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手西去，黃河東流
電影《百鳥朝鳳》劇照
戊戌年正月初九，紅柯先生因心臟病突發辭世，年五十六歲。悲訊乍聞，我意外且震驚。人活在世上，命存於呼吸之間，無常大鬼，晝夜來伺，本該淡看聚散，才得釋然。然對於一位作家，一位有思想，有格局，願意為再建華夏文明之活潑氣象而求索的志士而言，五十六載春秋，還是顯得太過促倉。我想，若上天假以歲月，他應該會對文明有更新發見，寫出更好文章的。然天不遂人願，竟令文壇隕星，陝軍折將，這總讓人心有不甘。
我是粗鄙人，對當今文學圈的風流人物，以及亂花迷眼的文學作品，很是缺乏了解。即便偶有留意，也多出於好玩，觀其大略，並不求甚解。然我對紅柯先生卻心懷好意，在外也常愛向同學朋友提起他，語氣間不乏炫耀。之所以如此，首先因紅柯是岐山鳳鳴鎮人，而我也生在鳳鳴鎮，與他攀得上鄉黨。家鄉的樓有多高，路有多寬，我毫無興趣，而對鄉黨中像紅柯這樣的賢哲人傑，我卻恨不得天下人都知道。再者父親極推崇紅柯，對他作品和近況時時關注，我也跟著看了一些他的書，儘管遠談不上認真研讀，但總歸是略有所知了。還有便是我讀初中時，有位英語老師恰是紅柯的親妹子，她對教書育人極為熱忱，心思也很實誠，非但將英語講得深入淺出，而且對文史典故也信手拈來。據她說，這大概是拜家風所惠，非但她如此，兄長紅柯先生更是胸貯萬卷書，文章信筆來，他少年時便極愛讀書，縣城書店的書皆被他讀遍了，俗話講三歲看老，少年的志氣是可貫注一生的，他後來著書寫文章自然是意料之中了。又講紅柯先生為人至孝，父親去世時，他自德國回鄉奔喪，連靈前祭奠的果品也是不遠萬裡帶回來的。楊老師說起這些，我便覺得很親，「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而這位人物是與我生於同一個時代，同一方山水的，如何也該隨喜讚歎才好。
將進酒開篇即言，「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如此氣凌河嶽的句子，也恐怕只有李白吐得出，從中撲面而來的是盛唐氣象。而李白祖籍隴西，其家庭隋時又遠徙碎葉城，到了唐神龍初才遷回四川江油定居的。碎葉城即在今吉爾吉斯斯坦境內。隴西的雄健士氣民風，西域的大漠長天，雕塑壁畫，梵唄駝鈴，醇酒音樂想來對李白或深或淺是有所感染的，這是許多中原讀書人一生也難以經歷的，並且這些終將在他雄奇瑰麗，浪漫恣意的詩篇中噴薄而出，匯入漢民族的文明之海的。有意思的是，紅柯先生寫過一篇文章，名為「黃河之水天上來」，在文中他對西域文化與漢文明進行了深入關照反思，並且有些思考已經叩到了文明的大本大源問題。其見解可以再體悟，而氣象格局卻極為可貴，是許多安於書齋，慣於自我陶醉的文人難以觸及的。他的文章本身也好似李白的詩，一詞一句在思維觀點之外，更自有生命力，有來自日月山川的氣息。使人可以不帶任何意圖的讀下去，是可以鼓舞精神的。以我淺薄見識，在當代作家中，如此文風，大概在張承志和雪漠先生的文章中才可讀到，而他們皆是有大信大願之人。
