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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敬每個在平凡里偉大的媽媽

01.

所有的最最開始都是那麼單純美好,讓人心潮激蕩。

婚後三個月,知道懷孕的那一刻,我的確心無旁騖,扎紮實實地開心了好一會兒。因為大齡,也因為身體一直不好,還擔心自己不好懷。所以,看著驗孕棒上一深一淺的兩條杠,欣喜之情自然難以言表。

也正是這一深一淺的兩條杠讓我一轉念又從欣喜中驚醒。從那一刻起,我就正式走上了十月懷胎的升級打怪之路。

為什麼會是一深一淺呢?百度上說一深一淺是弱陽性,那是什麼原因造成弱陽性呢?原因一,剛懷孕HCG太少測試不明顯;原因二,「宮外孕」導致HCG偏低;原因三,可能是生化妊娠。

很多人在面對這個結果時可能會和我一樣,一遍一遍勸說自己肯定是第一個原因的同時,又會擔心萬一是後兩個那該怎麼辦?

之前因為心肌缺血吃了十幾天的葯,也不知道會不會對寶寶有什麼不良影響。

第八周的時候,杜先生帶我去做了B超,事實證明我是杞人憂天了。不是宮外孕,沒有生化妊娠,胎心胎芽都存在。仔細推算過服藥時間並認真諮詢了醫生,醫生說被影響的幾率太小了。

還好。懷孕最初的,如急浪一波緊似一波湧來的擔憂,最終退潮。接下來,是重又降臨的興奮和幸福感。我曾在洱海邊,對著朗月清風向杜先生許諾,要給他生一個帥氣的兒子,或者漂亮的女兒,這應算是一個幸福家庭最基本的模樣了。

時間過得很快,尤其是在我沒有任何妊娠不良反應的情況下。為此,我欣喜了很長時間。沒有頭暈乏力,偶爾會有一些輕微地噁心,但從來不吐。就這樣,我輕鬆度過了建本之前兩個月的孕初期。後來想想,那兩個霧霾最嚴重的月份,可能是我整個孕期度過的最晴朗的日子了。

拿到驗血報告單,大夫跟我說我的空腹血糖高出範圍值,當時我並沒有認為那是一件有多麼嚴重的事。所以不太能理解她的大驚小怪。她讓我仔細回憶了前一天晚上的飲食,讓我在三天之後複查空腹血糖,如果還是高於5.1,就要去做糖尿病的篩查。

回來後,我諮詢了很多已經當媽媽的朋友,她們說現在很多孕婦都是糖媽媽,控制好了就沒事。現在想想,還是當初的自己太樂觀。三天之後,我在社區醫院驗了指血,5.83,依舊很高。去了婦幼,產科大夫直接讓我去上級醫院,她跟我說兩次空腹超過5.1,就能確診為妊娠糖尿病了,你現在要做一個糖篩,看看結果,好決定治療方案。我問她有什麼方案,她說無外乎控制飲食加運動,如果控制不理想,血糖值降不下來就要打胰島素。

當時他並沒有跟我說,孕早期的高血糖會有什麼樣的危害,我也把那句「控制飲食,多運動」理解得過於簡單,只是單純地認為,不吃甜食,飯後散步就可以了,至於打胰島素控制血糖,我想那要是產生了依賴性,對大人孩子傷害可能更大吧。

人們說無知者才能無畏。這真的是真理啊!

我沒有去上級醫院,沒有複查糖篩。我孕早期的控糖,就是不吃甜食和水果,晚飯後和杜先生出去散步半小時。我沒有再去相信百度,有點鴕鳥心態的地選擇了相信我自己覺得還算健康的身體。

也許正是早期的小小放任和不合時宜的樂觀,才造成我孕24周後的控糖之路是那麼狼狽不堪。

早在那個時候,我孕期最大的敵人就已經登場,而我卻用僥倖心理和盲目樂觀將它豢養得越來越強大。

02.

每個若無其事的背後,都是淚水的泛濫決堤。

就在我因為無知而盲目心安的那一段日子,某一個暖洋洋的冬日午後,我接到了一個電話,要我去拿唐氏篩查的報告單。

檢查是在社區醫院做的,聽電話里說讓我周五去婦幼拿結果,當時正值嘈雜的課間,恍惚間以為是自己聽錯了,心想著明明是在社區醫院做的檢查,怎麼會接到婦幼的通知電話呢,還和別人調侃自己孕傻了。

而那個周五下午我正好有一節公開課,於是又打到社區醫院詢問可否周六去拿結果,醫院的工作人員說可以。於是我就更加心安理得地等著周六了。

那個周六同樣是一個大晴天,難得沒有霧霾。上午洗完衣服,搬了小板凳坐在陽台上聽了一會兒電台音樂。中午到市場買了一份冷盤,從市場出來,迎面遇見幾個年輕的小帥哥,還犯了花痴發了朋友圈,感嘆自己再也沒有機會被帥哥搭訕了。

暖陽、藍天、雲朵、和風,一切都很輕鬆美好。然而,當我從社區醫院出來,打車去婦幼的路上,這原本輕鬆美好的一切,都像是幻影,在我眼前一一暈開。鎮醫院沒有找到我的單子,他們再三確認之後,問我接到的是否是婦幼的電話,如果是那樣,可能結果是有問題的,單子直接留在那裡沒有往下送。

到了婦幼,我在產科得到的答覆是——通知周五下午來的,結果肯定是有問題。因為那天是市婦幼下來給做無創檢查的日子,所有有問題的報告單都通知在那個時間去婦幼統一拿取。我是周六去的,她們拿不到我的報告單,具體情況如何,她們不好說,讓我周一再去婦保科詢問。

