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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溪:一笑寥寥空萬古

《中國美術報》第99期 美術副刊

我曾去過天台山萬年禪寺。因為牧溪。

也曾因為王羲之,去過嵊州金庭。是12月份,右軍墓邊上楓葉紅透,卻終歸是墓冢荒涼,不由也感嘆,千載之後,也就如此。

天台山萬年禪寺

喜歡牧溪,就是因為他的《六柿圖》。牧溪筆下有「枯淡山野」,他的《瀟湘八景圖》,展現了比印象派還要早600年的繪畫藝術中的光與影。這是來自瀟湘地區的濕潤之氣和空濛之光,如今倖存於世的只有「瀟湘四景」。很多時候,我會想去京都。是想看櫻花嗎?不是。我說,我就想去看看大德寺龍光院的那六隻柿子。說起來,也就是六隻柿子。

然而,它們機趣四伏,古意四溢。六個柿子,六種顏色,實為六種墨色,各有不同,各有意蘊,力量相互制約、相互抵消,達到視覺的完美平衡。並非刻意擺設,卻緊湊舒緩,明暗虛實,濃淡粗細,高低參差,對比變化。左右兩邊上的柿子,以不同墨色框起的白,變化微妙。

【南宋】牧溪? 六柿圖? 紙本水墨? 29cm×31.1cm

它被西方學者公認為最好的藝術當然不無道理。它的「隨處皆真」,六個柿子隨機的擺設,愈久彌真。毋庸諱言,這幾枚柿子已經在時光中靜止,萬古長存。

就如牧溪,已在美術史上長存,然而,他依然是謎一樣的人。生卒年不詳,據現存的史料,也只能約略判斷牧溪出生在南宋,圓寂於入元後的1270至1294年間。其藝術活動主要約在13世紀60—80年代之際。牧溪曾為萬年寺一禪師。善畫畫,生前卻頗受冷遇。他因反對奸相賈似道而遭追殺,賈似道死後,才復出。《五燈會元》卷十八,以及明洪武年間出版的僧人居頂根據《五燈會元》撰寫的《續傳燈錄》卷三十一,記錄牧溪:「萬年一禪師法嗣。」元代吳大素《松齋梅譜》對牧溪所述稍多。此書在中國已亡佚,日本保存有手抄本,也不載生卒年月,語云:「僧法常,蜀人,號牧溪。……一日造語傷賈似道,廣捕而避罪于越丘氏家,所作甚多,惟三友帳為之絕品,後世變事釋,圓寂於至元間。」

萬年禪寺在南宋,被列入名剎之列。它位於天台深山之中,道路很是崎嶇。我是在六月炎夏,從國清寺邊上的小路盤旋開車而上,終於有驚無險,將車開到寺門前。停下車來,竟迎來清風陣陣。寺院寂寥,已無想像之盛。萬年禪寺如今也是天台山佛學院,午後靜謐,偶有年輕僧人路過,捧經書,步履亦是舒緩。這是當年牧溪駐足的地方啊。

事實上,我是在寺院找過柿樹的。沒有看到柿子樹,只看到牽牛花纏繞在瓦背上。就像與謝蕪村的俳句:牽牛花啊,一朵深淵色。

總覺得喬治·莫蘭迪有點像牧溪。莫蘭迪說自己本質上只是那種畫靜物的畫家,只不過傳出一點寧靜和隱秘的氣息而已。莫蘭迪一生沒有娶妻,過著苦行僧般的生活,廝守著生活中的罈罈罐罐,用靜物演繹藝術的真諦。他的藝術,筆墨儉省到極點,以最單純、簡潔的方式,關注的是一些細小的題材,反映的卻是整個宇宙的狀態,又給人以極溫柔的精神慰藉。如果相逢,他與牧溪應該引為知己吧。

我總是被這樣的人這樣的作品打動。都是尋常景緻,尋常物件,靜靜地釋放著最樸實與寧靜、淡泊的內核。

有許多學者稱《六柿圖》是「無緣者無緣,有緣者緣漸」的不可思議的作品,樸素而又撲朔迷離。如果說徐渭的墨葡萄是那種「筆底明珠無處賣」的滿腔情緒無可名狀的果子,那麼牧溪的柿子呈現的卻是禪機無限。無論哪個時代,這樣觸目皆道的作品,一定能走進與它契合的觀者的內心。

