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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何村:光棍拴驢的故事

每年年關,我總要回到柳林鎮南何村,等到出了農曆正月初五,就又匆匆忙忙返回城裡。那裡有我的一個單位,每個月按時給我發放一定的工資。不多,只能供養我的吃喝,卻不能供養我娶一個城裡的老婆。

我在臘月二十三那天的黃昏終於又到了老家,南何村一切如故,只是人更少了,特別是年輕人,即使在年關的時候。我在家裡閑坐了一會兒,感覺嘴裡淡得很,就邁出門,想到六叔的小店裡買個燒雞。我剛走到門口,就看見拴驢拖著那兩條能鑽過去一條狗的外拐腿很穩當地在街巷裡溜達。我跟拴驢打了聲招呼,他就走近了,但我發現他身上臭得很,原來這狗日的剛吃了蘿蔔,不停地放屁,我說:「拴驢你吃蘿蔔了,放屁臭很,我不跟你諞了,我走呀。」拴驢乾笑了兩聲,又放了一個響屁,就問:「你去弄啥呀?」我說去六叔小店裡買燒雞。拴驢說:「你不要去六叔那兒買,六叔年紀大了,雞毛弄不凈,特別是雞頭跟雞尻子。」我說:「拴驢,你狗日的壞六叔的買賣,臟六叔的攤子,小心六叔他兒子把你腿給打直了。」

拴驢瞪大了眼睛說:「我絕對不日哄你,你不信買去,看雞頭跟雞尻子上有雞毛沒有?」我說:「我不吃雞頭,也不吃雞尻子!我把雞頭跟雞尻子給賽虎吃!賽虎總不嫌吧?」拴驢不說話了。其實我知道,他覺得我跟他都是「球碰炕」的光棍漢,所以見不得我物質生活比他豐富。

我準備離開他,我嫌他蘿蔔吃得太多,放屁太臭。我跟拴驢雖然愛鬥嘴愛罵仗,但是我覺得拴驢這人罷了,就是那外拐腿實在沒辦法。拴驢家裡窮,父母死得早,眼看四十多的人了還說不上媳婦。他知道我也說不上媳婦,但我是高中畢業,所以他就很得意,遇到有人問他娶媳婦的事情,就說:「五娃高中畢業都娶不上媳婦,再嫑說我咧!」。於是我每次回來,他都跟我套近乎,其實我並不想跟他太熱乎。

拴驢脾氣犟得很,所以才有了小名「拴驢」。有些人把他叫「犟驢」,他也答應得美著哩。因為兩條腿是個外拐,走路有點左右搖晃,不是很穩當,就有好事的把他叫「瘸驢」。在陝西話裡頭,「倔驢」和「瘸驢」發音差別不大,但是拴驢卻能辨別出來,只要有人喊他「瘸驢」,他就罵「瘸驢是你爺!」碰到性子軟的,他就攆得打,而他腿不穩當又攆不上,就隨便拾個啥砸過去,然後罵罵咧咧地看著奚落他的人跑遠。

南何村村子不大,絕大部分都姓何,原來是一家子,後來陸陸續續加進來一些雜姓。拴驢和我家都是外姓,拴驢姓史,官名叫「史克明」。而拴驢最大的麻煩據他說是跟村主任名字不合,因為村主任叫「何光明」,他叫「克明」,兩個人的名字犯克哩!他堅信這層理論,並說何光明處處給他為難,就是因為他叫克明。我覺得何光明根本犯不上跟他為難。何光明是村裡頂厲害的角色,根本不把一般人看在眼裡,嫑說他拴驢了。

我的這個觀點也很快得到證實,我有一次跟何光明諞閑話,說起了拴驢,我說拴驢姓史,何光明很吃驚,說「他不是姓拴?」何光明連拴驢姓啥都倒不清,更不要說拴驢的官名了。估計全村除了我跟拴驢之外的活人,沒有人知道他官名叫啥,也就只有我倆知道所謂的跟何光明的名字犯克的事情。

拴驢一個人住在原來大隊的飼養室,也不出去打工。有一回我說他:「拴驢你狗日的是個大懶慫,人家都出去打工掙錢哩,你一天平到炕上球朝天。」拴驢說:「打鎚子工哩。誰要我哩?把腿錘直了一米七。」我表示理解,我要是工頭也不要他,我每次看到這慫扛糧食,都擔心那兩條外拐腿不堪重負而被壓斷了,但是每次都讓我虛驚一場,他的腿球事沒有,我暗暗吃驚,這狗日的勁還不小哩。

