輸給印度泰國同業,中國醫生何以知恥後勇?獨家專訪李定綱
「中國,世界第一大旅遊輸出國、第二大旅遊輸入國,可是,醫療旅遊佔比居然為零,這是行業恥辱,是中國醫生們難以啟齒的恥辱!」
文丨楊亞茹
採訪丨嚴睿 楊亞茹
中國缺席的國際醫療旅遊市場非常龐大。
2017年還沒結束時,WHO(世界衛生組織)預測,整個亞洲佔有全球醫療旅遊收入的1/4以上份額。《孤獨星球》年初刊出數據,去年一年的全球健康旅遊市場漲幅10%,市場份額達5000億美元。新的預測是,歷史上規模最大的健康旅遊市場極有可能誕生在2018年。
發達國家中,美國以每年超過2000億美元的收入佔據全球最大的健康旅遊市場,其次是年收入600億美元的德國;發展中國家裡,南非、泰國、印度等地的醫療旅遊指數在近年來持續飆升。
美德依靠提供先進治療方法吸引跨境病源,印泰靠的是巨大的治療差價,同時,國際醫療旅遊也是他們的增長型產業,有政府政策支持。
國際醫療旅遊產業在世界範圍內如火如荼地推進,著眼國內,卻是萬馬齊喑,用陸道培醫療集團北京順義醫院執行院長李定綱的話,是「牆外百花盛開,牆內枯枝一根」。
「千億美元的市場份額,中國佔了不到1億,被當成零計算,國際醫療旅遊這個產業在我們國家遲遲不得發展,並遠遠落後於世界,落後於我們周圍那些經濟上比我們落後得多的很多國家。」每每談及這個話題,李院長的語氣總不能平靜。
1989年,義大利、英國、西班牙的近3萬人赴法國治病旅遊,以醫療治病為目的的國際間旅遊活動雛形初現,在這個新興行業,泰國、印度先後躋身世界醫療旅遊產業「三強」。
曼谷的康民和金奈的阿波羅
距離昆明1260.38公里,是曼谷,隔著一灣一峽一海遙望曼谷的是印度金奈。
位於曼谷心臟的泰國康民國際醫院,是亞洲第一家獲 JCI認證的世界頂級民營醫療機構,1980年成立。三年後,阿波羅醫院在印度醫療聖地金奈落戶,這是印度唯一獲 JCI認證的民營綜合醫療中心。
回憶起早年去康民醫院的幾次經歷,李定綱記得清楚,「醫院門口是車水馬龍、人聲鼎沸的場面,很受震驚。」
成立於1980年的康民國際醫院(Bumrungrad International Hospital)有診療室270間,病床580張和專科中心30個
早在二戰之後,泰國旅遊業就進入發展期,1997年亞洲金融風暴,泰國國民經濟整體下滑,政府和企業家們開始重新思考和定位,發現醫療需求不僅沒有下滑,反而強勁上升。
「泰國當時有一個機會,依靠石油迅速成長起來的海灣八國,他們有兩個很難解決的短板,一個是教育,一個是看病。」李定綱告訴《四百味》,很多海灣國家政府按國民人頭出資,送一家人去國外接受教育,等待他們成才,反哺國家。但是,看病的問題一刻都等不了。
尋找一個國家承接他們的病人是最優解決方案,當時,距離近、成本低、管理水平高、醫療技術中上水平的泰國,近乎完美地把醫療和旅遊做了結合,接納了整架飛機運送的病人,承包了海灣國大部分的醫療客源。
從服務海灣國開始,康民醫院被MTQUA(醫療旅遊質量聯盟)評為全球十大醫療旅遊機構之一,醫院國際部的150名「文化官」提供22種語言免費翻譯服務,每年吸引超過五十二萬人次、190多個國家和地區的國際病人,其中,美國、日本、阿聯酋的病源最多。
麥肯錫顧問公司研究表明,在不同國家,兩到八倍的價差會發生在同一醫療服務上,康民醫院的心臟導管手術價格約為美國的1/5,髖關節換置費用是英國的1/3。
用第三世界的價格享受第一世界的服務,和泰國共食國際醫療旅遊這一朝陽產業大蛋糕的印度阿波羅醫療集團,同樣在價格上有絕對優勢。
因德拉普拉剎阿波羅醫院(Indraprastha Apollo)是一家私營醫療集團,該集團稱,來自醫療遊客的收入佔到其總收入的15%
「阿波羅醫院每年要做幾千例心臟手術,價格是歐美的1/10,死亡率卻遠遠低於發達國家。在高福利社會,醫療效率非常低,同樣的心臟搭橋手術,印度能在郵件發出後的兩周內安排,在美國就要排隊等,等幾個月,甚至等一年。」
2016年,華潤、鳳凰合併改寫了亞洲紀錄,在那之前,阿波羅醫療集團是亞洲之最。在亞洲醫院管理大會HMA網站管理獎評選中,唯一獲多個獎項的超一流亞洲醫院正是阿波羅,醫院開放床位超一萬張,連鎖1900多家藥店與藥局,60%以上醫生執歐美國家行醫執照。
阿波羅醫院擁有及運營全世界64所醫院,向英國及非洲、中東、南亞等地區患者提供醫療服務,累計服務了121個國家和地區。
隨著醫療旅遊持續爆發,印度國務貿易產業部推行了一整套發展醫療旅遊的法規、政策、戰略和計劃。泰國的服務體系同樣完備,衛生部管控醫院及健康食品品質,外交部提供醫療旅遊簽證,交通部解決交通運輸問題,觀光局和商業部負責對外推廣。
「盤點完別人,回頭看我們,在經濟全球化的21世紀,開放的中國幾乎融入了各行各業,唯獨我們的醫療依舊遠離、徘徊、望洋哀嘆。」李定綱說包括中國的醫生,不知道最大的國際醫院就在泰國,就在印度,不知道自己行業里的航空母艦是什麼型號。
缺位國際化的中國醫療
何止中國醫生,李定綱知道,中國整個醫療體系都遠離市場、遠離產業,抵達國際化的路也因此舉步維艱。
中國的醫療體制中,公立醫院機構作為中堅力量沉澱了建國以來九成以上的醫療資源,人才、設備、技術都是強聚合,公立幾乎包攬醫院百強榜,在國門內無一出其右,走出國門呢?
