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都有害怕成為的自己，願你多年之後不會成為他或她……
峽谷最後的村落
峽谷里的勞作在旭日東升後的九點才開始，扎西大叔把原本停在院門外的卡車調了個頭，然後和大兒子羅布一起從後院滾出兩個備用的輪胎，打算放上車子後斗。表哥見他們吃力，於是上前搭了把手。可能是土路泥濘，扎西大叔發動車子後打開車門朝後喊了一聲，羅布立即發力在車後推了一段，車子這才駛入混凝土公路揚長而去。
如此的協作，想必是達林村許多家庭清晨的場景。早飯時扎西大叔說，他們家靠工地拉貨、撿松茸和旅遊生意，一年也有七萬收入。而酥油茶、牛奶、雞蛋和青稞等基本食物都可以自給自足，連燒火用的也是自己的青稞柴，所以生活還算富足。家裡其實有三個孩子，大兒子羅布在家，二女兒作為西藏班的交流生去廣州讀書了，至於小兒子，則在派鎮念小學。
從扎西大叔聊天的語氣，可以看出他對子女教育的重視。他走後，我記起在拉薩買的漢藏雙語故事書，便送給了羅布，讓他轉交給派鎮的弟弟。因為我第一次來西藏時岡仁波齊的一位大哥和我說過，這裡並不貧窮，但是醫療和教育等物資匱乏，所以我這次才從拉薩帶了一些書籍，想送給雪山裡的孩子。
今天的計劃，我們要繼續深入峽谷的腹地，由羅布做嚮導。可是扎西大叔似乎對自己的兒子不放心，雖然已經可以跟車幫忙，但羅布的車技還無法獨立應對這地形複雜的峽谷路段。在扎西大叔的叮囑下，家裡的另一輛麵包車由表哥駕駛前半段，等我們到了直白村，再由羅布從低平的公路自己開回。
和父親一分開，羅布便和家裡乖寶寶的形象不一樣了。他自信地稱呼自己為「羅帥」，還主動教我們用藏語念他的名字「勒布」。十五六歲的年紀總是叛逆，羅布也不例外。車裡音響放的都是藏族流行音樂，特別喜歡聊天，對我說的新鮮事物一直保持專註。表哥見他抽的煙質地不佳，就把自己的利群煙遞給他。一問才知，平時都背著父母抽的。
不過羅布內心對信仰的虔誠不假，當我觸犯忌諱指著後視鏡上的活佛詢問是誰時，羅布立馬制止我，告誡說應該手掌朝上，將手對著活佛，才是尊敬的禮儀。
在達林村去往加拉村的峽谷山道間，表哥尋覓到了無比的樂趣。早年的第一份工作繼承父志，在福建家鄉的客運站干著和汽車駕駛有關的工作，他自己都沒想到時隔多年之後，能在這雅魯藏布江大峽谷最原生態的山林土路中自駕穿行。
山道迤邐於峽谷崖壁，有時甚至需要調頭大轉彎。還好表哥車技嫻熟，在羅布的藏歌繚繞下，我們早已輕車已過萬重山。中途表哥時不時在技巧上還能點撥羅布，他們兩人一路閑聊甚歡。
不多久，我透過窗外注意到，這裡直至我們來時，才剛剛開始修建公路。可能是四川的農民工兄弟，他們戴著防蚊罩正在路邊堆砌路基，我向他們打招呼致敬，有些人還會靦腆地笑。我知道即使是這深谷之地，也抵擋不住時代發展的力量，「那力量不是妖魔，不能看見，不能殺死，只能感覺無時無刻不在進逼，而且，就在身邊」。
長驅直入二十多公里後，我們來到了這片峽谷最後的村落，加拉村。
又一處人間仙境！比索松村的桃花源更野，比達林村的風林海更靜。它在南迦巴瓦的山麓之下，被刀劍一般鋒利的山峰所環繞。村子之中、江邊小路、懸崖峭壁，漫山遍野盡春桃！
它不只美，而且神秘。村子之後的加拉白壘雪峰沒有一刻露出真身，但是從其籠罩四周的濃雲體量，可想而知山體的巍峨。加拉白壘海拔7294米，與南迦巴瓦隔江對峙。傳說他是南迦巴瓦的弟弟，因為武功高強被自己的哥哥嫉妒砍頭。上天為了懲罰南迦巴瓦，所以命他永遠和加拉白壘鎮守東南。