就這樣,我很平靜地聽那位帶眼鏡的產科醫生跟我說的這一切,不知怎的,可能是我內心的情緒使然,我覺得她看向我的眼神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我道謝之後,關門出了診室,感覺人們的眼光從四面八方湧來,裹挾著憐憫,讓我幾近窒息。

我撥通杜先生的電話,把一切都告訴他。我想得到他的安慰,我想聽他說,最終的報告單你還沒有拿到,具體的情況還是未知,即使真的高危,我們還可以繼續做下一步的檢查。我想聽他一如既往地寬慰我,說我們的寶寶健康得很,不要總對他沒信心。

然而電話那頭,杜先生有幾秒鐘是沉默的,擔憂通過電波直抵我心,於是聚集在心底的情緒,一齊向上翻湧,我怕自己哭出來,說了一句「晚上回來說」,就匆匆掛斷了電話。出了電梯,拿出鑰匙開門,進屋換了衣服,接了一杯熱水,然後坐在光線漸漸沉落的卧室,再也忍不住眼淚,一哭就哭了兩個鐘頭。

「生命如雨,看似美麗,但更多的時候,你得忍受那些寒冷和潮濕,那些無奈與寂寞,並且以晴天的幻想度日。」

那一天,我腫著雙眼,把張曉風的這句話發到朋友圈,然後告訴自己,無論結果如何,我總得去接受。

淚水泛濫之後的那個傍晚,我若無其事地打開門,若無其事地和剛剛下班的杜先生輕輕擁抱,假裝看不見他眼神里的擔憂,說:「一會兒我想去吃碗牛肉拉麵。」

03.

現在再來回憶,我已然忘卻了,那個周末剩下的時間我是懷著怎樣一種心情度過的。有時候,人一旦遇到不能坦然面對的事情,就會想著,如果這是一場夢,醒來之後,一切依舊是當初風平浪靜的模樣那該有多好。

然而命運善妒,總吝嗇賦予世人恆久的平靜。

周一早上,我終於拿到了報告單。結果顯示21-三體綜合征的風險值是1:310,屬於臨界風險。當時,醫生建議進行無創篩查。

結果比我們預想的要好一點,杜先生像是一下子安心了不少。可我受不了這個「臨界風險」,我要的是絕對安全。然而,是到了很久之後,我才明白,懷孕產檢這件事是沒有絕對的。

最終,我決定聽從醫生的建議進行無創篩查。杜先生也說,就當花錢買個心安了。

在等待無創結果的那七天,我每天都在朋友圈裡發一個數字,倒數還有幾天可以接到結果。我想用這種方式讓惶然不安的心有所寄託。那時我就想,這可能是我這輩子所遇見的,最漫長和心焦的一次等待。也正是這漫長的煎熬,這種心在惶然中的長期浸泡,讓我病倒了。

我兩年都沒有犯的扁桃體,突然發炎了,發燒38℃左右。急診科的大夫看到我隆起的肚子告訴我,她沒法用藥。讓我回去多喝水,進行物理降溫,超過38.5℃再說。

孕期發燒是很痛苦的一件事,不能吃藥,怕對胎兒不好,但燒到一定程度不用藥同樣會對胎兒造成傷害。杜先生和婆婆都很擔憂,也同樣很為難。我頭腦昏沉,但心還是清醒的。我堅決不吃藥,同時要儘快讓體溫降下去。

因為是炎症引起的發燒,炎症不消,物理降溫不能根本解決問題。於是,回到家,我開始狂喝水。500毫升的一大杯,20分鐘左右一杯。還有婆婆煮的白蘿蔔水,那味道很奇怪,但依舊一鍋一鍋地喝。杜先生開始用酒精給我搓手心、腳心、腋下和股溝,後來聽親戚說用酒精可能會對胎兒產生不好的影響,所以我婆婆就又用溫毛巾給我擦,15分鐘左右一次。晚上,杜先生隔兩個小時就給我試一下體溫。

『』女子本弱,為母則剛。『』那幾天,我才真真切切地咀嚼出了這其中的滋味。而我能在三天內退燒,也多虧了我婆婆和杜先生的悉心照顧。是愛,讓我好得那麼快。

後來我跟杜先生說起來,我說能嫁給他,遇見這麼好的婆婆,真的是我的幸運。而他,傻傻笑一笑,說他才是幸運的那一個。

燒退了,我也收到了簡訊,無創結果全部低風險通過,這算是安全了。

現在描述起那艱難的三天,數百字就夠了。但當時那種境況里最切膚的感受,可能永遠只能存在於文字之外。

人生是一個痛苦而漫長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我們要學會負擔起種種悲傷和痛苦,面對從自己的生命中生長出來的種種問題,堅毅地負重前行。

這個我早就聽說的道理,沒想到,是在我懷孕的時候,才最深刻地學會了。

04.

時間在現世安穩里總是過得匆匆,和炎症、發燒抗爭的那三天,如同一場遙遠的舊夢,早已不再被溫故。

冬天在最後一場呼嘯的北風過後,終於走了,天漸漸暖了,做四維的日子也到了。

我躺在檢查床上,冰涼的耦合劑刺激得我一激靈。在B超探頭於我腹部遊走的時候,杜先生盯住顯示屏幕,緊緊抓著我的手,不發一言。我屏氣聽著大夫和他的助手低聲交談,他嘴裡吐出的一個個數字,電腦鍵盤的一聲聲輕響,竟讓我恍惚間有一瞬的走神。

想起檢查前一晚,我在網頁上看見的一則新聞,說懷孕女子住進剛剛裝修好的新房,結果在一段時間之後的四維檢查中發現胎兒唇齶裂,進而選擇了引產。當然,我也在網上查到很多四維之後,可能會出現的各種狀況。於是,在期盼著與肚中的寶寶第一次見面的同時,難以避免地擔驚受怕起來。