拴驢這人其實勤快著哩,就因為腿的原因沒辦法出去打工。他給我說,他也試火地去工地尋活,但是工頭一看他外腿,就把他攆趕了。後來何光明把村裡的地賣了些,就近承包了一些工程,帶村裡相好的人在工地幹活,拴驢也想去,但是沒人招識他。他仍然沒有斷了這念頭。沒有半年,何光明發財發得不像啥了,就在村裡蓋房,拴驢很積極地去幫忙。他很捨得出力,不要看腿不美,活做得不賴。拴驢幹了一上午,何光明發現了就說:「拴驢你把飯吃了趕緊回去,不要耽誤了你屋的事。」拴驢說:「這日月屋裡沒有啥緊活路咯。」何光明就說:「蓋房這活路費腿,你腿不美,就不要幫忙了,立木的時候你來喝酒就算給哥把大忙幫了。」拴驢雖然窮,但是很重面子,何光明這席話讓拴驢就有些掛不住了。但是何光明是村主任,拴驢還不敢直接跟主任憋火,就沒有說話,把手跟前的磚頭擺順,就準備走呀。

這時候也在工地幫忙的狗剩多了一句嘴:「拴驢小心把你拐腿壓斷了。」我嚴重懷疑,在村裡擔心拴驢扛東西的時候把腿壓壞的人不止我一個,也肯定不止狗剩一個。拴驢一聽這話當時就躁了,拿起一塊整磚把狗剩拍了一頓,整磚都拍成了渣渣。狗剩從醫院回來,頭上包得跟粽子一樣。那天拴驢連飯都沒有吃,還賣了幾百斤白豆,給狗剩看得傷。

事後拴驢給我說:「何光明我就不說了,他狗剩算個啥球東西么?娶個媳婦連奶都沒有!還跟其他人跑了,他倒是羞先人哩!還敢跟我憋火!」我說你算了,圖了個啥么?到人家墳頭燒紙哩,把個人的鞋遺了。拴驢說,我還不是想爭取一點活掙些錢哩!

我沉默了。狗剩也是光棍,雖然身體健康,但絕對是個大懶慫,一天到黑啥活都不幹,原來娶了個平胸的老婆也跟別人跑了。拴驢雖然身體殘疾,但是勤快,總撲騰地幹活掙錢哩。狗剩給何光明幫忙蓋房,也是想爭取一個到工地幹活的名額。何光明給村裡人在工地尋活,一天一百塊。拴驢說,只要好好乾三年,一院子三間房就栽起來了,媳婦也能娶回來了。人一輩子不就圖了個這嘛。

聽著拴驢的抱怨,我不由地想起我的事情了。我在城裡混了六年了,一天一百塊的日子過了五年了,到現在一分錢沒有攢下。談過幾個女朋友,每個月掙的錢不夠人家花銷,最後就把我的燈給滅了。我不能跟拴驢說這些話,因為拴驢想法很簡單,娶一個村裡的或者山裡的、省錢會過日子會生娃的媳婦就對了。我還想找一個城裡的、有工作的,當然最好還要漂亮的。但是我發現,照這樣的標準走下去,拴驢狗日的可能要比我要先結婚。

我跟拴驢小時候放學回家,總要在路上比賽看誰先回去。其實他腿不美,基本上都是我贏,拴驢每回都不服氣,每天都要比。直到上了初中,拴驢就不念書了。

拴驢終於還是尋了一個工地的活,工頭是他的一個拐彎親戚。據說也是求了人家幾回,給人家買酒買煙的。村裡還有人說,論輩分拴驢是工頭他爺一輩!但是拴驢當孫子卻成功了,他給我說:「而今這世事,當爺球不頂,當孫子才有饃吃哩!」我說對著哩,當孫子才是正經路子。我說拴驢你好好乾,爭取把房蓋起來,把媳婦娶了,把娃生了。拴驢嘿嘿嘿不停地笑。我覺得無趣,就說我走呀。他卻拉我:「再諞一時,著急啥哩!」我就徑自回去了。

我回到屋裡,我媽說:「不行就不要挑了。全當咱沒念高中,在外頭打工哩。娶個村裡媳婦就對了。如今這城裡跟鄉里我看也差不多!」我說:「媽,你說啥哩?城裡跟鄉里差不多?鄉里這些女子一個個跑到城裡打工,啥本事沒學下,就學會勾搭男人了。沒有一個好東西!我不要!」我媽說:「哎呀,我就不相信!你也是鄉里的,你糟踐鄉里的女子!你狗日的把書念到狗肚子去了!連本都忘了!」我沒說話,直接回到裡屋躺倒炕上。想著拴驢有可能比我先結婚,我心裡絕對不是滋味。

一直以來,我都覺得我比拴驢有優勢,我比他工作輕鬆,我有雙休日他沒有,我有保險有養老有公積金他光溜溜啥都沒有!我去過卡拉OK唱歌,他保險沒有去過……反正我處處都比他好!我還知道,狗日的拴驢不要臉!上回我買的燒雞,把雞頭跟雞尻子扔給賽虎,賽虎捨不得吃埋在了老槐樹底下,他趁賽虎走了又刨出來吃了,叫賽虎攆了一巷子,褲子都跑扯了。

就是這樣的拴驢,也找下活了,他只要好好乾幾年,房子跟媳婦都有了。想起這個,我覺得我的日子簡直沒有盼頭,工作固然輕鬆,但是生活根本不輕鬆。我實在想不明白,拴驢這狗日的咋就越來越紅火了!

