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最新 > 望之儼然,即之也溫——追懷饒宗頤先生

望之儼然,即之也溫——追懷饒宗頤先生

望之儼然,即之也溫——追懷饒宗頤先生2018-02-23 09:29光明網-《光明日報》鄭培凱

【師友印象】

望之儼然,即之也溫

——追懷饒宗頤先生

作者:鄭培凱(香港非物質文化遺產諮詢委員會主席、香港中華學社社長)

饒公走了,享壽一百零一歲,虛歲一百零二,是凌晨時分,萬籟俱寂,在睡夢中遽然仙去的。中國人講此世生命的終結,最圓滿的就是壽終正寢,饒公庶幾得之。《莊子·齊物論》寫莊周化蝶,栩栩然蝴蝶,忽然夢覺,蘧蘧然成了僵卧的莊周。或許饒公也選了個吉辰,栩栩然化為蝴蝶,在大化之中,海闊天空,遨遊於時空的無際。訃告說潤積一百零五歲,是按照古代傳統的說法,人過百年,陰曆累積了三十六個閏月,算是老天補上的三年。人們出於對人瑞長者的尊重,一般會說蘊積了天地人三才的靈氣,天增一年,地增一年,人增一年,加上這三年,顯示了人們對長壽的嚮往與期望。饒公高壽,學藝雙攜,譽滿學林,是香港文化的中流砥柱,也是傳統藝壇的輝煌明燈。對他個人的生命意義而言,是天地的潤積;對傳統文化的承繼發展來說,則是普世的潤澤。

資料圖片

餘生也晚,雖然很早就聽聞饒宗頤先生的大名,卻在求學期間沒有機會親聆謦欬。我在1972年進入耶魯大學研究院的時候,饒先生剛剛離開,學長們知道我喜好文學藝術,都抱怨說怎麼才來呢,錯過了侍奉詩詞大家與國學通人的大好機會。饒先生1970至1971年在耶魯客座期間,中國留學生很少,且大多數都是理工科的研究生,東亞語文系則一個中國學生都沒有,倒是有一位化學系的博士生景仰先生國學精湛,隨侍左右,幫著他打理日常生活,算是親炙了他的學問。有趣的是,這位學長是理性思維的長材,邏輯思辨能力極強,與琴棋詩畫無緣,卻跟隨饒先生修習甲骨文這門獨學。前幾年學長來看我,他已是美國某著名大學化學系講座教授了,給我帶了一本他寫的甲骨文專作,說是四十年來除了研究化學之外潛心著作的心血。饒公天上有知,會感到十分欣慰的。

饒先生在耶魯,雖然沒有正式調教學術傳人,日子卻不寂寞,因為遇到了琴棋書畫的知己張充和。十多年前,饒公知道我愛好古典詩詞,曾手贈《晞周集》影印本一冊——他在耶魯時期,詩興大發,寫了和周邦彥的《清真詞》127首,整理成書,由蘇州九如巷的「民國閨秀」張充和手錄全卷。他是耶魯東亞系傅漢思(Hans Frankel)教授邀請的客座教授,卻與其夫人張充和意趣相投,成了心靈的摯友。他寫的《詞榻賦》附有小序,記載他與傅漢思、張充和夫婦的交誼:「憶在榆城,宿耶魯大學古塔第十一層,三月之中,遍和清真詞一百六十首。每文思之來也,嘿爾坐舊沙發上,以寸楮斷續書之,或一日成十數首。友人傅漢思、張充和夫婦訝指是榻,雲此果靈感之溫床耶?為之失笑,攝影以記之。」張充和是詩詞書畫名家,在耶魯教洋人學生書法與崑曲,曾經自嘲,教的都是些初學漢字的白人學生,「往來盡白丁」,遇到饒宗頤,則有他鄉遇故知之感,讓她「談笑有鴻儒」,帶來不少歡樂的時光。周末期間,充和會親自下廚,饒先生就在書房寫字畫畫,兩人還經常唱和,留下許多令人尋味的優美詩句。

