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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敏:胡遷之死

胡遷

也,我「也」是先讀到胡遷的死亡,之後才讀他的一些作品,跟所有那些懶洋洋又不失真誠與精緻的眼光一起,通過汩汩的網路推送,像推送其它類似的激起漣漪的藝術家之死一樣(大數據思維下的我們,甚至會比較這些漣漪的大小與輕重,或者有種莫名的攀比心,假若死去的是自己,也會有差不多的漣漪,也許會小得多或者乾脆沒有呢?那簡直算是白死了吧)。我亦不想諱言,胡遷之死——年紀很輕、剛烈自取,拮据日常、女友分手、影視圈傾軋、藝術夢想幻滅等漸次披露或倒推的信息——呈幾何級倍數地帶動了對胡遷閱讀以及這種閱讀的投入程度。人們從各個角度帶著痛心與憤怒般(這痛心與憤怒,究竟投射於什麼?或誰呢?)的驚呼:這是天才的隕落。那整齊的喟嘆活像是在惋惜正要端上桌子、卻不幸被打翻的甜點。其中我讀到最刺目的一條微信公號,是某別具影響力的書評副刊,在推送胡遷其人其事其作時簡約帶過的一句背景:胡遷此前的新書,也曾被推薦給編輯部,但因種種原因我們沒有關注——「種種原因」——這是一句很誠實的無心之語,卻以游鴻一瞥的方式,勾畫出世俗與藝術的勾肩搭背之道:從泯然路人到聚光燈下,有一條含混又確乎運轉有效的鏈(別的領域不敢妄言,僅指與大眾有互動的藝術門類):媒體、評論、展覽或研討、簽約或獲獎、版權改編或輸出,等等,大致如此。而可堪玩味的在於,這個聚光燈是高頻變更的,流水向前、淘汰如洗的,平均每人三分鐘、三天到三個月不等(視噸位與道行深淺不同,有著力學與納米單位的精準程度),相當於一則微信從開頭拉到末尾點贊,相當於一個榜單的投票周期,相當於一個流行季的溫度與風向。並且,這被普遍認為很公平,可謂生生不息、有容乃大,是藝術與俗世博弈之後在傳媒學意義或未來藝術史冊上的最大公約數。不會出現懷才不遇,不會發生出身偏見,不會遭遇審美傲慢,必然會百花爭妍、各自芬芳的。嗯,也許差不多算這樣吧。挺好。

胡遷導演作品《大象席地而坐》

當然,人們偶爾也會想到,究竟是什麼,決定了這一鏈條的准入環節?像被一隻巨大的無形之手從僕僕塵灰里拈起,投放到亮光閃閃的成功學檯面上?那個神秘到致命(不是臂喻、在胡遷這裡,是實指)的契機式推動,取決於什麼?藝術家本人的某種姿態?其藝術創作的超凡脫俗?茫茫暗黑中的伯樂之燈?火熱俗世中資本控場方閑嗑瓜子般的唇形與口水?永遠飢餓又胃口敗壞的媒介與媒介審美?不知道。沒有人可以回答,並且我想,這是應當藐視、拒絕回答的一個問題——當一名藝術家鑽研或思考起這個問題,在那個瞬間,他已經站到藝術的馬路對面了,中間隔著馬車、自行車、跑車和紅塵。馬路這邊的藝術或那邊的世俗,大而化之的講,本無所謂對立,都是肖像與風景,無非在質地、標準與掌聲上有些差異。但有一點,無法迴避:藝術家及其藝術,是需要通過輻射來達成光熱的,需要目光與回聲,需要流淌的牛奶與蜜。此在與彼岸,他們最好、必須、不得不雙跨。或謂之:內心飄飄遺世,肉身煙火熏烤——

於是,這些搞藝術的大傢伙們與小傢伙們就會在馬路兩側交叉跑動,反覆地橫穿馬路,可能大多數人,隨著熟,隨著老,隨著角質變厚、腦子變鈍,頭髮稀白落光,他們掌握了穿梭馬路而毫髮無損的技巧,甚至會因為這種高段位的穿梭而形成大境界的冰裂紋與隱身衣——同時,我們也會眼睜睜看到,有一些人,年輕到沒來得及學會、或年長得執意不肯去學會那跑動之術,乃或認為這世界竟可以飄逸飛翔。他們墜落了倒下了,愚蠢或笨拙,主動或被動,無意或蓄意。胡遷是其中之一。由於身為導演(以原名胡波自編自導四小時長片《大象席地而坐》)、身為作家(以筆名胡遷出版中短篇集《大裂》長篇《牛蛙》、另有新書《遠處的拉莫》待出)、得到大獎(生前獲台灣電影小說首獎、身故後獲柏林電影節最佳處女作長片特別提及)等關鍵詞的傳播效應,胡遷之死多少還驚起飛起幾隻雀兒、震落幾朵野花。而更多的墜落與倒下者,只是像灰塵絆倒在灰塵中那樣,從生到死,從有到無,從始到終,都在不為人知處。那些可能懷有、亦可能誕生的偉大藝術,像從來沒有落下的雨點,是無稽的、不存在的、於是也被認為是無世俗意義的。胡遷之前,亦有多例。胡遷之後,不會中止。這是哪裡出了錯(如同人們那些無所指、無法指的痛惜與憤怒),還是藝術在向俗世流動中的折損與成本?以生命的方式、以驕傲的殘酷、以纖塵般的力量。