牧溪應該是屬於「牆內開花牆外香」的一類。宋代,直至元代,在繪畫形式語言上,或追求逼真的自然之景,或崇尚文人逸筆草草,牧溪的畫特立獨行,甚至「用蔗渣、草結蘸水墨,隨意點染」,自然不被院體畫派所看重,當然也被主流畫派拒之門外。況其畫作,多為表達平常之物或日常生活,更被視為「野狐禪」,美術史上也幾乎忽視了這位被元人評為畫作「粗惡」「無古法」「誠非雅玩」的僧人法常。日本現代著名畫家東山魁夷於1975年12月在德國科隆進行的德語演講中,卻對七個世紀之前的這位異國故人給予了極高的評價:

牧溪的畫有濃重的氛圍,且非常逼真,而他卻將這些包容在內里,形成風趣而柔和的表現,是很有趣的,是很有詩韻的。因而,這是最適合日本人的愛好,最適合日本人的纖細感覺的。

可以說,在日本的風土中,牧溪的畫的真正價值得到了承認。

牧溪與鎌倉時代同時進入日本的「寫意始祖」梁楷比,還是不同的。梁楷,南宋參禪的畫家,並非僧人,在南宋寧宗朝擔任畫院待詔。他好飲酒,酒後不拘禮法,有「梁瘋子」之稱,畫作屬「粗行」一派。他的《潑墨仙人圖》,是現存最早的一幅潑墨寫意人物畫,現藏台北「故宮博物院」。此畫以水墨潑寫,筆觸簡潔,卻畫盡仙人仙姿。讀其畫,只覺痛快淋漓,不拘法度,放浪形骸。

據說牧溪也是個性爽朗,好飲酒,醉則寢,醒則朗吟之人。但或因其經歷遭遇不同,牧溪禪畫則是法度內斂。身為僧人,其畫風簡當直朴、高致沖淡、清靜流澤,表現的題材和形象卻也頗多人間情味。

牧溪的《寫生蔬果圖》,繪折枝花果、禽鳥、魚蝦及蔬果等物。如此節奏、韻律的構圖,素雅地用墨,似是信手拈來,清新自然,卻又深蘊意味,於無畫處皆成妙境,於平常之物畫出不平常。

沈周應該是受惠牧溪畫風之人,就如我們可以推測,徐渭當年或許看過牧溪的畫作。這種墨色虛實濃淡,妍潤枯焦,勾寫點染,妙造天然……

牧溪以自己對「水墨」的獨特的形式與技巧勝出,那種別具一格,形簡神完,用他自己所作的《牧溪上人為作戲墨因賦二首·右鷺》(見之於《南宋六十家集》)的詩句,就是:特畫江湖一段清。這正是牧溪水墨獨有的面貌與清韻。

牧溪後來圓寂在報恩寺。圓寂之時,室中唯一矮榻,余無長物,於入寂前清晨,依聲律,書《漁父詞》,如此,就榻收足而逝。弘一法師臨終偈語,「君子之交,其淡如水。執象而求,咫尺千里。問余何適,廓爾忘言。華枝春滿,天心月圓。」馬一浮則留下「乘化吾安適,虛空任所之。形神隨聚散,視聽總希夷。漚滅全歸海,花開正滿枝。臨崖揮手罷,落日下崦嵫」的偈語。大梵谷僧或大儒,臨終偈語總讓人頓覺「萬物皆空,因果不空」,從而世事洞明,了悟人生。牧溪也是。牧溪所書《漁父詞》,就是後人所傳的《楞嚴一笑》,月朗風清,流傳至今。詞曰:

此事楞嚴嘗露布,梅華雪月交光處。一笑寥寥空萬古。風甌語,迥然銀漢橫天宇。

蝶夢南華方栩栩,珽珽誰跨豐干虎。而今忘卻來時路。江山暮,天涯目送飛鴻去。

《楞嚴一笑》,後世僧人多有書寫之。有幸見到弘一法師所書,人書俱老,實為無有之境。

很想譜曲而唱。不知能否如願。

這個清晨,坐在書房,想到牧溪,他的《六柿圖》還在日本京都,不知何時能有幸一睹真跡。倘若此生見不著,也就這樣付之一笑,這一笑,一笑寥寥空萬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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