生命中總是有過多的期盼和猜度,而這些恰恰都是拖累生活的本質。

這是後知後覺的道理,但在當時,尤其是由於體位原因看不清寶寶臉的時候,內心的擔憂和猜度根本就沒法用理智壓抑住。

大夫讓我出去溜達一圈,一小時之後再回來。我和杜先生自然是迫切地想知道結果,但誰也奈何不了小傢伙固執地不肯與我們見面。杜先生摸摸我的肚子,打趣地說道:「小寶寶,我們是爸爸媽媽,你可不要害羞呀,一會兒回來再照的時候,你一定要露個臉吆!」

可能寶寶真的能感受到父母的心情,在我吃了一個甜筒,圍著醫院走了一大圈之後,再次躺到檢查床上,大夫很順利地就看到了寶寶的臉。最後,看片子的主任詳細地介紹完彩超單上的各項數據,跟我們說,寶寶一切都是正常的。我和杜先生也終於像是過了一大關似的,鬆了一口氣。

我所擔心的情況,一個都沒有發生,寶寶在我的肚子里健康極了。看著寶寶的四維照片,我指著他的嘴巴和下巴,跟杜先生說他長得像我。而杜先生興奮地笑著,雀躍地說:「一看就是個小姑娘!」

而我,想要個兒子。當然,無論男女,都是命運安排給我們的禮物。但人,總是好奇的。從醫院回來的路上,在寶寶是男是女的爭執中,在錯過看胎兒性別最好的四個月孕齡之後,我和杜先生決定,去查一查。

照著熟人給的地址,我們來到一個小區,找到了那個私人小診所,普通的單元樓,沒有招牌。由於緊張,樓道里靡暗的光線都跟著有些微微的顫抖。敲門進去之後,沒有多餘的交談,直接穿過客廳,躺在了陰面房間里的一張普通單人床上。

一開始是那個「男大夫」給我做的,鼓搗半天,他連連嘆氣,說是月份太大不好看,又說寶寶在肚子里盤著腿看不清,最後,她叫來了剛剛坐在客廳里一邊抽煙一邊看電視的女人。

B超儀器很陳舊,但那個五十多歲的女人卻對她的技術很篤定。她讓我側過身,摁住B超探頭使勁晃了晃我的肚子,在我覺得些微疼痛的時候,她告訴我,肚子里的寶寶是男孩兒。

我們按照規矩——男孩300,女孩200——付了錢,然後道謝出門。

「現在,謎底揭曉了。」杜先生努努嘴,看上去頗有些失望,「你是如願啦,可我的閨女給照沒了。」

「是誰說的閨女兒子都一樣?兒子你就不喜歡了怎麼著?」明知他是玩笑,我也就玩笑著懟回去。

「當然喜歡。我說過,如果是女兒,以後我保護你們娘倆兒;如果是兒子,以後我們爺倆兒保護你。」這自然不是他的原創,但此時出自他的真心,俗氣卻有著強大的感動人的力量。

我笑著看向車窗外,遙遠的天邊有一片雲,它正輕盈地流動著,如同彼時我輕盈的心。

但這份輕盈的心境,並沒有維持多久。

05.

我記得很清楚,2017年4月29號,這是我做糖篩的日子。前一天,妹妹從北京回來,我們一起吃了鐵板燒,她還陪我在小區里走夠了當天的6000步。對於那次檢查,我有不好的預感,卻也有著小小的期盼。

我向神秘的宇宙力量發願,希望強大的潛意識能幫助我戰勝一切負面因素,讓我的糖篩結果是好的。

那天上午,在等待結果的間隙,我和杜先生逛了商場,給他買了衣服,還因為商場的活動,提前買了我早就相中的一枚鐲子,作為「5.20」的禮物。和弟弟、弟媳,還有妹妹,一起吃了午飯。那一頓,我吃了很多,還喝了飲料。是在我知道自己血糖高之後,吃得最肆無忌憚地一頓飯。我和他們開玩笑,我說,也許等下午拿到報告單,以後就再也不能這樣吃了,到時候就只能吃糠咽菜了。

沒想到,我竟一語成箴。

報告單顯示,空腹和糖化血紅蛋白的值都是正常的,而一小時和兩小時血糖值全部超出範圍,確診為妊娠糖尿病。大夫直接下了高危產婦的通知單,讓我去上級醫院複查。也是在那一次,我真正了解到,妊娠糖尿病可能會對自身,尤其是胎兒帶來的危險。

因為之前一直是空腹血糖超出範圍,所以當拿到報告單,看到空腹在正常值內的時候,我還有些沾沾自喜。其他三張,我在進診室之前,壓根都沒怎麼在意上面的數值。我坐在大夫跟前,還難以自持地,興奮地,等著大夫向我宣布:一切正常。

然而,還是之前那位戴眼鏡的產科大夫,她用平靜的口氣和不動聲色的表情,把我確診為妊娠糖尿病,告訴我這個孕期併發症的危害,讓我儘快去上級醫院複查,聽取大夫意見,及時採取控制和治療。

我問她:「我這數值結果顯示很嚴重嗎?」大夫正起身要給另外一個產婦去聽胎心,我微仰起頭看著她,感覺到她俯看下來的目光裡帶著憐憫。

「去一中心看看吧,聽那裡的大夫怎麼說。」

從婦幼出來,杜先生一直在旁邊安慰我。可是,大夫說得話,讓我無論如何都沒有辦法像他說得那樣放寬心。

醫生說,妊娠糖尿病對母兒都有巨大的影響。在對胎兒方面,孕前糖尿病會引起自然流產、胎兒畸形,還會影響胎兒發育,導致巨大胎兒及胎兒肺發育成熟受累。此外,還會使新生兒出現呼吸窘迫綜合征、低血糖、低鈣血症。在對母親方面,妊娠期糖尿病不僅會增加孕婦發生酮症酸中毒、先兆子癇的幾率,從遠期來看,妊娠期糖尿病母親日後患糖尿病的幾率也十分高。