我回到了城裡,開始又一輪按部就班的生活,我能感覺到,我今天的日子明天的日子後天的日子,甚至十年二十年之後的日子還是這樣一成不變。我覺得很壓抑,但是我有一個很大膽的想法,我要攢錢哩!我把錢攢夠,蓋房娶媳婦!全當咱沒有念書,全當咱在城裡打工哩!我想通了。

回到出租房,我對著家鄉的方向喊了一聲:「拴驢!你狗日的!我掙得比你多,我比你年輕,我比你掙錢輕省!」樓上樓下的鄰居把窗戶敲得咚咚響,隨後就聽到一陣陣叫罵聲。我關了窗戶,躺在床上美美地把身上的錢數了再數!留夠吃飯抽煙的錢,我把錢存到銀行卡裡頭!

拴驢干起活來非常賣力,工頭也非常欣賞這個「碎爺」。所以給拴驢漲了工資,這二球就幹得更歡了。

又一年的年關,我到六叔小店裡去買燒雞,拴驢也在哩。我看見他就氣不順,買了燒雞就準備走,我擔心我多待一陣子,他就在我跟前顯擺,我忍不住要摸磚頭拍他呀!拴驢大概看到了我的忿忿不平,就訕笑了一下,沒敢過來。我看見他手裡還燃著一根煙,這狗日的日子過滋潤了!還抽煙哩!

我拿了燒雞回去,半年多攢了不到一萬塊錢。這啥時候能攢夠錢呀!我撕著雞腿,心裡恨恨的,把雞頭跟雞尻子都吃了!「賽虎你狗日的埋鎚子哩!你狗日的埋,就嫑想吃!」我聽見門外頭老槐樹底下有動靜,就貓著腰出來看。拴驢在地上刨土,我知道他想尋賽虎埋在土裡的雞頭和雞尻子,我心裡罵著:你狗日的能抽起煙還跟狗搶雞尻子吃哩?

過了一時兒,拴驢罵罵咧咧地走了,我出來一看,拴驢刨過的地方有一泡狗屎。我邪惡地笑了。

第二年麥時,我又抽空回來了一趟,沒有見拴驢,聽說狗日的攢了不少錢,把庄基都申請了,磚也拉了。就準備明年春里開工呀。我還是老樣子,攢不下錢,也看不上鄉里的這些女子。倒是我媽著急了,拖我妗子給說了幾個對象,我都看不上眼,一個個化得跟夜總會的小姐一樣,一搭眼都不是啥好東西,當然也有看不上我的。我心裡說:球,就你們這眉眼,還嫌談我哩!都不看自個是個啥東西!

到了年關,我又回來了。拴驢瘦了很多,明顯能看到黑眼圈。這慫幹活不要命了!我見了他,他有些發木,也不給我打招呼,我看著他漸漸彎曲的腰桿,有些感慨,也覺得拴驢太可憐了,就主動跟他說話:「拴驢,聽說你蓋房呀?」拴驢說:「蓋呀!開春就準備動彈呀!」我又開始嫉妒了:「你狗日的日子快過嚴窩了,我還是球敲炕!我都後悔那時候念書,球不頂!」拴驢笑笑:「不敢這麼說,你還是咱村裡最有出息的娃!」

我買了燒雞,又買了一瓶太白酒,對拴驢說:「拴驢,走,到你屋喝一碗!」拴驢受寵若驚,緊緊跟在我後頭。

我這才第一次認真地參觀了拴驢在飼養室的家:炕上頭鋪著一寸多厚的稻草,上頭在苫蓋著一層已經油光發亮的竹席,席子上頭是浸漬了油污的床單,只有一床到處是窟窿的爛被子……其他東西一律沒有。家徒四壁原來是這個樣子啊。

「拴驢你狗日的日子過成球了!你這屋裡還不如賽虎的狗窩洋火哩!」我罵拴驢,拴驢憨笑不說話。我把酒跟燒雞放在了炕腳底的一張「桌子」上,這張桌子是拿半截磚壘起來的,上面一塊四方木板,倒是穩當著哩。

凳子呢?就是兩摞磚!狗日的拴驢過日子就是日搞(湊活)哩!

