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後四十回不是高鶚寫的,那是誰寫的?
前不久,人民文學出版社推出的「四大名著珍藏版」將《紅樓夢》的作者署名為「曹雪芹著,無名氏續」,引發了熱議。
四大名著珍藏版,注意看《紅樓夢》的作者里已經沒有高鶚的名字了
其實高鶚被拿下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早在2015年人文版《紅樓夢》的作者署名就已經悄悄改變。只不過中國讀者打小就被教育《紅樓夢》的後四十回是高鶚續的,乍一看這個「無名氏」總覺得受到了驚嚇,所以時隔兩年多突然又翻起這個老黃曆來。
青閱讀為此專訪了中國紅學會顧問、中國藝術研究院研究員胡文彬先生,請他回答關於《紅樓夢》的幾個最熱門的問題:
《紅樓夢》是不是曹雪芹寫的?
後四十回是誰續的?
脂硯齋是誰?
《紅樓夢》的作者是曹雪芹嗎?
胡文彬:這是目前紅學研究中遇到的最大的問題。如果把1900年以來包括現在網路上的說法歸納起來,大約有六十七八種之多,近十幾年來的各種說法,遠遠超過了過去200年。過去並不否認基本作者是曹雪芹,近十幾年來提出的作者包括洪昇、冒辟疆、顧景星、袁枚等等,最蹊蹺的說是湖南婁底的一個女子寫的,還有說七個女子寫的,又有人說是「朱三太子」(崇禎的太子)寫的,大觀園在正定等等。
這種剝奪曹雪芹著作權的現象值得深思。曹雪芹是全世界認可的中國歷史文化名人,水星上的一座環形山以他命名,他是民族的驕傲。作為學術研究,確實作者有爭議,但我們今天怎麼面對這個爭議?比照一下,莎士比亞的著作權也有各種爭議,但英國人民能取得共識。我們能否站在民族立場上,放棄爭議或者把爭議放在局部來討論?何況到今天為止,我們找不到確鑿的證據來證明曹雪芹不是作者,相反,曹雪芹是作者,則有文獻記載和《紅樓夢》的文本來證明。
文獻方面,曹雪芹同時代的好友敦誠、敦敏和張宜泉留下的詩文,說明曹雪芹不是子虛烏有。再晚一些,乾隆三十三年永忠寫有《因墨香得觀〈紅樓夢〉小說,吊雪芹三絕句》,墨香是敦誠、敦敏的叔叔。這說明永忠、墨香等人都見到了《紅樓夢》的抄本,而且明確說是曹雪芹寫的。這樣確鑿的文獻證據我們不相信,而去相信一些野史和不著邊際的猜想甚至編造?至於有人在書中查到哪裡的方言就說作者是哪個省的,這更可笑了。北京是五方雜處的帝都,在小說里找到點方言不難,有人不是研究《紅樓夢》的語言藝術,而是研究這個語言跟他們省有關,來推測作者是他們省的。這些荒唐的事情居然成為一些所謂學者剝奪曹雪芹著作權的理由。
《紅樓夢》文本提供的材料也證明了曹雪芹是作者,書中明確提到過。開篇就說他「批閱十載,增刪五次」,第120回寫了曹雪芹和空空道人的對話,曹雪芹告訴我們應該如何讀《紅樓夢》,可大家都沒記住——不要「刻舟求劍、膠柱鼓瑟」。還有和曹雪芹同時的脂硯齋、畸笏叟的批語,也可以作為輔助性的證據。
想剝奪曹雪芹的著作權,哪怕提供一條文獻記載,一個文本例子也好啊,一個都沒有。只是從《紅樓夢》中看到一些所謂矛盾,就說作者不是曹雪芹,這能說服人嗎?學術研究要用證據說話,用小說家的筆法來代替學術考證,不可取。這些奇談怪論為什麼能很快出書上市、登上央視的「百家講壇」呢?都是在追求新奇,這是時代的浮躁,真正研究者的聲音反而沒人注意了。
戴敦邦繪《紅樓夢》
《紅樓夢》後四十回是誰寫的?