而在百度上查一查「妊娠糖尿病的危害」,出來的每一條消息,都足以動搖任何寬慰和勸解。

我沉默地坐在車上,看著車窗外飛速掠過的田野,看著蔚藍而晴朗的那片天空。人間四月,是我最喜歡的季節。它是愛,是暖,是希望。然而如今,四月將盡。

我右手捏著那幾張報告單,左手一直被杜先生緊緊攥著。我盯著他的側臉看了一會兒,然後覺得自己在那一瞬似乎達到了生命中前所未有的勇敢狀態,而且覺得,以後還會更加勇敢。

因為我突然明白了,四月雖有我最愛的陽光與和風,但也有連綿的陰雨和漫天惹人厭的楊絮。然而,也只有經歷了這些,生機勃發的夏才能轟轟烈烈地奔赴而來。

更何況,我並非一個人,還有杜先生在我身邊。有他,以後的路再難,又有什麼可怕的呢!

06.

從第一中心醫院出來,我站在五月火辣辣的陽光底下,一邊回想大夫的話一邊縮回到童稚時期的執拗里,誓要與我的高血糖打一場。我對自己說,這仗我一定要贏。

我公公在網上查了很多糖尿病食譜,我婆婆嚴格按照食譜,堅持少食多餐的原則,為我準備正餐和加餐,含糖量高的水果一律不吃,低糖的水果每次吃也不超過二兩。怕我饞,全家人就都和我一起吃粗糧,做菜不放糖,高澱粉的食物一律不吃。也是從那個時候起,我們一家買東西,習慣了看配料表和營養成分表。

早餐是三片全麥麵包和兩個煎蛋,上午十點加兩塊麥麩餅乾一盒無糖酸奶,中午一個婆婆自己做的雜糧饅頭配幾樣常吃的青菜,下午三點是一份水果,晚上依舊是雜糧饅頭和青菜,睡前會吃一塊餅乾。

全麥麵包我和杜先生挑了很久,配料裡面沒有白砂糖,這一吃就吃到分娩前;酸奶也是對比了好幾種,才最終確定下來的牌子;水果幾乎就只吃西紅柿,後來聽說西柚對控糖有效果,於是杜先生也就常常買來給我吃。說實話,西柚太酸,口感又澀,吃到最後,一看見那深紅色的果肉,牙齒就先倒了一半。洋白菜和油菜,豆腐和西紅柿炒雞蛋,西蘭花和芹菜,這基本就構成了孕後期我的主要菜譜。堅決不喝粥,而肉,只吃醬的瘦牛肉。之前幾乎不吃魚的我,為了補充營養,開始吃起了清蒸鰈魚。

米和面屬於精細碳水,升糖指數很高,所以我也一直沒有吃。正值夏天,最愛吃西瓜的公公,為了我,也不怎麼往回買,買回來也從不當著我的面吃。曾無肉不歡的杜先生,也是幾乎快要「不識肉滋味」了。

除此之外,每天四次自測血糖。早晨空腹一次,早、中、晚,餐後兩小時各一次。剛開始的時候,我自己不敢扎,可杜先生不能隨時在我身邊,我也不能總往學校門口的小診所跑。於是,在某一天晚飯後,經過了一番心理建設,終於戰勝了某種恐懼,自己取了指血驗了血糖。有了第一次,後面的也就容易多了。

比起從指尖傳來的那小小痛楚,更讓我揪心和在乎的,是顯示屏上倒數十幾秒之後出現的數值。而我一天的心情,也慢慢地被這數字控制起來。有時候,會突然出現幾個高值,我就會沮喪擔憂,一直到下一次測出正常值。有時,在出現高值之後,會連著測好幾次,雖然知道這後來的幾次數值已經失卻了意義,但強迫症一般,不多扎幾針看到理想的數值,我就怎麼也無法安下心來。

杜先生受不了我這樣折磨自己,他看著我和自己較勁,有好幾次都忍不住和我發脾氣,他說,我這樣在乎,這場與糖尿病的鏖戰註定會失敗,因為任何敵人都一樣,你弱他才強!

道理我當然懂,但那又如何呢?我透過那個超出範圍的血糖值,覺得那是一個小怪物,它在我心裡四處亂竄,憑我怎麼使勁兒也沒法按住。

而杜先生偶爾的惱怒和不理解,讓我常常墜入某種深淵。在許多個寂寥的深夜,總有忍不住落淚的衝動。但最終,也只化作一聲長長的嘆息,嘆息一顆作為母親的心,任憑你再親再近,也永遠無法真正地感同身受。

07.

有時候,尤其是中午頂著烈日將自己拋進滾滾熱浪里散步半小時的時候,我就會覺得,這真像一場夢魘,長得像是永遠都醒不過來似的。

我的飯量一直挺大的,於是吃糠咽菜對我來說不是難事,難的是吃糠咽菜還要五分飽,真的是多一口都不行。偶爾抱著僥倖心理放縱一回,結果,現實總會給我一記重擊,讓我捂著胸口,心中滿是悔恨。

每餐之後的半小時散步,變成了雷打不動的例行公事。可血糖值總要有那麼幾回超出範圍值去,這半小時的散步也無力挽回這局面。於是,我去網上尋求幫助,查到一個方法,說是在血糖值高的時候可以快速使其降下來。

