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 年，溫馨團圓的表象下是我們困頓的生活
多年之後，張小北在遙遠的大雪紛飛的北方城市裡過年，才恍然大悟，奶奶養雞，其實是養了很多期盼。
張小北回憶起 1998 年的春節時，有一大群褐色的鳥掠過他的腦海，那是故鄉布村附近的山林里呼嘯而出的候鳥飛過村莊的天空、樹梢和田野。
這些年年出現在亞熱帶悶熱而潮濕的冬天裡的候鳥，聽說來自遙遠的被冰雪覆蓋的西伯利亞。西伯利亞在什麼地方？張小北在在腦海里搜尋，憑他有限的地理知識，也僅僅知道那是俄羅斯某個地方。哦，他爸爸張忠英習慣把俄羅斯叫蘇聯。雖然蘇聯這個國家早已經不存在了，但這無關緊要。這只是張小北回憶起往事時的一種無以名狀的情緒，就像除夕當天，他偷偷去隔壁鎮上看一個人。也像過完 1998 年的除夕夜，很多事情已經註定，彷彿有一張無形的大手，三下五除二一般給他們一家的生活安排了所有的軌跡。
張小北清楚地記得，1998 年 1 月 26 日，這一天他和他的爸爸張忠英以及媽媽李月花從市裡乘坐鄉村大巴車回到了他出生的村莊布村。和往年不同，他的爸爸張忠英並沒有提著大包小包的年貨，只是提了一個行李箱以及兩盒當時流行的三株口服液。口服液是送給年邁的奶奶的，奶奶一直一個人生活在布村，從不肯離開。
今年沒有帶年貨回村，是因為張小北他的爸爸張忠英下崗了，下崗再就業開的農業物資經銷部還沒有賺到一分錢。他的媽媽李月花說今年過年一切從簡，他的爸爸張忠英說這叫開源節流。平日里，夫婦倆兩句不和就開吵，但今年卻空前一致，說的話彷彿是一個人說出來的。
三個人在村口的公路上站了一會兒，碰上了鄰居黃阿炳去鎮上買年貨。黃阿炳那幾年因為販賣山貨發了大財，買了一輛鈴木摩托車，威風凜凜。黃阿炳停下摩托，和張忠英打招呼說，哎呀，阿樓哥、嫂子、侄子都回來過年啦？張忠英說是呀，剛剛下來的車。
張忠英的乳名叫阿樓，村裡人一直這麼叫他。黃阿炳說，阿樓哥你趕緊回家去，你媽一個人無法殺雞，正在雞圈裡追著雞跑呢。黃阿炳最後說，阿樓哥，今晚到我家來吃飯吶。張忠英每年臘月廿九都到阿炳家吃一頓飯，已然成慣例。阿炳覺得張忠英是市裡的幹部，是村裡多少年才出的一個能人，能到他家和他喝一頓酒，是自己的榮耀。
但今年和往年不同，張忠英看著黃阿炳騎著摩托車遠去的背影心想著，自己已經不是國家幹部，只是刀具廠的下崗職工，這又怎樣和黃阿炳說呢。倒是李月花看出了張忠英的疑慮，說你和阿炳喝酒，不要喝多，也就不提你下崗的事了。你每次喝醉後總喜歡吹牛，李月花又說，回家過年嘛，你死要面子，談什麼工作呢？張忠英說，你倒是說得輕巧，讓你下崗試試？夫婦倆差點又因為下崗問題起口角，張小北見狀，趕緊一個人往村裡走，他實在不想聽他的爸爸張忠英關於自己時運不濟的各種哀嘆。
張忠英一家回到老屋時，雞已經被抓起來了，是鎮上回村裡過年的張小北的表哥陳偉祥幫忙的。對於抓雞這種小事，陳偉祥手到擒來，輕車熟路。陳偉祥曾經在武警特種部隊里服役。陳偉祥在服役期間，因為圍剿毒販立功轉了士官，複員後，在鎮上的派出所當民警。
張小北很佩服他的表哥陳偉祥，視為英雄好漢，因為他會格鬥術和擒拿手。應該是 1994 年，陳偉祥回鄉探親，去龍江街刀具廠宿舍探望他的舅舅張忠英，沒想到卻見義勇為了一把，把在街上打劫的幾個小子打得滿地找牙，扭送派出所。市裡的晚報得知消息，還刊發了報道，說武警特種兵休假回鄉探親抓小流氓立新功，讓表哥陳偉祥回到部隊後被表彰了一番，也為他複員回鄉當民警埋下了伏筆。
除夕那兩天家裡還是很熱鬧的。張小北回到了老屋之後，整理了許久不住的卧室，又打掃了堂屋。奶奶覃氏有眼疾，視力不太好，同時，因為年紀大了，耳朵也有點背。直到張小北坐在她的身邊，在她耳邊說我是阿北，我們回來過年了，奶奶才想起來，說你們終於回來過年了，我以為今年你們回不來了，我每天都坐在門口等你們。張小北說阿嫲，我們怎麼可能不回來和你一起過年呢？奶奶說，明年你們就不會回來過年了，我走不動了，看不見，也聽不到，現在我只能聽電視，晚上經常夢見你的爺爺。張小北知道，奶奶總感覺自己某一天就死掉了。但張小北相信，奶奶依然眷戀這個世界，依然想念她的孩子和孫子們，是不會那麼快死掉的。奶奶每年都養了很多雞等他們回家過年時殺掉。奶奶牙齒都掉光了，啃不動雞肉，但她為什麼要養那麼多雞呢？多年之後，張小北在遙遠的大雪紛飛的北方城市裡過年，才恍然大悟，奶奶養雞，其實是養了很多期盼。