胡文彬:這個問題我談的看法只代表我自己。我認為應該相信曹雪芹所說的「批閱十載,增刪五次」,也就是說,他對這本書的構想有過多次的考量和改變。我們今天能看到12種《紅樓夢》抄本,儘管年代不同,各有差異,但沒有一個是曹雪芹的親筆或定稿。可以看出,前八十回曹雪芹的修改已經比較成型,儘管第13回「秦可卿淫喪天香樓」等情節留下了改為可卿病死的矛盾痕迹,但總體上故事的銜接,人物的發展都梳理出了脈絡。曹雪芹生命的時間,只夠完成前八十回。
應該承認,後四十回的文筆、人物等和前八十回有很大差異,靈氣沒有了,脂硯齋批語指出的那麼多後面的線索也沒有,與前面的線索特別是十二釵判詞等有一定距離。但這不等於後四十回完全沒有曹雪芹的文稿,他「千里伏線」的史家筆法,就大的方面來說,在後四十回也能找出許多情節是有體現的。
後四十回,我認為應該是曹雪芹留下的原稿的散稿。我不贊成高鶚續寫的說法,有足夠的證據說明高鶚沒有時間寫、沒有才華寫,他根本也沒寫。那時他正在忙著弄八股文準備應試,想辦法走後門當縣令。我認為後四十回除原著的散稿外,包含了程偉元、高鶚的修改,正如他們自己在序言里說的,為整理出版120回刻本而「截長補短」,加以連綴。我們想一想,這書在當時非常紅,如果他們真的續寫了,怎麼會不願意加上自己的名字呢?而且他們肯定看到了脂評本,為什麼不按照脂批提供的情節設計走呢?這側面證明了有曹雪芹的散稿存在。其實,從嘉慶年間逍遙子的第一部續作算起,那麼多續書,有一本能超過今天的後四十回嗎?就連清詞大家顧太清的《紅樓夢影》都不行。大家痛罵高鶚是不公平的,應該公正評價後四十回,程偉元、高鶚的工作使得有一個120回本傳世,這個功勞不應抹殺。
現在人文社的版本,續書署名「無名氏」,我認為並不十分妥當,這是在左右為難的狀況下搞出的妥協無奈的做法,但從出版整理的角度,也沒有更好的辦法。我只能保留自己的意見。既然後四十回基本保留了曹雪芹的散稿,把著作權給他,沒有什麼原則性的錯誤。
清·孫溫繪全本紅樓夢
神秘的脂硯齋是誰?
胡文彬:大量的脂硯齋批語證明了這個人的存在,而且是曹雪芹身邊的重要人物,和他關係很近,是書的第一讀者,提出建議曹雪芹會接受,我們覺得不會是曹家之外的人。爭議主要在於脂硯齋具體是誰,是男是女?有人憑「脂硯」認為是女性,我不這麼看,我認為「脂硯」是研墨如血,血淚寫書的意思,不是指女性用的胭脂。
另一個重要的點評者是畸笏叟。我認為他是曹雪芹的叔叔曹頫,他是個書獃子,以過繼子的身份接掌江南織造的大印,在曹家的敗落上有責任,批語中不時流露出對往事的愧疚感,放聲大哭之類的。
劉旦宅繪《紅樓夢》
怎樣看待「草根紅學」?
胡文彬:「紅迷」不是今天產生的,有個發展的歷史。第一期是與曹雪芹同時代的脂硯齋、畸笏叟以及脂批提到的一些人;第二期是讀到早期抄本的永忠、墨香、明義、淳穎等人;第三期是在乾隆五十六、五十七年(1791-1792)程刻本出現以後,出現了大量續書作者,還有子弟書等曲藝形式,光緒年間出現了紅學、夢學的概念,這已經進入討論期了;第四期進入學術研究,王國維的《紅樓夢評論》是美學派代表,蔡元培的《石頭記索隱》是索隱派代表,胡適的《紅樓夢考證》是考據派標誌,這中間又有舊紅學、新紅學之分;第五期是新中國自五十年代、七八十年代至今,有幾個批判和研讀熱潮。《紅樓夢》是開放式的偉大著作,留下了特別多的想像空間和話題。
我不同意「草根紅學」的說法。我不認為有主流和草根之分。難道參加中國紅學會就是主流,之外就是草根?它不就是一個群眾團體嗎?要說草根,大家都是草根。紅學會裡哪個行業人沒有?不能說一有批評,就是主流紅學壓制你。不要使用這種破壞性的語言。我的基本看法,紅學研究,大家都是平等的,研究的方向、方法有分歧,免不了,都心平氣和一點,不要抓住一個東西就把自己看成真理的化身。現在各地都有紅迷會,我想它應該是個讀書會,是以文會友、互相切磋的自發性的民間活動。它不應是想一刀刺倒對方的「小刀會」,不應是發表驚人之論的「紅燈照」。
有人說紅學界是「爛泥潭」。我寫過一百多篇文章批評紅學界,但也不要因為個別人的問題就把整個紅學界都說得那麼黑暗,這不是事實,還是要看主流。如今是網路時代,紅學界要融進這個時代,不管有多少看不慣,也要有耐心,多做引導。發展一個健康的紅學,還有許多應該做的事。
采寫 尚曉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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