喝一大杯熱水,然後快速散步一刻鐘,到微微出汗的狀態剛好。

幸好正值夏季,在太陽底下走一刻鐘,作為孕婦,自然是要大汗淋漓,這辦法也就確實產生了效果。為了增強這效果,我把喝一大杯增加為喝兩大杯。每天晚上自然是飯後、水後一刻鐘,周末也能嚴格按照計劃實行。就是平時周一到周五的工作日,早上和中午,實行起來有些困難。

研究適應了好幾天,才漸漸規律下來。早上,把吃早飯的時間稍微提前一些,吃完早飯先喝一大杯水,然後杜先生把我送到學校路口而不是門前,我自己溜達進去要5分鐘左右,到辦公室的第一件事就是再喝一大杯熱水,如果第一節課有課就去上課,上課期間在教室里溜達著講課;如果沒課,操場15分鐘。中午減少了午休時間,睡差不多40分鐘左右,因為是打車上班,我就讓師傅停在小區門口,自己走過去,坐在計程車上喝一大杯水,到了學校,利用盯午寫的時間,在教室里溜達,差不多也是一刻鐘。

你可能會想,教室那麼點兒大的地方,要溜達15分鐘,一圈一圈地轉,也太憋屈了,還不得轉暈啊!然而,我後來,在遭遇大艷陽天和雨天的時候,都能在自己家的客廳里轉圈兒溜達半小時。和這比起來,在教室里溜達顯然就寬闊得多了。

後來,放了暑假,一天最熱的時候,是午後兩點。為了確保能在喝水之後出足夠的汗,我會在這個時候出去溜達。在小區里溜達一圈剛好是一公里,用時差不多是15分鐘左右。最熱最悶的那幾天,婆婆擔心我,她堅持要陪著我一起溜達。

於是,在這個幾乎所有人都蟄伏在空調房裡午休的時段,在這個知了叫得最響,熱浪吞噬周遭萬物的午後兩點,我和我婆婆就會準時出現在小區里,用盡量快一點的速度,完成這15分鐘一公里的「長征」。

我心疼婆婆,她50多歲了,不忍心讓她陪我這樣,畢竟挺遭罪的。於是,我選擇在我們這棟單元樓後,在那一百五十米左右的,稍有蔭涼的甬路上,來回川行一刻鐘。而我婆婆可以在後廚房的窗戶隨時觀察我的狀態,當真有什麼突發情況也能及時知曉,算是讓她能稍稍安心。即使這樣,她也總是跑出來,蹲在單元樓門口,借著那一方陰涼眼巴巴望著我,忍不住的時候就勸兩句,說:「差不多就行了,快進屋吧,臉都通紅了。」

那一百五十米的通道,我來回走著,耳機里的《陪你度過漫長歲月》要播四遍,然後在婆婆的催促與擔憂里,從熱的海洋中抽身。

當血糖數值很久都沒有超出範圍的時候,我常常會撥開眼前的欣喜,為自己,為堅強固執的自己,為堅強固執卻心力交瘁的自己嘆一口氣,希望能早日從夢魘里醒轉,讓孕育小生命的幸福感,無聲蔓延……

08.

在一段時間之後的複查中,醫生說我的血糖控制得不錯。還沒來得及欣喜,就又迎來了新的問題——B超顯示寶寶側腦室增寬,並且羊水偏少。

對於側腦室增寬,大夫看到顯示數值告訴我,單側增寬不超過1.2cm,暫時不需要過分擔心,2-4周之後複查,看有沒有繼續增寬的趨勢。而對於羊水指數,醫生給我講了一個由於孕婦羊水過少導致胎兒死於腹中的真實案例後,在我的孕檢手冊上,填寫了高危因素及處理意見,緊隨其後的是我寫下的「不住院」三個字,並且簽上了自己的名字。醫生開了黃芪,讓我回家泡水喝,要求一周之後去複查羊水,到時候再視情況而定。

我拿著醫生給開的黃芪,站在醫院停車廠,等杜先生往外倒車。彼時心底有一種迷濛的情緒,我無從排解。

不曾想,孕育小生命這件事,在最初的興奮和美好過後,竟是如此艱辛。當時就想,別人呢?難道也是如此嗎,就像遊戲里的打怪升級一樣?

那天,我們從醫院出來,杜先生說他的胸口又開始疼,疼得他渾身冒虛汗。他在幾個月前突然添了這個毛病,當時在區醫院什麼都沒有檢查出來,突然又犯病,我不知道是不是和我的檢查結果有關。

當天下午,我公公和婆婆陪著他去了胸科醫院。我自己在家,空氣中浮動著陣陣忐忑,焦慮浸潤著我的肺腑。

我把黃芪分成七份,濡濕的葯香,讓我顛盪的內心,稍微有些平復。我躺在床上,透過窗,看外面的晴空流雲,想著生活,有時候陽光很好,有時候陽光很暗。我想屬於我的天空,此時,怕是正值多雲的天氣。

黃芪泡水,兩小時內快速喝掉2000毫升,我喝了一個禮拜。這對我控制血糖倒是起了不小的作用,也正因為之前的「喝水控糖法」,這海量的喝水法,對我來說也並不是特別困難。

也是打那時候起,我保持了這個習慣,兩小時內快速喝掉2000毫升水,和吃飯五分飽、散步一塊兒,貫穿了孕期最後的兩個月。

我是8月2號的預產期,7月10號我放了暑假,打那天起,我開始準備待產的東西,當然也沒有放鬆與血糖的搏鬥。

這個夏天,在七月末的時候突然涼下來幾天。那幾天在室外溜達,都出不了多少汗了,於是我把「陣地」挪到了屋裡,一邊聽音頻,一邊在屋裡走。30分鐘分三次,中間停下來兩次,休息五分鐘喝一大杯水,這樣勉強能把血糖控制下來。我也在企鵝FM上,聽完了《張愛玲新傳》和《你好,西藏》。