加拉村一共才九戶45人。當我們把車停在唯一的小賣部前，趕巧一輛小貨車也進了村子。於是看見小貨車被人圍住，而那群人就代表了全村。車上賣的是從外面運來的瓜果蔬菜和生活用品，我本想買幾個水果，但發現早就被人搶光了。之後老人、小孩和婦女，還有幾隻狗，就這樣悠閑地坐在空地上曬太陽和聊天。
隨後羅布帶我們兩人走過跨江橋，去朝拜閻羅大瀑布。途中遇見了他的舅舅，舅舅竟然是加拉村的村長，村長爽直熱情，和我們握完手還讓我給他和妻子拍了張合照，雖然他並沒有想要照片的意思。
閻羅大瀑布深藏於山中，需要撥開信徒敬獻的重重寶珠祭品，然後爬過生滿苔蘚的鐵索橋方能一睹神跡。據說前兩天有人從這鐵索橋不幸滑落摔死，我也險些手沒抓穩翻了下去……
藏傳佛教里蓮花生大士曾預見未來，並將佛法伏藏埋於此處，用以鎮壓域內惡鬼。站在這裡閉目冥想幾個小時，突然睜開眼，都說能看到瀑布中顯現的意象。而意象代表著你未來的走向，是踏上彩虹抑或順著激流墜落。
我體驗到紓解內心迷惑最有力的方法，此刻是走進大自然的深邃里，尤其是站在這樣奔騰的瀑布邊思維。這讓我的恐懼和自省從心中傾瀉而出，如同神瀑之水自上而下，將我自己凈化，「這其中的智慧讓我得以安慰」。
我曾問羅布想不想走出峽谷去看看花花世界，但他告訴我不想，因為害怕自己走出去會變壞。我又問他那在這裡有什麼夢想，他很自豪地說希望世界和平。自我有「三我」，恐懼我便是其一，害怕自己成為的那個自我。就像羅布一樣，他害怕自己像外面的人一樣變得圓滑，變得奸詐，變得有慾望，變得違背自己的信仰。
我們人人的內心都有這樣一個恐懼我，讓我們汗毛直立一躍而起，但有時候又迫於外在環境或自己的妥協與他同化。我就害怕自己懶惰無法堅持奮鬥，但我還是每天會賴床。我害怕自己軟弱屈從別人的意志，但我還是會為別人的期望而苦惱。我害怕自己心猿意馬忽略了身邊的未來伴侶，但我還是見色起意被愛情拋棄在沙漠。我害怕自己難以持住宏偉的精神實現夢想，但我還是依然會眼神恍惚看不清方向。
不過，恐懼我是雙面鏡，讓你看到不想成為的自己，但也讓你看到了想成為的自己。難道不是嗎？不知道自己要成為什麼樣的人時，想想自己害怕什麼吧。不要去做恐懼我，不就是在做期望的自己嗎？
我覺得恐懼我是人心的本初地，因為恐懼是人最原始的情感，真實地面對自己的恐懼，也就看清了真實的自我。你理解這些之後，就會體會到為什麼我想把恐懼我比作這峽谷最後的村落。
因為我害怕這世外桃源在時代的力量下變得不再美好，我害怕通了公路後，它會和西藏其他的景點一樣，連和羊拍張照都會被人收錢。我害怕的反面，是我希望保留的，是我理想的世外桃源。
我希望每個人都能從恐懼我中看清這一點！
從瀑布下來後，很長一段時間表哥坐在平靜江邊的巨石上發獃，我不知道他的恐懼我是什麼。也許只有江水知道吧？也許只有江水可以倒映出表哥的自我本初地吧？
離開前，我硬拉著表哥和羅布去了跨江橋下的一處白沙灘。在橋上時我望見一束陽光照在這片沙灘上，覺得分外幽靜。當我去到，不知是山風還是江風，吹起千仞山壁上的桃花繽紛，美艷絕倫！
有一群綿羊，二三十隻，我興緻起了便大喝一聲，在這空無他人的山間，牧起了羊……
我想這種感覺我是不需要和外人說的。
天下唯山
——直刺藍天的戰矛，南迦巴瓦！
專欄連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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