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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怡微:《西遊補》:喧賓奪主的猴行者

眾所周知,《大唐三藏取經詩話》是「西遊故事」演變歷史上一個重要的里程碑。唐代玄奘西行印度求取佛法的歷史傳述,到那裡完全成為了一個文學性的文本,甚至原來的主角玄奘,在《大唐三藏取經詩話》中也讓位給了「猴行者」,這是「西遊故事」發展的基本脈絡。此外,《詩話》也為玄奘新增一項傳奇,即其人物形象的前生曾二度取經被殺,在文本中被反覆書寫三次。

《大唐三藏取經詩話》

現存的《大唐三藏取經詩話》中尚無「孫悟空」之名,只叫「猴行者」,也沒有「齊天大聖」的稱號。從《詩話》中的主角到《西遊記》的靈魂人物,玄奘形象的地位其實是日益式微的。

總的來說,雖然玄奘西天取經依然是世本《西遊記》小說的敘事之核,所有人物的出場,都是為了引出取經這個使命、引出取經人,但隨著「西遊故事」的廣泛流傳,文本中的書寫側重逐漸發生偏移。

到了《西遊補》中,孫行者成為了「西遊故事」唯一的主角,擔負起了遊歷異境的全部重任。

在《西遊補》十六回的小說中,孫行者的夢境佔了十四回。如果我們將「西遊故事」承衍當做一個整體來看,那麼行者形象所承擔的使命至重、完全凌駕於唐僧,可說是由《西遊補》的寫作所達到的。

這種塑造不僅僅是續書致力於人物形象演變的創造,也是訴諸話語建構的意圖。這種演變的趨勢是有脈絡可循的。

《西遊記漫話》

林庚認為,世本《西遊記》在第七回安排了孫悟空亮相,是為了將孫悟空推到一個突出的位置上而成為無可爭辯的主角[1]。林庚也是較有意識將孫悟空形象與兒童生活史結合在一起討論的學者,這種思考方向指向著一種告別童蒙[2]的啟迪效應。因為在《西遊記》的設定中,雖然很多人物都有來歷,只有孫悟空才有完整的童年。

過往研究者多將《西遊補》的空間設置與明代士人的「潛意識」放在一起討論,實際上「潛意識」這個詞,在佛洛依德的語境之下,也是和「童年」密切相關的,在《西遊補》中,至少出現了5次「大鬧天宮」,大鬧天宮就發生在孫悟空的童年,是他一生污名的起點,可勾連《西遊補》中「鑿天」的意象仔細研判。

《情關西遊:從西遊記到西遊補》

另一方面,拙著《情關西遊》中曾經談到過《西遊記》中的夢大多帶有死亡之象,行者第一次死亡就是在夢中;第九回唐王夢斬涇河龍王;第十三回鬼王夜謁唐三藏,伏孫悟空救烏雞國國王等等。孫悟空走出花果山是因為畏懼死亡,為了克服死亡他甚至取代了《詩話》中的唐僧,成為了「西遊故事」中反覆練習死亡的主體。

從世本取經團隊的私人目標而看,只有唐僧背負著國家使命,其他取經人只能輔佐唐僧完成度亡的任務,順便完成自己的贖罪,以回到天庭。

到了《西遊補》中,孫悟空超越了唐僧原本的訴求,開始拷問所謂「天理」的真假。

《西遊補》繡像

行者心中暗想:「他又不是值日功曹面貌,又不是惡曜凶星,明明是下界平人,如何卻在這裡干這樣勾當?若是妖精變化惑人,看他身面上又無惡氣。思想起來,又不知是天生癢疥,要人搔背呢?不知是天生多骨,請個外科先生在此刮洗哩?不知是嫌天舊了,鑿去舊天,要換新天;還是天生帷障,鑿去假天,要見真天?不知是天河壅漲,在此下瀉呢?不知是重修靈霄殿,今日是黃道吉日,在此動工哩?不知還是天喜風流,教人千雕萬刻,鑿成錦繡畫圖?不知是玉帝思凡,鑿開一條御路,要常常下來?不知天血是紅的,是白的?不知天皮是一層的,兩層的?不知鑿開天胸,見天有心,天無心呢?不知天心是偏的,是正的呢?不知是嫩天,是老天呢?不知是雄天,是雌天呢?不知是要鑿成倒掛天山,賽過地山哩?不知是鑿開天口,吞盡閻浮世界哩?」(《西遊補》第三回)