孕後期,為了能靜下這顆時時被孕檢攪亂的心,我抄寫了《地藏經》、《心經》、《阿彌陀經》、《金剛經》等經文,在每一本最後的迴向文里發願:願以此抄經功德,迴向給腹中胎兒,願他能平安、健康、順利地來到我身邊。

就在我為自己忽上忽下的胎位還有一直淺入盆的狀態而擔憂焦躁的時候,最後一次產檢馬上就要來了。說真的,到了最後,對分娩的恐懼已經完全被迫不及待地卸貨心態取代。自然是想快一點見到寶寶的,但更多的是想早一點解脫。

可是預產期已經到了,我的肚子卻一點動靜也沒有。我的心,整個孕期,都似乎惴惴地揣著一個容器,積聚著所有負面情緒所化的液體,現在,寶寶的沉著冷靜像是最後一滴,那液體怕是要滿溢而出了。

09.

入院那天是一個陰天,風吹著潮哄哄的熱氣,粘膩地往人身上貼。醫院的行車道很堵,我們從進門到停車花掉將近40分鐘。

產科在四樓,我沒有等電梯,和家人一起爬樓上去。我的心,隨著腳的抬起和落下,漸漸有了些緊張和忐忑。

辦好了各種手續,就是等著各樣的檢查。坐在走廊里,看著各色的人,有家屬,有醫護,關注最多的,當然是和我一樣的准媽媽們。相同的身份角色,但臉上的表情連帶著影射出這表情的心,卻各不相同。

興奮、期待、焦慮,甚至是暴躁和憤怒。我都能預想到,而出乎我意料的,是除了這些情緒,還有一種茫然和沉鬱。

很幸運,早早被排上了病床,在醫生辦公室外面的一個方形外廳,正對著護士站,一共加了7張床,我是其中之一。安頓下來之後,慢慢在別人的交談里,得知了這個小方廳里,每一張病床上的故事。

有三個二胎媽媽,是等著做引產的,她們的臉上並沒有我想像的巨大的悲痛,只是在平靜地交談裡帶著几絲鈍重的沉鬱。還有一個媽媽,巨胖,是妊娠高血壓,嚴重得不能坐立,只能躺著,每次起身方便,都像是要了半條命一般。還有一個過了預產期兩周,卻一直堅持自然發動生產的,和自己獨身一人,老公只有晚上下班之後才來陪床的媽媽。

他們明顯在這個臨時病房裡待了一段時間了,彼此已經熟絡起來。他們彼此分享,熱切交談,需要用對方的不容易,來安慰自己的艱辛。

我沉默地聽著,看白熾燈緩緩播撒冷光。我一直覺得,在白日里亮起的燈火,永遠只會讓見的人愈感冰冷。不知是不是錯覺,此時,我的胸口隱隱地悶痛起來。我特別渴望,這間四四方方像鐵皮盒子的病房,能有一扇窗,好讓我看一眼天空。

在每一個檢查的間隙,我看著走廊里擺出各式表情匆匆來去的人們,在心裡暗暗地發願,希望一切都能順利。

檢查做完,吃了一點東西,爸媽囑咐了半天之後先回家了。這時我想著去外面走一走,或者爬爬樓梯,好讓血糖降下來。

推開產科病房的木製彈簧門,透過走廊的窗戶,看見外面天色已暗,並開始下起雨來。我跟杜先生說,如果明天還沒有動靜,我打算剖腹產了。杜先生緊緊攥著我的手,說了一個「好」字。是他一直鼓勵我順產的,我也知道順產的種種好處,但是那種挫骨一般的疼痛,要面對各種不確定因素的恐懼,以及主治醫生讓我「試試看」的態度,讓我早就打了退堂鼓。

有些事,正是因為從沒經歷過,所以在自己的想像里,才愈加恐怖。

杜先生跟我說:「如果你怕,就別為難自己了。咱明天就和肖主任商量商量,定一下手術時間吧。」我點點頭,感覺小傢伙兒在我肚子里動了動。不知道,他這是表示同意呢,還是反對?

10.

當天晚上有一項檢查,叫骨盆測量。是所有準備順產的准媽媽,最後的一項檢查。我和同一天入院的幾個准媽媽一起等在產房門口,進去之前,杜先生對我說:「聽聽醫生怎麼說,看順產條件怎樣。」

我沒有任何語言和動作上的回應,進去之前,杜先生搭在我肩膀上的手,輕輕捏了捏我的肩膀。就這樣,我明白了他的期許。他依舊還是希望,我滿足順產條件的。

我們一行五人,一塊進了產房。我們跟在護士身後,沉默地穿過一道一道門。有一種無法講清楚的感覺,像是有人把我的心狠狠揉捏成一團,又緩緩展平。

那個房間燈光通明,冰涼如同那些橫陳在托盤裡的檢查器械。我一直走在一行人的最前面,也是第一個上了檢查床。聽著那個男助產士不帶一點感情色彩的說一句「下邊衣服都脫掉」,我並沒有像其他人那樣多少帶一些遲疑。

因為我明白,自己在他面前,不過是比那些儀器多了一絲氣息而已。生產這件事,最不需要的就是「難為情」。

最後,他給我的建議是:「孩子有點大,但骨盆條件還可以,你可以試一試。不過,要做好心理準備,生產過程中可能會出現一些突發情況。你明早再和肖主任商量商量吧。」

我點點頭,第一個走出產房。曾迎面一扇扇打開的門,又一扇扇在我身後關上。

我把情況告訴了杜先生,他反而一下子輕鬆了,摸著我的肚子,跟寶寶說:「寶寶,做好準備吧。媽媽為了你,要挨一刀了。」我笑著在他背上拍了一下,他這算是做了最後的決定嗎?