紅柯先生在天山十載，那片土地對他的影響是深遠的，更鍛造著他文章之骨力，豐富著文章之血肉，這一點單從他的《西去的騎手》、《美麗奴羊》、《烏爾禾》、《喀拉布風暴》和《少女薩吾爾登》等作品名字中便可窺一二。而另一方面，他老家又在岐山。詩云，「鳳凰鳴矣，於彼高崗，梧桐生矣，於彼朝陽。」周王室正是由此迎來肇興，走向天下的。「有卷名阿，飄風自南。」那風即是吹動四方的浩蕩王風，禮樂之風。歷史上，關中雖飽經喪亂動蕩，但千秋過眼，此風不絕，仍影響著我鄉我土的民風，家風以及文風，也培養著岐山人的性情氣質，紅柯先生最初的積澱也源於此。在《少女薩吾爾登》中，他便穿插塑造了一位安身立命於聖賢之道，並以此教化鄉親的老教授，這樣的老先生，生活中即可覓得原型，我讀來尤覺真切。前年電影《百鳥朝鳳》登上銀幕，令眾多觀者慨嘆，行人落淚，這便是由他的同名小說改編的。一曲百鳥朝鳳，不僅是吹給亡人的，更是為在大變局中，蘊藏於民間的文明元氣鼓與呼。故事中的嗩吶匠，面對嗩吶傳承的舉步維艱，日漸凋零，至死仍志氣清堅，竭盡心力光大技藝，並且對未來、對後生滿含期許，這何嘗無有紅柯先生的身影呢？如何在西域與漢文化間，在正與反，知與行中獲得圓融通透，救當前文化之頹迷，重振文明之雄風，光大人性之本真，這是他在小說中所思考、闡揚的，而小說至此，便有了高於文學的意味，而他本人也堪稱志士了。
「瑤池阿母倚窗檯，黃竹歌聲動地哀。八駿日行三千里，穆王何事不重來。」昔有周穆王北絕流沙，西登崑崙，見西王母，流傳下穆天子傳使後世遐思無盡。而胡先生在《山河歲月》中講，周朝至春秋戰國，受外來文物之影響極盛，並且中國接受異域樂器音律，天文數學，鮮有我執我慢，這真是無私。然而又能取其形式，去其感情，翻作華夏新聲，乃是真本領。紅柯先生在新疆時，大抵也是見到，或者說悟到了文明中一些本真的東西，然他能否有中國先祖一樣的本領去消化吸收它們，並且借西域曲調來譜華夏正聲，這並非通過思維便可成功，尚是需要歲月來修行的，然老天並未給予他足夠的光陰。米晶子道長講，一切成就都是要拿精氣神來換的，而他是將全部心血皆傾注於文學上了，心臟病雖說是突發，對精氣神的消耗卻是持續的，深切的。斯人已去，以心血澆築成的作品卻可以化作功德碑之基石，這種壯美是可以比擬萇弘化碧，杜宇啼血的。
中午，有人發消息說，自己對紅柯先生的去世觸動很大，他是很好的人。又感慨道，岐山人品質里的確有很好的一面，但有時也不怎麼適應當下社會。這是實在話，而我覺得，世上永遠不缺隨波逐浪的庸眾，唯獨少的是在朝為士，在野為望的有志者。好的品質就該發揚光大，形成風氣才對，如此相較於變得世故圓滑而言，才是更為雄健的氣魄。慨嘆「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的李白，同樣寫下過「黃河入天走東海，萬里寫入胸懷間」的雄句。如今我們便要有如此格局與襟懷來為桑梓積功累德，使這片孕育過周秦的鄉土愈加鍾靈毓秀，湧出更多的賢哲人傑來。也祝我們的文明能如黃河之水，萬里奔流入海，無礙無滯，地久天長。我想，如此才是對紅柯先生這樣的求索者，最好的告慰。
秦腔《苟家灘》中唱到，「人生百年不空過，縱使一死怕什麼？」願先生路上好走，願《百鳥朝鳳》為他而奏。
正月初九夜寫於岐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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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應培育大志氣，涵養好性情，砥礪真學問，以自覺來覺人，以利他而自利。文以載道，詩以言志。好文章為天下著，要以理服人，以情動人，以真實感人，不可落於文學，乃至流於虛浮。文字亦即修行，我們要學著寫文章，以此醞釀出一個好節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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