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說新語》中的「奇葩說」(2)
題圖來自網路,侵刪。
編者按:
時隔9個月,這個欄目終於更新了。懶惰是進步之源,大家不要打我。
上回書說道,張飛張翼德,跨馬來到曹操營前.......
啊,對不起,拿錯稿子了。
上回書說道許允娶了阮氏女為妻,卻嫌她長得醜陋,被阮氏女狠狠地吐槽了一番,從此開始敬重阮氏女(詳見前文:《世說新語》中的「奇葩說」(1))。這一期節目,我們來講一講許允夫婦婚後的故事。
另外,由於版本的不同,今後的節選,標題只寫章節號,不再寫具體序號,以免查閱時產生混亂。
賢媛第十九
許允為吏部郎,多用其鄉里,魏明帝遣虎賁收之。其婦出誡允曰:「明主可以理奪,難以情求。」既至,帝核問之。允對曰:「『舉爾所知。』臣之鄉人,臣所知也。陛下檢校為稱職與不。若不稱職,臣受其罪。」既檢校,皆官得其人,於是乃釋。允衣服敗壞,詔賜新衣。
初,允被收,舉家號哭。阮新婦自若,云:「勿憂,尋還。」作粟粥待,頃之,允至。
許允在吏部做官,就好比現在在中央組織部工作,手裡面管著人事任免,權重的很。出於某種原因呢,許允任用很多自己的同鄉做官,結果魏明帝知道了,派虎賁衛士把許允抓了起來。臨走之前,阮氏女告誡許允說:「當今天子是明君,你可以曉之以理,但是很難動之以情。」
魏明帝宣召許允進宮,親自詢問許允「濫用同鄉」的原因。許允回答說:「孔夫子教誨說:『舉薦你所了解的人』,我的同鄉正是我所了解的人啊!您可以調查這些官員是否稱職。如果有不稱職的,我甘願認罪。」魏明帝派人去調查,果然任用的都很合適,於是將許允無罪釋放了。釋放的時候,許允的衣服破了,魏明帝還給許允賞賜了新衣服。
當許允剛被被抓走的時候,許允的家人全都嚎啕痛哭,只有阮氏女神情自若,告訴大家說:「別擔心,老爺很快就會回來的。」然後親自下廚做了黍米粥等待。果然過了不久,許允就回來了。
讀完這個故事,我們不妨猜測:許允任用同鄉為官,肯定有違反法律的地方,不然如果完全合法,那麼面對調查,坦然地把事實說出來就好,何必要求情呢?準備求情,那必然是許允理虧。不過許允任用同鄉,應該只是有小私心。雖說賣官鬻爵的事未必沒有,但是至少都還說得過去,沒有全然不顧底線和原則。不然面對皇帝的調查,許允也不會全身而退。
所謂「貪小利,為小惡」,一方面利用職務之便為自己牟利,一方面又留有退路隨時準備抽身而退,這就是許允的為官之道。在政治順境中,這樣的問題不是問題;然而一旦身處政治逆境,這樣的缺點就很容易為對手所乘。許允後來獲罪身死,正由於此。而阮氏女那句「明主可以理奪」,便是認清了這一點。
明君在位,臣子犯了錯誤,要用合理的解釋為自己開脫,而不論派系親疏。言下之意,如果沒有明君在位,那麼如果站錯了派系,那麼即使有合理的解釋,又有什麼用呢?「順風局浪,逆風局狗」,這樣的道理自古就是如此,可惜許允並不知道。
我們再看一個阮氏女的故事。
賢媛第十九
許允為晉景王所誅,門生走入告其婦。婦正在機中,神色不變,曰:「早知爾耳!」門人慾藏其兒,婦曰:「無豫諸兒事。」後徙居墓所,景王遣鍾會看之,若才流及父,當收。兒以咨母。母曰:「汝等雖佳,才具不多,率胸懷與語,便無所憂。不須極哀,會止便止。又可少問朝事。」兒從之。會反,以狀對,卒免。
許允被司馬師殺掉,他的學生趕到他家中通告。這個時候阮氏女正在織布,聽到消息後,神色不變地說:「早就知道他會是這個下場!」許允的學生想要把許允的兒子藏匿起來,以免受到牽連。阮氏女說:「不關孩子們的事情,不用躲藏」,之後兩個兒子果然沒有受到牽連。
後來阮氏女帶著兒子給許允守靈,搬到了墳墓附近居住。司馬師派遣鍾會去探視許允的兩個兒子,如果才學和許允相差不多,就抓回來。許允的兒子來詢問母親應該如何應對,阮氏女回答:「你們兩個雖然還算優秀,但是才華上還差得遠。所以你們就正常應答,不用隱瞞什麼,就不會有災禍。提及你們父親,不要顯得特別傷感。鍾會不提了,你們就不要再提。也可以稍微打聽一下朝廷的動態。」兩個兒子按照阮氏女的叮囑去做。鍾會看了,回去如實向司馬師彙報,果然得以倖免。
我先不說別的,先把徐允兩個兒子後來的官職給大家說一下吧。
大兒子徐猛,官至幽州刺史。雖說西晉的刺史可能不再掌兵權,但至少是一州之頭目,地方之要員。要知道西晉初年只有十二三個州,一個州的管轄區域,不比現在一個省份小多少的。幽州刺史,差不多至少也是一個副省級的待遇。
二兒子許奇,做過太常丞,後來又做司隸校尉。太常是九卿之首,負責宗廟祭祀的事情。而太常丞是太常屬官,負責總管太常機構下的日常事務。差不多相當於現在中央某部委下的一位司長。司隸校尉是京城及附近區域的監察官,手裡有象徵皇帝的符節,又掌握一部分兵權,可以奏彈、審訊和逮捕一切官僚和貴族。雖然級別地位,但位卑而權重。東漢末年,曹操自己兼任的司隸校尉,而在蜀漢,首任司隸校尉是張飛,張飛死後,諸葛亮親自擔任。可見這個職務的重要性。
然而對於這樣兩個優秀的兒子,阮氏女的評語竟然是:「才具不多」!要知道阮氏女的父親,也只是做到九卿之一而已。可見阮氏女之眼光氣度,實在勝過一般貴族女子太多。就連司馬師和鍾會這樣的大人物,都被她欺瞞。如果阮氏女是男兒之身,不知道要成就多少偉業呢?而千古之下,這樣不讓鬚眉的巾幗英雄,能夠載於文字的,又有幾個?