李月花要去打粽葉做過年粽子，還要準備泡糯米、泡綠豆、切五花肉。李月花在菜園裡打粽葉時剛好碰上從鎮上採購年貨回來的黃阿炳。黃阿炳雖然已經發了大財，但依然保持著農民的老實本分以及心直口快。黃阿炳問李月花，嫂子，樓哥看起來很不高興，是不是今年沒陞官心情不好呀？李月花說，其實他在賣化肥。黃阿炳說樓哥是國家幹部，怎麼會去賣化肥呢，嫂子你說的我怎麼不明白呀。李月花說哎呀，說來話長了，不說也罷。李月花說完這話，才意識到自己說錯了什麼，因為她老公張忠英最怕別人說他下崗了。下崗這種事，特別是原來的國家公務人員忽然下崗這種事，在村裡人面前是萬萬說不得的。而且，她也囑咐過老公要守口如瓶，而今，自己卻先透露了消息。張忠英曾經悔不當初，去城裡後又調去刀具廠，是他最大的錯誤，還不如繼續在鎮上當學校老師，但後悔又有什麼用呢？
張忠英是在從黃阿炳家吃完晚飯回來後和李月花大吵一架的。當晚，張忠英喝多了。家鄉布村的土茅台只要是喝上幾杯就讓人渾身燥熱，遇到人就想找茬兒。張忠英和李月花說，去你媽 X，你怎麼能和阿炳透露說我在賣化肥呢？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雖然是個男人，但是個八婆，藏不住嘴。
李月花意識到白天她和黃阿炳說的事敗露了，連忙說就算我現在不說將來也會有人知道的。何況，李月花說，下崗再就業不丟人，現在你也是個老闆，老闆不比一個刀具廠科長強一百倍？張忠英的脾氣在酒精的助力之下，恨不得給老婆一巴掌才過癮，但最後還是忍住了。張忠英說，媽的，老子陰溝翻船，你卻火上澆油，這日子沒法過了，老子要和你離婚。
李月花被老公這麼一刺激，當場不幹了，說喲喲喲喲，你還厲害了，要離婚，行，我馬上回我娘家，讓你們自己過年。說罷，轉身就出了門，頭也不回地消失在漆黑的夜裡。
媽媽李月花憤而離家時，張小北在黃阿炳家看 VCD，一大群老人小孩圍坐在一起，看成龍主演的電影《紅番區》。張小北不喜歡這種打打殺殺的電影，覺得很虛假。他在龍江街頭見過太多的真實殺戮，好多人在街頭稍有不慎就丟掉了性命，比電影里的殘酷何止上千倍。
電影還沒看完，張小北就被他的爸爸張忠英叫走。張忠英像一隻被人打了一棍的狗，說你媽回你外婆家了，你給我去叫她回來。張小北意識到爸爸可能和媽媽吵架了，不然不會這樣。所以，張小北說，要叫你自己去。張忠英說哎呀，現在你也不聽老子的話，老子叫你去，你就得去，因為，我是你爸爸。張小北還說，爸，你就別和我媽吵架啦，明天就過年了。張忠英說老子知道明天過年，所以，才叫你去叫你媽回來呀，沒有她，我們沒法過年。
張小北聽得出，爸爸張忠英雖然開口閉口都是老子，但語氣是誠懇的，是意識到自己的錯誤的，也是意識到後果的嚴重性的，就像每次他被爸爸張忠英打了一頓後做檢討的語氣。這種語氣，是這個家庭中兩個男人才能體會到的打死也要認錯的語氣。
張小北知道，就算爸爸不叫他去外婆家把媽媽李月花叫回來，他也會去一趟外婆家的。他有很多年沒見到外婆了。外婆已經很老很老了，像老僧入定一樣一坐就是一整天，也不說一句話。外婆說自己是清朝人，生於宣統年。外婆是在四十五歲時忽然生的媽媽。媽媽是家裡的老幺，得萬千寵愛，結果卻嫁了爸爸這麼一個對外軟弱對內強勢的男人。張小北想，媽媽怎麼會嫁給爸爸呢，他想不明白。但又一想，如果媽媽不嫁給爸爸，也就不會有他。也許，這就是緣分。
要去外婆家得走上兩公里的路。張小北打著手電筒，在漆黑的泥路上走著，他抬頭望天，四野除了他手上的手電筒的光，再也沒有任何的光亮。張小北不怕鬼，相比於虛無縹緲誰也沒見過的鬼，他更怕黑暗中殺出的活人。他在寂靜的夜空里想起一個人。那個女孩在他心裡，忽遠忽近，就像手電筒的光，照亮了他這幾個月的心路。張小北的心底，湧起了淡淡地甜蜜，接著，他打定一個主意。
（未完。）
本文節選自豆瓣閱讀「過年」短篇寫作活動參賽作品《漫長的年夜》，作者：梁子非。
1997 年過去了，我很懷念它。這是一個關於二十年之前的 1998 年春節的故事，關於少年、初戀、父子關係，以及關於後來老去的他們和我們。少年張小北的更多故事可移步至中篇小說《盛夏篝火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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