很多時候,當你遇見岔路口,徘徊於兩難之間,命運會替你做出選擇。

8月3號凌晨三點,杜先生蜷縮在病床一側睡沉了,我卻一直在半睡半醒之間。醫院裡的夜色總是浮動著不安,無法專心致志地暗沉下去。我就在這種不純凈地夜色里,破水了。

杜先生被我叫起來,陪我去了廁所,我跟他說,我像是要破水了。他站在一邊,還迷迷糊糊地沒有清醒,我就覺得一股熱流不受控制地涌了出來。當時,我抬頭瞅著杜先生,像是終於證明了自己的推斷,語氣起似乎還帶著點不合時宜的驕傲。而杜先生那張還有半截浸在睡眠里的臉,瞬間清醒了。

他想過來扶我,我輕輕推開他的手,示意他快去護士站叫人。我跟在他身後,周圍的夜色依舊三心二意地沉靜著,而我與杜先生的夜色,卻徹底躁動了。

值班醫生和護士有條不紊地採取著措施,在他們的諄諄囑託中,我比杜先生先鎮定了下來。杜先生坐在床邊緊緊握著我的手,我也都忘記了,在那次漫長的握著手的時刻里,我們彼此究竟有沒有交談。

現在回想起來,破水之後到天亮之前的那一小段黑暗,是被大片的沉默填充,而變得真正像是場一心一意的黑暗了。

11.

就這樣,一場預料之外的破水,幫我堅定了順產的決心。肖主任也說:「既然破水了,你就試一試順產吧。畢竟,也有胎兒八斤自然產的。」當然她也說:「誰也不能百分百保證不出問題。」

我看著大夫臉上淡淡的表情,也終於想明白。所謂大夫的意見,除了加重你的左右為難,本質上起不了什麼決定性的作用。做決定的,最後承擔結果的,也只能是自己。

順產的決心堅定了,接著到來的,是由隱痛慢慢擴散開來,從模糊漸漸變得清晰的痛感。剛開始,在散落的疼痛里,我還能配以豐富的表情與人交談,也能一口氣吃掉一個三明治和一個漢堡。

後來,痛感密集起來,像是加急落進盤子里的珠子,一顆連著一顆,砸在身體里,砸出了一個個窟窿。

因為破水,我沒有辦法下床走動,只能躺在那裡,咬緊牙關,細細體察著疼痛如同一種堅韌帶刺的藤蔓,在身體里沿著每一根神經緩慢而狠厲地遊走,一副要將這副肉身撐破的架勢。

在這凌遲一般的疼痛里,我看著手錶計算著陣痛的時間。在別人那裡,時間還是以正常的頻率跳動,而在我這裡,卻像是拖著一雙殘腿艱難前行。

這期間,我在疼痛衝到忍耐極點的時候,要求護士給我做內檢。之前在產檢群里聽一些人說內檢很痛苦,可是相比陣痛,那的確連前菜都算不上。可兩次內檢之後,護士都跟我說,骨縫還沒有開。我在心裡嚎叫著:都疼成這樣了,還沒開,那開了,我不得疼死過去嗎?

天色就是這樣伴著疼痛緩慢暗下來的,我已經疼得吃不下去東西,解小便也開始變得困難了。應該是過了9點半快到10點的時候,護士再次內檢,告訴我開了一指半,可以進產房待產了。當然,也可以再在病房裡待一會兒。

我看一眼杜先生,和守在一邊的婆婆,咬牙說出:我要進產房。就這樣,我閉著眼睛,被挪上了推車。進去之前,睜開眼睛看了一眼杜先生,他說了一句:「媳婦加油!」這句話和婆婆那句「別害怕」一塊兒,在我頭頂打了一個漩兒之後,被產房的自動門狠狠地關在了外面。

我重新閉上眼睛,被推了一段路之後,推進了一間已經躺了三個孕婦的房間里,她們的產程和我差不多。可能因為是夜裡的緣故,我們像是臨時貨物一樣被堆在這個「倉庫里」,而我,連產床都沒有上。

他們把我放在一邊之後,就開始三句兩句交談起來。間歇性地吼一句某一個大聲叫喊的孕婦,用過來人和醫護人員的權威警告著:「不要喊,這才哪到哪啊!你喊那麼大聲,一會沒力氣了更受罪!」

我有點後悔這麼早進來了,這時候的我,躺在推車上,浸泡在疼痛和疲倦里,任憑所有人的呻吟和吼叫聲,在這個房間的上空凝聚著,擰成一條鞭繩之後,再狠狠抽打下來。

此時,我就是孤身一人的鬥士,和疼痛做著殊死搏鬥,一邊絕望著,一邊拿護士那句「所有女人都是這樣的,忍忍總會過去的」來做麻醉劑,可終究麻醉不了肉體。

12.

之前,我畏懼刨腹產的種種原因裡面,有一項是要插導尿管。在別人眼裡,這種畏懼級別,和畏懼順產側切一樣,幾乎是可以忽略不計。但在我眼裡,這就是類似於往指甲蓋里插針一樣的酷刑。

然而這兩樣「酷刑」,我一樣也沒能逃脫。

當時,我躺在推車上,怎麼也解不出小便。我試圖請求助產護士讓我起身去廁所蹲一蹲,可是,他們拒絕了我,以一種不容置疑的無情的口氣說:「你就那樣解吧!你破水了,是絕對不能下地的,我們不能承擔那樣的風險。實在解不出來,就上導尿管。」

