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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戰爭書寫,要對大人物寄予對小人物的同情

「本來還應該有一章關於某個平凡的小店主或職員,將他作為湮沒無聞的中產階級的代表。可惜我始終沒能找到這樣一個人。」

《驕傲之塔》的前言里有這麼一句話,很容易被忽略,卻像從小天窗里射出的一縷微光,映現了巴巴拉·W.塔奇曼的趣味。「可惜我始終沒能找到這樣一個人」,可惜嗎?也許,沒找到是必然的吧。塔奇曼的雷達似乎很難觀測到平凡小人物的存在。她眼裡向來是有「人類」的,她歌頌過美國人的西進和荷蘭人的圍海造田,那都是人類的傑作,但一到要寫大書的時候,小人物就被她,一個生了三個女兒的家庭主婦兼喜歡泡圖書館的歷史愛好者,給過濾掉了。她下意識地認為那些人屬於「枝節」。

巴巴拉?W?塔奇曼,美國著名歷史學家、作家。1936和1972年憑《八月炮火》與《史迪威與美國在中國的經驗,1911—1945》兩度獲得普利策獎。

這真的很有意思。因為外祖父(亨利·摩根索,曾任美國駐土耳其大使,也是著名的戰略學者)的直接影響,塔奇曼對歷史的興趣集中於傳統上屬於男性的活動範圍——戰爭與政治,進而集中於帝王將相的故事,他們如何領導,如何博弈,如何發動和結束戰爭。她所生活的20世紀,這種對「大人物」的熱情本來是在衰微的(儘管不太明顯),因為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後,基於個體視角、個體體驗的人文主義,就在漸漸地走高,直至居於主流。如尤瓦爾·赫拉利在《未來簡史》中所說,普通人在過去都是皇帝、將軍和英雄的陪襯品,「普通士兵出場的方式,大概就像被巨人歌利亞屠殺成堆的屍體,又或是混在歡呼的人群之中,肩上舉著勝利的大衛」,而19世紀末以來,在反映一戰主題的畫作里,帝王將相的位置遠沒有在之前的戰爭繪畫中那麼突出了,與拿破崙、威靈頓、林肯們相比,霞飛、興登堡、克列孟梭、威爾遜、威廉二世等一戰中的政治、軍事領導人,在大眾心中的面貌,就像那些早期的黑白照片一樣,經常是模模糊糊、看不清表情的。

塔奇曼先寫了《八月炮火》,獲得普利策歷史獎,後來又積多年心力,出版了《驕傲之塔》這部《八月炮火》的「前傳」,即講述1914年前的十五年里,歐美各國的政要們都在做些什麼。在這兩部書中,九成以上的出場人物,一般讀者恐都聞所未聞,像霞飛、福煦這樣數一數二的軍政大員,在塔奇曼筆下出現時,其形象完全得通過文字去感知:

「身軀魁偉,大腹便便,穿著寬肥的軍服;面容豐腴,點綴著已近霜白的濃濃的髭鬚和天生匹配的兩道粗眉;膚色白嫩,兩眼碧藍安詳,目光誠摯恬靜;霞飛的模樣活像個聖誕老人,叫人一見便有慈祥樸直之感——這兩個品質在他的性格中是不易察覺的……他為人穩重沉著,絲毫不動感情。他的性格的突出之處是習慣成自然的木訥少言,換在他人身上,這樣的性格不免會顯得妄自菲薄,然而它卻像是霞飛的龐大安詳的軀體上散發出來的靈氣一樣,令人一見便會信心倍增。」

當然了,這是最好的寫作,但也讓書的節奏顯得十分緩慢,或者說,帶有一種強烈的儀式感——《八月炮火》一上來就寫英王愛德華七世的葬儀,給全書定了「大人物」的步調。那是一個老人政治的時代,大人物必須是上年紀的,不緊不慢甚至「安詳」的,不能倉促行事,即便激動起來也得是如鼓詞中唱的關二爺那樣,身軀傲然不動,唯見臉頰更紅,美髯在風中飄拂。她儘力喚回讀者對一個過去的年代的感知和想像,在這個年代,普通人,就像文中的「每個英國公民」那樣,是習慣對大人物行注目禮的,他們的意見和心情並不重要,無法影響歷史的走勢,至於老人政治在一戰之後受到怎樣的鞭撻,並不能影響她的考慮。

她也努力避開後見之明的影響。在隨筆集《歷史的技藝》中,她坦言,成王敗寇的誘惑是免不了的:因為我們知道後續的結果,所以總會忍不住去評價古人行為的是非正誤。當你知道一位統帥錯誤地葬送了萬人大軍的命運,你還能用別的眼光來看待他嗎?如果給趙括、龐涓、馬謖、苻堅這類中國歷史上有名的軍事失敗者畫像,他們會不會都長出一些不祥的性格特徵?