我們來看一則才女的故事。
文學第四
鄭玄家奴婢皆讀書,嘗使一婢。不稱旨,將撻之,方自陳說,玄怒,使人曳著泥中。須臾,復有一婢來,問曰:「胡為乎泥中?」 答曰:「薄言往愬,逢彼之怒。」
這一則是有關鄭玄家婢女的故事。
鄭玄是東漢時期著名的經學大師,其地位在他身前身後數百年間都是當之無愧的第一人。他耗費畢生精力,作百萬言遍注群經。自鄭玄以下一千八百年間,想要研習儒家經典,那麼鄭玄是絕對無法繞開的一個人物。其中《三禮注》直到今天都是研究先秦文物的重要文獻。而他在校讎學、訓詁學、音韻學、辭彙學等方面的成就,更是讓人嘆服。用今天的話來說,恐怕已經不是「學術大牛」、「學術大神」這樣的稱呼可以形容的,稱之為學術大宗師,也不為過。
這則故事是說,鄭玄家學術氣氛十分濃郁,就連家中的婢女都飽讀詩書。有一次鄭玄差使一個婢女做事,婢女做的不稱鄭玄的心意,鄭玄不高興,要鞭打她。就在這檔口,婢女還在自顧自地辯解,鄭玄十分惱怒,命令僕人將這個婢女拖拽到了泥地中。
過了一會兒,另外一個婢女走了過來,看見這個情形,就引用《詩經》里的詩句問道:「 "為何身陷泥淖"? 」被懲罰的婢女也用《詩經》里的詩句回答說:「 『正要向他傾訴,碰巧他在發怒』。 」
通過這個故事我們可以看到,在東漢末年以至於魏晉時期,婦女的社會地位比之後世要高許多。高門大戶的女子甚至婢女都能收到良好的教育,因而才有著不俗的見識。直到唐代,朝廷中也有女官的身影。直到宋代理學興起,婦女的社會地位才逐漸降低。三綱五常成為了壓迫在所有女性頭上的大山。想李清照一代才女,卻一生坎坷,實在可嘆。
看過了才女,我們再來看一個不那麼「才女」的。
規箴第十
王平子年十四五,見王夷甫妻郭氏貪慾,令婢路上儋糞。平子諫之,並言不可。郭大怒,謂平子曰:「昔夫人臨終,以小郎囑新婦,不以新婦囑小郎。」急捉衣裾,將與杖。平子饒力,爭得脫,逾窗而走。」
王夷甫的妻子郭氏十分貪財,為了賺錢,派婢女上街撿馬糞。其實當時尋常人家撿馬糞或者自家施肥用,或者賣掉換錢都是很平常的事情。但是這樣的事發生在郭氏身上就有點叫人瞠目結舌了,因為她的夫家是當時有名的望族琅琊王氏。她的丈夫王衍是東晉有名的清談家、美男子、不作為者及恬不知恥者;同時還是西晉時期的重臣,做過司空、司徒、太尉等「副國級」的大官。這樣兩重身份單獨擁有無傷大雅,但是放在一起,就要了命。西晉之所以建國數十年就亡國,和王衍有著極大的關係。請大家記住這個人,因為我們以後的故事還要提到他。
而在這個故事發生的時候,王衍已經在晉武帝的朝廷做官了。像琅琊王氏這樣的世家,哪個不是富貴盈門?而當家主婦居然派婢女上街撿馬糞,實在是太不成體統。於是王衍的弟弟王平子看不過去,勸他的嫂子不要這樣做。
當時王平子才只有十四五歲,算是半個孩子。何況他的母親,也就是郭氏的婆婆已經去世,古人講「長嫂如母」,所以王平子對郭氏應該禮敬,你看《風起長林》里的蕭平旌在他大嫂面前便是規規矩矩,不敢輕慢。
或許是王平子太過生氣,又或許是小孩子言語冒失,總之郭氏聽了他的話居然勃然大怒,對王平子說:「老太太臨終前,是把你託付給了我,而不是把我託付給了你!」言下之意,便是你怎麼敢管教起我了?!還沒說完,郭氏就一手抓住王平子的衣衫,一手拿著木棒要打。王平子畢竟是男孩,仗著力氣大掙脫開,急急忙忙從窗戶跳出逃走了。
雖然後世多用這個故事來批評郭氏貪婪無度、敗壞斯文,但是我們也看到了一個十分生動的家庭主母的形象。在《世說新語》中,郭氏之貪是出了名的,這也和阮氏女之賢形成鮮明的對比。而作為西晉重臣的王衍,身居國之要職而崇尚黃老,政治上任用親信、毫無作為。有晉一代推崇名士而因清談誤國,王衍是為最甚者,難怪後人說他「希高名而無實用,以至誤天下國家」。這樣的兩個人結為夫婦,或許是西晉亡國,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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