

我真的不想傷害我爹還有宅心仁厚的李伯。但是村裡人幸災樂禍的說我「陳世美」的輿論氛圍讓我憤怒,憤怒讓我失去了自我控制。我的話像刀子,刺傷了我最不願意傷害的人。

爹氣得發抖,抄起炕上的笤帚疙瘩朝我砸來。李伯用傷殘的胳膊攔住我爹,一臉寒氣地說:「老弟,石頭畢竟還是孩子,孩子的事情,你我作不得主。過去的就過去了,誰也不欠誰,俺李某決非貪圖別人報恩的主兒!」

枝子也許嚇壞了也許聽懂了我的話,「嗚嗚」哭著跑出我家;李伯李嬸也先後跟了去。爹對著蜷縮在角落裡的我大喊大叫了一個晚上。

艱難熬了兩天我狼狽逃回學校。一周後我收到一封家書,我二叔寫的,說枝子自殺了,兩個放牛的小孩子親眼看見枝子跳進神泉——可是10個壯丁在神泉折騰了三天也沒有找到枝子的屍體。我是兇手呀,我不應該告訴枝子神泉水可以治好她的病更不應該情急之下當面說她是傻子——要知道,在那晚之前我是唯一沒有罵過她傻子只會疼她愛護她的人。

我回去給枝子送葬。捧著枝子幼時的黑白相片,我淚如泉湧。李伯忍住悲痛勸我:「石頭,人死不能復生。天命難違,怪只怪枝子那娃子沒福分。」在家鄉,未嫁女子死後不能進家林,幸好枝子還有神泉相伴不用做荒野孤魂了。我不知道是否真有在天之靈可以安慰:枝子已經死了,我能為她做些什麼呢?

枝子之死彷彿卸掉壓在我爹心口的一塊磐石,他對我的態度明顯緩和。當我提出明年結婚的時候,他沒有反對而且還對以前在欣爾面前發火表示過歉意呢。李伯李嬸還是時不時來坐坐,喝喝茶說說家常。我娘還把她一個本家侄女我的一個舅家表妹說給李伯李嬸的兒子小虎當了媳婦。

我和欣兒決定在神泉畔舉行婚禮。讓神泉和枝子見證我們的愛情。 (作於1999年濟南 修訂於2006年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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