張充和寫的《八聲甘州》有序:「選堂來,不自攜琴。因借與寒泉,阜西所贈也。聞其已歸道山,乃共聽其錄音,為唏噓者久之。」饒先生赴美講學,自己沒帶琴,充和就把當年査阜西送給她的「寒泉」古琴借給他彈奏。兩人共相唏噓査阜西已經逝世,琴在人亡,不勝感慨。充和在詞中懷念當年査阜西贈琴,「琴心宛在,琴事長休」,好在來了饒宗頤這位「南天客」,「無端又,湘雲極浦,盪盡離愁」。由詞中敘述可以推知,饒先生當時彈奏了一曲《瀟湘水雲》,讓充和在琴聲悠揚之中盪盡了去國的離愁。饒公為此也和寫了一首《八聲甘州·充和以寒泉名琴見假,復媵以詞因和》,開頭就是這樣的句子:「感衷情秋日借寒泉,寶瑟結清游。」第二片的起首是:「又聞笛聲哀怨,叫中天明月,鄉夢悠悠。」顯然是饒公撫琴,充和擫笛,相與呼應思鄉之情。

我與饒公真正相識,是在1980年代末期,當時我已經離開耶魯,在紐約教書,主編《九州島學刊》。《九州島學刊》是香港中國文化促進中心資助的漢學季刊,編輯部設在紐約,排版、校對、印刷、發行則在香港。有一次中國文化促進中心提出,饒公有意推動敦煌學研究,可否請他組稿,擔任一期《九州島學刊》的客座主編,出版敦煌學專刊,我欣然同意,就跟饒公有了共事的機會。與饒公合作出版專刊,猶如大旗一矗,各路人馬都前來勤王,事半功倍,非常愉快,我也因此認識了一批傑出的敦煌學學者,《九州島學刊》的學術地位大大提升。這樣的合作前後共有三次,延續了兩三年,一共出了三期敦煌學專刊。這段經歷讓我深有感觸,看出饒公對學問的追求老而彌堅,提倡敦煌學不辭辛勞。他能聚集研究敦煌的碩學鴻儒,造就中生代的學者,同時也使香港對敦煌發生濃厚的興趣,培養了一批有財力支持敦煌學的善長。

我1998年來到香港,在城市大學創立中國文化中心,專程拜訪饒公,請他指點弘揚中國文化的方向。饒公很有趣,沒給任何具體的建議,卻十分高興,笑逐顏開,像孩童得到了心儀的玩具,說好好做去,只要有需要,他一定鼎力相助。我請他為中心題寫匾額,他很快就寫好了,原先寫的,是按學校教學科目規劃而定的「中國文化科目中心」八個隸書大字。我說,中心除了負責全校中國文化教學,還得發展學術研究,開拓傳統文化的復興與創新,應該是全面教研兼及推廣的中心,建議拿掉「科目」兩個字。饒公聽我解釋宏圖大業的設想,連連稱是,絲毫也不介意改動他的題署。中國文化中心正式開幕揭牌的時候,他專程前來擔任剪綵的主禮嘉賓,給我們增添了不少光彩。

此後我們時常見面,饒公十分平易近人,總是樂呵呵的,聽從安排。有一次請他演講,他說不用廣東話,因為許多學術討論還是用普通話比較清晰準確,也比較方便,就用稍帶潮州口音的普通話,做了精彩的演講。有時我去求字,請他題寫學校的活動項目,他從來都不厭其煩,一一應承,惠賜墨寶。還有一次聽他講自己成長的過程,講到他上小學時很調皮,嫌老師學問不好,上課不肯專心聽講。講起那些八九十年前的故事,他眉飛色舞,前塵往事歷歷在目,彷彿回到了天真活潑的童年。更多的時候,是我帶領訪學的後輩學者,前來瞻仰他們心目中的泰山北斗。我會在跑馬地的英皇駿景酒店安排午宴,讓大家歡聚談燕。饒公最喜歡吃叉燒包與番薯糖水,我就每次都讓他滿意,吃得津津有味,好像山珍海味都難以媲美。追憶起來,與饒公在一起的時候,總有一種高山仰止之情,但又覺得如沐春風,充滿了無限的歡愉,這大概就是古人說的「望之儼然,即之也溫」吧。

饒公仙去,風神永在。

《光明日報》( 2018年02月23日 15版)責編:孫晶晶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光明日報 的精彩文章:

人口問題成為日本老大難
「書的後半生」——藏書的價值和故事

TAG:光明日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