我下了很大的決心並且找了很多平衡點,才終於坐下了,我對拴驢說:「拴驢你狗日的這幾年打工掙下的錢呀?都不說把自個的狗窩收拾一下。」拴驢拿來兩個豁口的碗,截然不同的花色和款式,他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就一個碗,另一個是偷狗剩的。外狗日的叫我拍了幾磚,花了我幾百元,我拿他一個碗也不虧!」我根本不在意這些,擰開了瓶蓋準備倒酒,拴驢卻突然把碗拿起來,用油光發亮的棉襖襖袖擦了又擦。

我把酒倒滿,撕了一塊雞。一口肉,一口酒,我感覺這日子美很!拴驢也一口肉一口酒,噎得翻白眼哩。這狗日的餓死鬼托生的。沒一時兒,燒雞吃完了,酒也喝得差不多了。拴驢臉色泛紅,很滿足地靠在柱子上抽煙。我也點了一根煙,默默地抽著。我倆都沒說話,就這樣沉默了好長時間,我終於開口了:「拴驢你現在要把房蓋好,再把媳婦請回來還差多少錢?」拴驢說:「差兩萬,再半年就夠了,我都攢夠了!」我突然之間泄了氣,覺得天旋地轉!拴驢啊拴驢,你狗日的日子比我美,還叫我請你喝酒吃肉哩!屋裡也不說生個爐子,這四鄰不挨,八面透風的,倒是涼快!

但是我沒有說話。我有些醉了,靠著柱子抽煙。我說:「拴驢,你好好乾,把日子過美!你要是錢不夠,我這裡有,我給你,你先把媳婦娶回來!日子過渾全了,就有勁了,就有希望了。」拴驢說:「我知道你對我好!咱村裡就你能看得起我。我也不懶,不就是窮么?世上窮人有一層哩!我不就是沒房么?世上沒房的人也一層哩!我不就是光棍么?世上光棍也一層哩!窮人沒房打光棍,我還不活人了?」我說拴驢你嫑叫喚,人只要好好乾,就能看到希望,知道啥是希望吧?希望就是念想!就是光亮!咱倆在黑地里走路哩,要是能看到光,咱摸黑的日子就到頭了!

拴驢說:「你說的都對著哩!咱就是要爭氣哩!」他笑了,眼睛裡充滿了對未來生活的希望。

正說著,房頂上突然傳來咯吱咯吱的聲響,我倆剛開始都沒有在意,不一時,年久失修的飼養室的大梁瞬間就塌下來了。我們倆靠著的柱子也倒了,上頭的碎磚爛瓦不斷地砸落下來。

我嚇傻了!眼見頭頂的木料和磚瓦紛紛跌落下來,心想:今兒要把我埋到這兒了!突然一根大柱子倒下來,正好砸中了我的頭,我眼前一黑就暈過去了。等我醒來,聽到外頭亂糟糟的,村民們已經開始刨我們了。我身上沉沉的,全身不能動,我定神一看,拴驢把我壓在身子底下了,他滿頭都是血,血跡上面落滿了灰土。我大喊了幾聲,外頭就有人嚷嚷開了:「人在這兒哩!」

我大聲叫拴驢:「拴驢你可不敢死!我還沒娶媳婦哩,你也沒娶媳婦哩!咱倆還要比誰結婚早哩!拴驢!」拴驢終於醒來了,但是氣息已經很弱了:「娶……娶鎚子媳婦哩。我的錢都在席……底下下壓著哩……你全……拿走!給你……我都給你……你把媳婦娶回來……」

我跟拴驢被刨出來之後,趕緊和村裡人把拴驢送到了醫院,在半路上拴驢已經完全昏迷不醒了,他抓住我,不停地瞪著我。我知道他的意思,他不想花錢看傷,他意思是他已經畢了,就不糟蹋錢了……拴驢狗日的到底還是沒有救下,我從倒塌的飼養室的爛炕的席地下,拿出了拴驢的存摺。我想著拴驢臨死前的眼神,大吼一聲:「這人活著有個球意思!給誰活哩?到底是給誰活哩?」拴驢替我打了幾年工,幫我贊了一大筆錢,我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在拴驢的新墳跟前,我買了燒雞還有燒酒:「拴驢,你狗日的不夠意思!你要是夠意思,你狗日的就不要死!你狗日的……」我哭著哭著,似乎看到了那個外拐的腿,在工地上沒日沒夜地干著活,被工頭敲打奚落……我哭畢了一轉頭,看見賽虎叼著一個雞頭和一個雞尻子,放在了拴驢的墳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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