《牛蛙》

胡遷 著

具體到胡遷,以可憎的後來的眼光來看(因我們無法假裝無視他的死去、那我們甚至都不會打開他的書),正可以感受(加強版的邏輯)到那無法或拒絕與世俗勾搭的氣息,他對藝術這件事,有著不自知的令人敬畏的絕對頂真與迷信,藝術成了他飛行的掃帚,他在空中,或者只能在空中,一旦落到馬路的對面,世相的那種熱騰、甜美與務實,便與他彼此側目、互為傷害了。

這裡,我想腆著早已變厚的臉皮說一句:我能體悟到這種極具傷害性的隔閡與打擊。即便而今我已人到中年——用陀斯妥耶夫斯基在《地下室手記》里的說法:只有傻瓜才會活到四十以上,並成為這個、成為那個。40歲,這就是整個一生,就已經是風燭殘年,就已經卑鄙了、不道德了——但在俗世與藝術的馬路兩側,我也依然沒法摸索到真正安全的周到地帶,我仍會頻頻遭遇撞擊與險情,會滑倒,會倒退,會迷路,會邁出誇張僵硬的步伐,會因為走形的飛升而更加墮落。但因為努力的麻木和足夠的魯鈍,我還是在左衝右突、別彆扭扭中,僥倖又可疑地抵達到世俗的局部。

《大裂》

胡遷 著

因此,假如說,藝術、俗世與死亡是一個「可回收標識」的三角關係。那麼我想稍作延展,像一切可惡的世故者那樣,我們總在追求面面俱到的說法。

一、在一定的高度、角度和一定的圓融手法上,藝術與俗世,亦可如鹽入水、混沌如一。例子很多,多得站滿了所有的紀念碑、博物館或廣場,比如名人堂、大師雕像、終身成就或德藝雙馨——雖然看上去像、但我真的一點都不是諷刺,世界上的確有許多這樣的雙全者。藝術本身,絕對是慷慨大方、無限寬廣的,它護佑並解救著所有那些受苦或以為自己在受苦、簡直過不去了的人們。

大約就在半個月前,我看過一部法國紀錄片,紀錄的是法國新浪潮祖母阿涅斯?瓦爾達在89歲高齡與街頭藝術家JR合作進行的一項藝術活動,他們進入鄉村,把農夫與農婦的面孔拍放成巨幅照片,張貼在山牆、穀倉、礁石、碼頭集裝箱或長途大貨車上……瓦爾達在影片里對著鏡頭說(大意如此):「藝術就是這樣,你要尋找一個方式讓它去進入更多人的生活,與此同時,你也能夠巧妙地夾入和實現自己的想法(私貨)。」瓦爾達做到了,她頂著一頭並不好看的蘑菇型雙色發,她矮胖老、89歲之老。也許,這種兼達的諧和,得足夠老衰才能抵達,得向長壽去努力,去與時間並肩,進行消耗戰與持久戰,這會讓年輕人感到陳腐吧,哪怕那陳腐即意味著肥沃、如同特供給藝術家的野心酵母。

《大象席地而坐》

二、如果不圓融、不辯證也不野心,並且拒絕陳腐、寧可去死。那麼……好的,這個小小三段論就直接進入死亡。

死亡,當然,這是一個百感交集的點。如果我們足夠冷靜冷酷,盡量不感情用事不傷感主義,你可能多少會同意,人們對死亡總有強烈到難以掩飾、也不想掩飾的嗜血之癖,在這一點上,俗世和藝術算是達到了高度的共性。世俗的權力、倖存者的內疚或者垂憐,會以青眼投注到亡者身上,慷慨地開闢綠色通道,直接通關,予以長達三分鐘或三天的光芒。眾聲嗡嗡嗡。另一方面,對藝術家最後一擊的作品評判,也會因死亡之力,而被直接鍍金、升華,是的,死亡的大悲大慟大決裂在不知不覺中高拔了放大了我們的感受力。死,那一無功利、無爭奪的終止符,多麼泫然、又多麼炫目——這難道不是一種巧奪天功般的頂級光芒嗎。罪過,如果我的口氣仍然顯然反諷,我願意為此修正並道歉。此非本意,因我並無這一資格,或許任何生者都會推卸這一資格。死亡面前,所有的立場都會三鞠躬、都會顫抖著股膝表示對死神的心悅誠服。這是八百擊的最強一擊,扭轉俗世規則與平庸藝術的賽末點。

……死亡成了胡遷作品的一部分。我不贊成(當然,誰又需要誰的贊成呢)他的死亡,也並非說喜歡他的小說到一個多麼高的程度,但我看重他對寫作風格的選擇,看重他對世俗的徹底背棄,看重他對死亡的主動調度,這三個方面,他所達到的純粹與酷烈,彷彿是我們所有這些混跡藝術與世俗者的一個代表——拒絕的、反方向與反作用力的一個代表。

最後寫兩句關於胡遷的小說本身。說實話:他的東西不太合適集中閱讀。那股強烈的喪衰,會大大地拉拽閱讀者的心緒,你會感受到那赤誠中所迸射出的破壞力,是的,我用了「破壞力」這個褒貶各半的詞。我個人感覺,他的小說適合單獨、單篇兒的、冷不丁地讀。夾雜在光鮮順溜的公號文或金融報表或逗趣對話截屏里,這時的閱讀才會更為清澈,獲得完整和有效的灼傷,純正的藝術性灼傷,如同佐羅的簽名或V字仇殺隊的面具,那是胡遷對藝術這片領土、日漸荒蕪貧瘠的領土的貢獻。他加重了陰影,他校減了速度。他後視鏡,他惡作劇,他思無邪。

文| 魯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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