厚厚一部《八月炮火》里,竟沒有出現過任何「狂妄」、「自大」、「剛愎自用」、「執迷不悟」之類的詞眼,而只有像「粗魯」、「暴躁」、「態度惡劣」等對一個人的脾性的客觀形容。塔奇曼很注意言出有據,她不要讀者從歷史中汲取任何的「道德教訓」,她那麼沉浸在一個過去的年代中,她的立場雖夠得上旁觀者的冷峻,卻不會輕率諷刺和評判那些正在舞台上投入地表現的人。

他們有偏愛,有虔誠,有對榮譽的執著嚮往,也有對民族和人民的(即便是自以為的)責任感,而他們最重要的品質是驕傲,驕傲於個人擁有的身份,能夠承擔如此重大的職責。這種驕傲,就像基欽納勛爵的畫像所自然引來的敬慕那樣,向下擴散到了普通人的心裡。《魔戒》的作者J.R.R.托爾金,就是其中的一員,在索姆河戰役中,他失去了好幾位親密的同學,他們在愛德華國王學校里結下的深情厚誼,後來,托爾金帶著一種繼承遺志的心情創造了一個中土的世界,創造了魔苟斯、艾爾達、半獸人,他將自己的戰爭體驗和喪失的痛苦,用這種方式轉換成了一套想像的符碼。在給兒子克里斯托弗的信中,他說,這樣做是為了延續參戰時的光榮感,支撐自己繼續生活下去。

是否可以譴責托爾金的「執迷不悟」呢,既然他拒絕承認,自己這一代人都是被「大人物」蠱惑,從而受騙上當的炮灰?從那時到現在,我們的價值體系完全翻轉了,現在,誰還會否認戰爭的地獄屬性呢?而那些涉及榮耀、名譽、國族尊嚴的話語,聽起來簡直就像兩人約一個時辰,留好遺書,找一片僻靜的樹林舉槍決鬥一樣,純屬一個愚昧年代的產物。可是,當我們說及一戰「葬送了一代歐洲精英」的時候,我們不能看不到這種「葬送」的合理性:曾經,「精英」並不指代那些冷眼看穿一切,因而特別顧惜生命和自由意志的人,在那個年代的歐洲,一個人的高貴,意味著他勇於承擔局勢壓下來的責任。

這種由白人男性大人物們所集中代表的價值,卻由一位女性的手筆來展現,這真是一種頗有些神奇的組合。巴巴拉·塔奇曼肯定讀過《西線無戰事》,這本書在1929年讓雷馬克紅透半邊天,現在,說起關於一戰的經典文學作品,此書也是首屈一指。但是,把雷馬克所寫的戰壕新兵,跟塔奇曼所寫的那些人放在一起,你敢說他們打的是同一場戰爭嗎?在《西線無戰事》里,最擊中人心的段落,是主人公保羅講述自己在服役間隙回了一趟家鄉、同媽媽見面的過程,原先思路活躍、觀察敏銳的他,一時間就跟不會說話了一樣:

「啊,母親,母親呀!為什麼我不能擁抱你,我們一起死去呢。我們是怎樣的可憐蟲啊!

「『是的,媽媽,我會小心的。』

「『我將每天為你祈禱,保羅。』

「啊,母親,母親啊!讓我們站起來,離開這裡,穿過逝去的歲月,回到我們再也不會遭受所有這些苦難的時光,回到只有你和我的地方,媽媽!」

這些文字足以讓人看穿戰爭的本質,並打開了一道人文主義的大門,穿過這道門,每個人都會前所未有地關心自己,看重自己的體驗而非抽象的、宏大的、被灌輸下來的概念。真應該問問塔奇曼,她是怎樣看待那個一心為自己而活的無政府主義者雷馬克,和她寫的那些「逃亡史詩」的,像什麼《里斯本之夜》、《天堂的影子》,說的都是「自保萬歲」,成功自保的人才配擁有愛情、才華、名聲與未來,陷在歐洲兩次大戰的戰局裡,不僅是一個人的災難,還是他的恥辱。

一戰被稱為「Great War」——偉大戰爭,似乎是一個諷刺語,但很少有人提到,在壓低帝王將相的地位並擢升普通人的角色感這一方面,它的確可稱得上「偉大」。從個人角度體驗的戰爭,現在早已成了主流。如赫拉利所說,就連《現代啟示錄》《全金屬外殼》或《黑鷹墜落》這些好萊塢大片,都警告著「戰爭與你在電影中看到的不同」——這些片子還是比較早的,晚的像《拯救大兵瑞恩》以及《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光是看到海報,你就知道這部電影希望觀眾為每一個戰爭中人的死與生而悲傷、感動。「隨著在膠捲、散文或詩歌中得到重視,底層小兵的感受成了戰爭敘事的最終權威,每個人都學會必須對他們給予尊重」,實際上,這已成了一種政治正確,一種俗套。

那麼,塔奇曼的書就只能引起戰爭史、政治史愛好者的青睞了嗎?當然不是。專門書寫大人物的行狀,對她來說,和書寫小人物的故事需要同樣的同情心,同樣的悲憫,只是悲憫的對象不是人們的痛苦,而更在於其對榮耀和責任的虔誠信仰,這種信仰鑄造了他們的悲劇人生。對《八月炮火》最集中的批評,就是太細,描寫太冗長,讓人不得不投入太多的時間,但這其實也是讚譽,讚譽作者的工作到位,對史料的尊重和對措辭緻密的斟酌。

而塔奇曼也並不是不知詳略的,她沒有面面俱到:在《八月炮火》里,別說母親了,就連讓人想到千千萬萬的母親、從而在心中燃起人道主義烈焰的情節都不見一宗。她略去了這些,不讓它們分散她的文筆、她的關切;她自己也是個母親,但她雇了不止一個保姆來打理她的女兒們,才得以寫完自己的作品。

《八月炮火》

【美】 巴巴拉·W·塔奇曼 著

上海譯文出版社1981年7月版

新星出版社2005年5月版

中國友誼出版公司 2011年11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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