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神記事：一個生命，覆蓋了另一些生命
指路碑
一定要在十字路口找一個合適的位置
一定要在遠處尋一塊光滑平整的青石塊
對了，還要有一隻大紅公雞
幾根篾芊
幾刀紙錢
幾柱香
幾聲老道士的吟唱
——一塊指路碑才能立起來
刻字明晰，雞血鮮紅，竹籤彎曲環繞
立起來的這塊指路碑
往往要被成百上千的人，看了一遍又一遍
念了一遍又一遍
東西南北，上下左右
指路碑，都說得一清二楚
把出發的人，指向遠方
把歸來的人，指向歸所
年年歲歲，指路碑
遭遇過寒風吹，烈日晒
終於，破碎成大大小小的石塊
散落一地
安放指路碑的地方，會重新長起雜草
好像，這塊泥土上
除了野草
什麼都不曾有過
倒水飯
碗一隻，必須是乾淨的；筷子三支
也必須是乾淨的
飯幾粒，不分冷熱
水半碗，不分渾濁
病魔並沒那麼挑剔，如果挑剔的話
也不至於，找上你
你好好坐著，不許動
不說話，甚至，不要眨眼睛
那三支豎立起來的筷子
搖搖晃晃
像在考驗，你的定力
「魂魄歸來，魂魄歸來……」
這一刻，你一定要有
足夠的虔誠
當一碗水飯，拋向你的身後
你需要做的，僅僅是，不回頭
像一頭髮狂的小牛，站起來
招魂
起初
為了讓遠行未歸的你，聽到期盼的聲音
我們擇好日子，備好禮錢和香紙
準備好了一切聲音，還尋得一件
你曾穿用的衣物
此刻我們面朝你去的方向，把嘴巴
調整為統一的狀態，把音量調整成一樣的分貝
連喊三聲，直呼你的乳名
這是多麼隆重的拯救，你從遠方的寒冷和飢餓中
站起來
從我們未知的遠方，無聲地歸來
後來
我們又立起大大的經幡，在幡尾上綴上幾枚硬幣
那些粗細不均的幡條
在風中糾纏打結，分解不開
大風起兮，大幡飛舞，嘩啦啦如同呼號，飄蕩盪有如招引
呵，不同顏色的大幡，都有
同樣的長度和姿態，同樣舞姿和呼聲
你在遙遠的遠方之遠看見
就知道，那是屬於你的呼喚
開路
來路僅有一條。去路也是。但去的時候每個人都會迷茫
不僅你
如今我們趁著黃昏未到
在空曠之地，擺滿足夠引導你遠行的
物什（作為你遠行途中的航標）。 還必須
在恰當的時機鳴炮，敲響鑼鼓，發出哭聲
於是天地靈，遠近皆沉默，通靈者
高高舉起牛角，吹一聲，你就前行一步，吹兩聲
你就離現在，離此刻，離當下，更遠一些
我們站在這裡。看著空蕩蕩的天空，看著空蕩蕩的
說不清方向的遠方。想一想，有我們這樣看著
想一想，有鑼鼓喧天，有鞭炮齊鳴，你就不孤單了
還剩下什麼呢？對了，一定要給你多點燃一些香紙
來路漫長，備足足夠的財物，你到了遠方
才可以，做一個富足的，幸福的，甚至財大氣粗的
人
新墳也像一座新建的房屋
泥土翻新，並遠離原位
變成疏鬆的土堆，用來涵養眼淚、烈酒，和多餘的法水
樹木被砍倒，等到斧頭和鋤頭都
勞累後
才會在殘留的樹根上噴洒烈酒
呵，一個人躺下去
堅硬地，冷漠地，一言不發地躺下去
躺在了大地上，躺在了後人的眼淚、汗水、腳印上
一座新墳，無中生有地坐落在
空蕩蕩的山林間
一個生命，覆蓋了另一些生命
早就煮熟的羊肉和白嫩的豆腐飯
傳來返回的呼喚。我們走的時候
酒壺已經幹了，紙錢灰燼隨風翻飛
行人各自沉默，不說一句告別
一座新墳，在我們身後
越來越遠了
峰迴路轉之處，我們看見
一座白紙飄揚的新墳，坐落遠方
就像一座新建起來的房屋
餓死鬼
據說遠古年代，長嶺坡上
餓死了不少人
死人的身上長出了一片一片的青松
又長滿了高高低低的青草
餓死鬼就躲在青松與青草之間
隨時準備投胎重生
從落水灣去以列，都必須經過長嶺坡
從坡頂到坡腳，去時順山而下
半小時
回時順山而上，得五十分鐘或者一個小時
很多去以列小鎮趕場的人都說
在長嶺坡遇到過餓死鬼
「只要爬到半坡上，肚子就特別餓
像好幾天沒吃飯一樣，渾身沒勁。即便剛剛吃過飯
也一樣。」
穿青道士告訴我的祖先，祖先又告訴我們：
路遇凍死鬼，只要將吃的越過肩頭往後丟
不回頭地往前走，很快就不餓了。
我年少有很多次經過長嶺坡
去以列讀書，或者返家
每次我都帶上一些吃的，但餓死鬼
似乎對我這個十六七歲的，一臉生澀的少年
不感興趣
每次路過長嶺坡，我都生龍活虎
還要坐在大轉彎的石頭上，唱幾句山歌
才屁顛屁顛地爬完剩下的一半路
好像真有一次，我在長嶺坡
感覺到餓
——像一條大蟲在我的肚子里逛，才爬到半坡
就累得頭暈目眩
我趕緊掏出備好的食物，莊嚴肅穆地
往身後扔
餓死鬼吃了我的食物，卻依舊讓我
餓著肚子，筋疲力盡地
爬完長嶺坡
現在，關於餓死鬼的傳說
已經被很多人遺忘了
但遠行帶上足夠的食物以備不時之需，以及
人生多籌備一些可能用得著的東西
卻成了一種改不掉的習慣
送火記
第一天晚上我們翻過五座山，在墳頭
一言不發地，讓燃著的火把，呈現
會一直燃燒下去的狀態。
第二天晚上我們只到半路，在山埡口上
火把被風吹歪，我們大聲喊你的名字
告訴你，一把火，足以溫暖你遠行的腳步
足以照亮你迷茫的眼睛。
第三天，火把只送到家門外的分叉口
在這個狗吠陣陣的村莊
直到我們回到溫暖的屋子，火把還在路口上
閃著幽光。
過血河
破砂鍋被打破之前，需要準備好
足夠多哭泣，埋藏在口腔之中，舌根之下
跳跳唱唱的穿青道士，把唱詞
變成看得見的火把和寶劍飛舞，以及看不清的唾沫四濺
跪著的人偶爾也抬頭看看天空看看遠方
他眼神里一定有著諸多不解但都跟我們一樣沉默
這一刻的神聖，從逝者那裡沿襲下來
並將沿襲下去。我們需要做的事情再簡單不過：
倒酒，點燃鞭炮，用香煙引爆造就築滿火藥的地炮
更很多人，負責一言不發圍觀，或者隨時準備哭泣
TAG:楓林小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