劉復《西遊補作者董若雨傳》

此段看似瘋言瘋語(回應劉復「這還不是發神經病嗎」),但「不知鑿開天胸,見天有心,天無心呢?不知天心是偏的,是正的呢?」卻是有力的發問。

在一個母神女媧請假不在家、閻羅王還能往生的顛倒世界中,作者的潛意識到底是指向孫行者個體的瘋癲,還是要刺破顛倒的世相見仁見智。

如今越來越多的研究者關注到《西遊記》中孫悟空完整生命史的寓言性,如李志宏就認為《西遊記》「自開篇起即將寫作視角從玄奘轉向聚焦於孫悟空形象的塑造之上,取經史實故事原型經過置換變形(displacement)……從敘事焦點轉換的角度來看,《西遊記》一書之創作實則隱含著『重寫歷史』的自覺性寫作意圖……在重寫歷史的過程中,此一表達形式的轉變便可能賦予了孫悟空形象塑造本身以特定的隱喻意涵。」[3]

剪紙孫悟空

「置換變型」是一種文學策略,並非文學意圖本身。孫悟空形象的隱喻是什麼呢?《西遊補》又為此做了什麼呢?

「二十年前有個遊方道士,傳下『踏空』法兒,村中男女俱會書符說咒,駕斗翔雲,因此就改金鯉村叫做踏空村,養的兒女都叫『踏空兒』,弄做無一處不踏空了。」(《西遊補》第三回)

「踏空」法兒是道家之術,孫悟空的觔斗雲就是踩在雲上,「鑿天」與「踏空」是一個對照,天是一個堅固的實體,而空是虛的。

到了《西遊補》中,行者沒有同伴、沒有真正的對手、也沒有了限制,他像獨幕劇演員一般,旁觀流變的夢境幻象,悟「空」又翻新出一個新的意涵,即踏「空」而踏不了「實」的身體感知,這種特質其實是與入「情」的身體感知是相似的,「情之魔人,無形無聲,不識不知」(〈西遊補答問〉)。

《西遊補答問》

《西遊補》看似為世本《西遊記》中沒有經過「情難」的孫悟空補入一道情關試煉。但此處的「情」作本體看,意蘊十分複雜,也並非指代男女情慾。

如世本《西遊記》中的妖精對唐僧不僅有情之實(攝陽)的要求,也有「情」之名(婚配)的要求。《西遊補》中孫悟空所面臨的「情關」,顯然並不指向這二者中的任何一方。

唐僧在《西遊補》中結婚了,孫悟空則只是可能有了孩子。關於這個孩子,孫悟空始終處於一種「可能有過這麼一件事」的態度中,沒有任何實體的印象指向性交或者與性有關的事件,對此行者幾乎喪失了身體記憶,指向一種空洞的無著(groundless)氛圍。

何谷理通過插圖「花鏡」認為虞美人(孫悟空在《西遊補》中假扮)與花美麗而短暫的屬性勾連著司馬遷的《史記》的情節,「再次提示孫悟空並不自知的情慾(the Monkey"s unacknowledged desire)。」[4]

何谷理講座海報

因為在《西遊記》中,孫悟空只是「進入」了羅剎女的「胃」討芭蕉扇,這個「進入」的效應卻指向替代了「胃」的「子宮」,使之不知不覺具有了性意味,換言之董說讓「進入她的胃」這件事被模糊成為了「進入她的身體」。

顯然,唐僧與孫悟空面對的「情」考驗是有差別的。唐僧面對的妖邪「攝陽」不是為了生殖,而是為了長生不老的利益。孫悟空卻始終對此一類事毫無感知,既沒有意淫也沒有意淫的愉悅,唯一的著墨只是借波羅密王所言:

惟家父行者曾走到家母腹中一番,便生了我。

住了半日,無限攪炒。當時家母認痛不過……

這是一個結果而非經過。此處「走到」一詞看似突兀,實際卻與「不知不覺走入(情魔)」[5]暗合。董說通過設置「胃」與子宮的置換,在行者身上表現為一種「哭不得,笑不得」的認同,可視為董說對「情」字的獨特解構。