我被她的無情凍住幾秒,然後聽另外一名助產士說:「如果尿意很強,就得導出來,否則影響胎頭下降。」

我進產房的時候沒有戴眼鏡,除了清晰的痛感,所有的一切在我眼裡都是模糊的,我盯住天花板,在一片模糊的光團里,聽見自己說:「給我上吧!」

就在話出口的那一瞬,我像是被自己的這句話嚇著了,心臟迅速抽搐了一下。難受,無法形容的難受,帶著一個器官無法正常運作之後的恥辱。

我躺在那裡,敏銳地察覺到疼痛的間隔正在縮短,力度也一次比一次強。同屋的產婦已經有開到7指多的了。剛剛聚在一起閑散地聊著天的助產士們,開始緊張地準備起來。

我之前看網上說,助產士會指導你怎麼用力,可是,現在,我面對的這一群助產士,從我進來到現在,只跟我說了一句話:「你現在可以在陣痛來的時候用力了。」連姿勢都沒有給我糾正,我像一棵被隨便丟在一旁的白菜。

果真,生孩子,是一個女人最沒有尊嚴的時刻。我對著空氣里的某一處說了無數遍:「誰能來看看我,幫幫我。」可是,空氣又怎麼會回答你呢?

後來想想,也就理解了她們。所謂絕處逢生,他們用冷漠催生你的絕望,然後讓你在絕望里爆發出能量。這個時候,有力度的呵斥,比你所謂的溫柔的鼓勵,要有用得多。

過程中,我想過放棄,我想乾脆剖了得了,我覺得這孩子是生不出來了,必須得剖了。可助產士依舊冷淡驀然地告訴我:「不行。夜裡不安排手術。」

也許,我就是在那個時候徹底絕望了,也是在那個時候,終於爆發了我的力量。現在想想,我真的是要感謝助產士們。

然而,從骨縫開全到把孩子生出來,我經歷了一段,真正的黎明前的黑暗。我使盡了力氣,助產士還是罵我沒有用對勁兒,就像是一個聽不懂數學題的頑劣而愚笨的學生。

後來,助產士給值班醫生打了電話,然後,進來一位男醫生。那時我已經累得睜不開眼,誰還顧得上害臊呢!只聽他說:「已經快兩個小時了,孩子必須儘快娩出來。準備側切!」

我能聽見器械相互碰撞摩擦的聲音,在這種聲音里我似乎也聽見了皮肉被切割的聲音,和一塊布被剪開的聲音也沒什麼區別。

接著,那個大夫在我肚子上狠狠壓了兩次,一次孩子出來了,另一次胎盤也出來了。因為同產房比我先生產的一個孕婦胎盤娩出得不完整,進行了清宮,所以我第一個問出的問題是:孩子健康嗎?第二個是:胎盤完整嗎?

這一次,助產士很溫柔地給出了令我安心的回答。

13.

時間是5點25分,男孩兒,重七斤三兩。經過了8個小時的鏖戰,我終於勝利了。

在聽見孩子啼哭的那一瞬間,我以為我會像其他媽媽那樣也跟著哭出來,可是並沒有。我的腦袋裡依舊是空空的,像是身處一片浩渺的曠野。

我的腿保持同一個姿勢數個小時,現在不由自主地顫抖著,為我縫合側切傷口的大夫還以為我是緊張。

我並不緊張。我為什麼要緊張呢?我明顯能感覺到的,除了累,就是疼。縫合的疼,真的不亞於陣痛。我不知道自己被切開多少層,但這一縫,就又是半個小時。上了麻藥,疼得我依舊想哭。

但一切有開始,就必然會結束。那個認真負責的縫合護士輕輕說了一聲「好了」,我就在這一聲里,徹底鬆了一口氣。到此為止,我的產程算是真正結束了。

我感受著陽光透窗而進,漸漸鋪滿這個小小的房間。醫生把寶寶抱來,進行第一次母嬰接觸。因為沒戴眼鏡,我看不清小傢伙兒的臉,但我觸到他軟軟的身子,感受著他輕輕地吸允,還有一兩聲哭鬧。

我依舊沒有哭,但是我能感覺到,被抽走所有力氣的身體,正注入著某一種奇異的東西,這東西溫柔而充滿了能量。

在我之後,又一個媽媽順利生產了,當然也有被剛剛推進來的產婦,空氣里依舊繚繞著呻吟、哭喊和吼叫。只不過,除了陽光,和我身邊這個小小的人兒,一切都已經與我無關了。

我躺在推車上,又被緩緩地推出了產房。我依舊閉上了眼睛,可能臉上還帶著笑容吧。自動門打開的那一瞬,是產科病房裡特有的嘈雜。

第一眼看見的是杜先生,他吻了我一下,我可以感覺到他嘴唇的顫抖。他看著我的眼睛,跟我說「媳婦,你好棒」的時候,眼裡是注滿的溫情。

我想,這一個夜晚,戰鬥著的,不只是我。還有我婆婆,包括深更半夜從100公里以外趕來的媽媽,和其他關心我的親友。

當醫生查房之後,探病時間才正式到了,在樓道里守候一夜的家人,都涌到了我身旁。這一仗下來,他們由衷的關心囑託和誇讚,是給我的最大的獎勵,而我的平安,是給與他們的最好的回報。

媽媽是一群人里第一個衝到我跟前的,她攥住我的手,掉下眼淚的那一刻,我堅強了一夜的心,終於剝落了堅硬的外皮露出了軟弱的那一層。

不養兒,不知父母恩。現在,經歷了,才算徹底咀嚼出了其中的含義。此刻,所有人的臉上都帶著祝福的笑意,而媽媽臉上,卻有百般滋味雜陳在她每一道皺紋里。這種滋味,只有當你成為一位資深的母親,你才有資格說明,有能力講清。

從此以後,我也是一個母親了。十月懷胎,一朝生產,而我明白,養兒這條路,這才走了一個開頭。只不過此時,我依偎在媽媽的臂彎里,長長舒了口氣,心想著:那就是另外的故事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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