《西遊補》繡像

類似的「誤入」在《西遊補》中不斷發生,事實上走入鯖魚肚也是同樣類型的知覺模糊的越界經驗。孫悟空進入鯖魚肚腹又何嘗不是「住了半日,無限攪炒」。

在世本《西遊記》中,「情」字都出現得很謹慎。只在人與妖、妖與妖之間才會提及。這個現象值得注意,因為對一個和尚取經的故事來說「情」似乎不可書寫,又似乎難以迴避,如果說《西遊補》意識到了這種迴避指向了「掩蓋」和「壓抑」,那《西遊補》的「釋放與返回」可視為針對原作的對話——董說看到《西遊記》中「情」書寫的不完整,重「欲」而少見「情」。

《西遊記》中的「情」是通過否定來實現其意義的,卻沒有正面說明它的定義。原因可能與《西遊記》的宗教因素有關。董說的「補」作讓「情」妖人格化為「小月王」,用的是拆字法。

明崇禎刊本《西遊補》

《西遊補》第三回借鑿空兒之口說:

誰想此地有個青青世界大王,別號「小月王」。(空青室本評:武陵山人云:小月王三字,合成一情字。)近日接得一個和尚,卻是地府豪賓、天宮反寇、齊天大聖、水簾洞主孫悟空行者第二個師父,大唐正統皇帝敕賜百寶袈裟、五花錫杖、賜號御弟唐僧玄奘大法師。這個法師俗姓陳,果然清清謹謹,不茹葷飲酒,不詐眼偷花,西天頗也去得。只是孫行者肆行無忌,殺人如草,西方一帶,殺做飛紅血路。(空青室本評:顧首回)百姓言之,無不切齒痛恨。今有大慈國王,苦憫眾生,竟把西天大路,鑄成通天青銅壁,盡行夾斷。又道孫行者會變長變短,通天青銅壁邊又布六萬里長一張「相思網」。(空青室本評:相思網豈止六萬里。)

如今東天、西天,截然兩處,舟車水陸,無一可通。唐僧大慟。行者腳震,逃走去了。八戒是唐僧第二個徒弟,沙僧是第三個徒弟,只是一味哭了。(空青室本評:暗照離書一回。)唐僧坐下的白馬,草也不吃一口了。(空青室本評:渺茫恍惚,說來鑿鑿有據)當時唐僧忙亂場中,立出一個主意,便叫二徒弟不要慌,三徒弟不要慌,他徑鞭動白馬,奔入青青世界。(空青室本評:提出。)

小月王一見見他,想是前世姻緣,便像一個身子兒相好,把青青世界堅執送與那和尚;那和尚又堅執不肯受,一心要上西天。小月王貼上去,那和尚推開來。貼貼推推,過了數日,小月王無可奈何,便請國中大賢同來商議。有一大賢心生一計:只要四方搜尋鑿天之人,鑿開天時,請陳先生一躍而上,徑往玉皇殿上討了關文,直頭到西天——此大妙之事也。

小月王半愁半喜。當時點起人馬,遍尋鑿天之人,正撞著我一干人在空中捉雁。那些人馬簇擁而來,有一個金甲將軍,亂點亂觸道:「正是鑿天之人了,正是鑿天之人了!」一班小卒把我們圍住,個個拿來,披枷帶鎖,送上小月王。小月王大喜。(空青室本評:小月王一見鑿天人便大喜,請人蔘來。)叫手下人開了枷,去了鎖,登時取出花紅酒,賞了我們,強逼我們鑿天。人言道:「會家不忙,忙家不會。」我們別樣事倒做過,鑿天的斧頭卻不曾用慣。今日承小月王這等相待,只得磨快刀斧,強學鑿天。仰面多時,頸痛,踏空多時,腳酸。(空青室本評:鑿天原是勉強之事。)午時光景,我們大家用力一鑿,鑿得天縫開,那裡曉得又鑿差了。噹噹鑿開靈霄殿底,把一個靈霄殿光油油兒滾下來。天里亂嚷拿偷天賊,大驚小怪,半日才定。

光緒元年上海申報館鉛印本《西遊補》

這段話蘊含了非常複雜多層次的意味。首先行者進入「青青世界」,也就是「走入情內」。「地府豪賓、天宮反寇、齊天大聖、水簾洞主孫悟空行者第二個師父」一句與《西遊補》第一回中孫行者寫的〈送冤文〉中自己的稱號恰好發生了詞語的逆序顛倒:

維大唐正統皇帝敕踢百寶袈裟、五珠錫杖,賜號御弟唐僧玄奘大法師門下徒弟第一人,水簾洞主、齊天大聖、天宮反寇、地府豪賓(空青室本評:八字奇麗)孫悟空行者。

「青青世界」是架設「萬鏡樓」萬千映照之地,諸多顛倒已然發生,幻影無窮,真假難辨,並且這個變異的空間隨著魔境增生而不斷複雜化。

林順夫(Shuen-fu Lin)、舒來瑞(Larry Schulz)英譯《西遊補》

《西遊補》第一回顯出文字顛倒,行者讓師父不要進入文字禪,自己卻陷入文字禪中,行者讓八戒不要夢想顛倒,自己卻夢想顛倒;第五回性別顛倒,行者自言自語不曾受男女輪迴,眼前就變作虞美人經歷了男女輪迴。西施說「美人原做了半月雌和尚」,其實是和尚行者做了半日美人;第六回真假顛倒,真孫行者假扮虞美人,假虞美人卻說真行者。假虞美人殺了真虞美人,項王卻說真行者附體假美人;第七回生死顛倒,行者白日見「六賊」,閻羅王卻死去了;第八回時間顛倒,未來世界中的曆日都是逆的;第十回主客顛倒。行者變作冒名他的六耳獼猴,反主為客;第十一回行者罵毫毛行者「略略放你走動,便去纏住情妖么?」分明是反寫自己被情妖所纏的處境。情妖所延展的範圍包括了男女之情、師徒之情、更重要的是「家國」之情。

上海古籍出版社整理本《西遊補》

天即天理,又統攝情理。「鑿」的動作不僅意味著天是一個實體,更意味著它有著堅固的邊際。

《西遊補》第五回行者「登時變作一個銅里蛀蟲,望鏡面上爬定,著實蛀了一口,蛀穿鏡子。忽然跌在一所高台,聽得下面有些人聲,他又不敢現出原身,仍舊一個蛀蟲,隱在綠窗花縫裡窺探。」

「蛀蟲」和孫悟空原來常常變作的「蟭蟟蟲」不同。「蛀蟲」之「蛀」,與「鑿空」之「鑿」都是破壞性、侵入固體的動作,這裡且還有一層意思,是比喻從內部造成損害,創傷的不可修復,就如回望歷史現場的無奈。

「鑿」不僅是偷天之「偷」的一種具體策略,更是奉命行事,奉的是「情」之命,還疲憊不堪。〈西遊補答問〉中說:

《西遊補》繡像

問:天可鑿乎?曰:此作者大主意,大聖不遇鑿天人,絕不走入情魔。

「作者大主意」是什麼呢?是抓到真正的偷天賊洗去污名(為自己),還是找到根本不存在的驅山鐸回到原初的使命為唐僧驅山趕走妖魔?(為師父)還是找到失蹤的女媧補上至高無上、不再無懈可擊的靈霄殿(為眾生)?

《西遊補校注》

高桂惠在〈《西遊補》:情慾之夢的空間與細節的意涵〉一文中認為,天之遺失,象徵著一種「救亡」,「純粹奉命行事的鑿空兒,不僅一點一點的失去了天,也沒有踩著地」。正如孫行者在神秘的魚腹中無著的處境一樣,他心心念念要去「救」的對象,與真真實實已經「亡」了的物象,未必是一種具體的投射,而只是象徵著個體的處境。

所謂「情難」,也並非是一個具體的妖魔,而是情境中失序茫然的個人。

注釋:

[1] 林庚:《西遊記漫話》,北京:北京出版社,2004年,頁39。

[2] 張靜二將世本《西遊記》中孫悟空的範例定義為「人格塑造小說」,以更貼近中國傳統成人啟蒙儀式。其模式無非是『分離』(separation)、『轉變』(transformation)與『返回』(return)這三部曲,而這三部曲顯然含有『昨日之我死,今日之我生』的意義在內。用神話批評的術語來說,這一模式表現了『死亡』與『復生』的原型,而其關鍵則在於『轉變』一端。」張靜二:〈論西遊故事中的悟空〉,載《中外文學》第10卷第11期,1982年4月。

[3] 李志宏:〈失去樂園之後——孫悟空終成「斗戰勝佛」的寓言闡釋〉。

[4] Robert E.Hegel:「Picturing the Monkey King: Illustrations and Readings of the 1641 Novel Xiyou bu. 」 pp.182.

[5] 《西遊補》第二回「卻說行者跳在空中,東張西望,尋個化飯去處。」崇禎本評「不知不覺走入情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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