「老話說,『是騾子是馬,拉出去溜溜』。全世界超過3000張床位的醫院全在中國,我們甚至有床位數逼近12 000的宇宙最大醫院,但都沒有拉出去溜過,不僅閉關自鎖,還夜郎自大、沾沾自喜,沒有國際化概念,更沒有參與國際競爭的能力。」
一方面,中國人口基數大,國有屬性的公立醫院不能拿最優質資源去服務國際患者,另一方面,政府參與的公立架構不能完全匹配市場化運營,而成長為國際化醫院的前提是走進市場。
李定綱一直致力推廣國際化醫療,不論是親歷泰國的康民醫院還是研究阿波羅醫療集團,他看到的規律是——當醫療產業開始市場化,緊接著就需要規模化,到一定程度也就必須向國際化發展,整個反應鏈條由市場催生並與之配套。
公立沒有市場化基因,那一直以來在市場里撥弄風雲的資本呢?
「中國的資本市場造就了近百個醫療健康相關企業,當中的行業巨子無一涉足國際化醫療,我甚至懷疑,這些企業的高管們可能不知道最發達的國際醫院就在泰國和印度。」中國作為最大的旅遊輸出國,醫療旅遊占著零份額,李定綱說這是行業恥辱,是中國醫生難以啟齒的恥辱。
中國醫療亂象不止於此。涵蓋368個標準(其中200個核心標準,168個非核心標準)、包括1033小項的JCI標準認證把中國當成未來最大的認證市場,事實也確實如此,公立、民營都熱衷於申請這塊牌子,截止2017年底,JCI官網顯示的中國大陸持證醫院已近90家。
泰國康民國際醫院是亞洲第一家獲得JCI認證的民營醫院,阿波羅醫院是印度唯一獲得JCI認證的民營醫院,他們憑藉這塊牌子對接世界商保體系,解決醫保支付問題,從而招攬國際病源進入本國消費體系,發展國際醫療旅遊。
李定綱說:「中國有很多醫院達標了、掛牌了,這應該是一個台階,要踩著它上另一個台階,事實是很多想掛牌和已經掛牌的醫院都不知道這塊牌子的國際價值,只想借著JCI打品牌、拿JCI當上市籌碼。」
從友誼醫院到海淀醫院,再到燕化醫院,醫生角色貫穿了李定綱幾十年的職業生涯,在他任職主任期間,海淀醫院、燕化醫院腫瘤基因治療中心在三年時間裡吸引了50多個國家與地區近1000位腫瘤患者。
早年的李定綱(第一排,右一)團隊為來自世界各地的患者進行綜合治療
「我的有些外國病人很無奈,旅遊簽證續簽不能完成治療,還要繞到香港再辦一次入境,增加治療時間,這種情況我遇到不少,我們沒有什麼方便給這些高值消費客戶。」
公立沒法打入國際市場,資本無意發展國際醫療,JCI認證在中國被低估,相應的政策保障還不完善,儘管諸多阻礙,但中國的國際醫療旅遊仍可寄希望於襁褓中的民營醫院,並且也只能是民營醫院。
民營的曙光與困境
民營醫院生於市場,與康民、阿波羅基因吻合,缺的是差異化發展和對行業的思考。
「我們的民營醫院用一種看著苟延殘喘、將來必死無疑的思維方式向前走。」李定綱一再強調自己的觀點,公立和民營要有差異化市場劃分,稅者買單的公立就應該為國人服務,不用摻和國際,民營不要「乞討」醫保,世界上90%的民營醫院都在發展國際醫療上給我們做了示範。
可以類比的是創業之初的美的和海爾,依靠的正是從國際打回國內的出口轉內銷思維。在當時國內一片紅海的情況下,美的依靠家族關係從海外拿下了東南亞市場1000萬台電扇的份額,海爾也一步踏進了門外的藍海,打拚一番再殺一記回馬槍,最終,他們都成了行業巨頭。
李定綱口中說的國際醫療旅遊正是門外的藍海,他說:「民營駕船出駛藍海,有風險,但會比在紅海好生存,好發展。」
廣州復大腫瘤醫院在2003年成立之初就看準了東南亞市場,2013年通過JCI認證,截止2017年,已經收治了83個國家和地區的3萬名患者,醫院患者有一半來自境外。另外,成立兩年的三亞國際友好中醫療養院主要吸引的是俄羅斯人。
在海南,國際醫療旅遊是新的經濟增長點,這一利好更能適用於新疆的烏魯木齊,不僅與中亞五坦有血緣、文化關聯,醫療技術也相對發達,自然會吸引周邊國家病源,成為新朝陽產業。
適合發展國際醫療旅遊的地區不少,能把事兒做成的民營醫院卻不多。「幾家歡樂萬家愁」,李定綱這樣形容17771家民營大軍。在他來看,醫療機構數量已經過剩,而這一數字還在資本裹挾下增長更甚,沒被消耗的部分極大浪費了民營醫療資源。
民營的數量超過了公立,但門診業務量不到公立的百分之二十,還有大批的民營醫院守著空樓囿困在醫保思維中,沒有用更大的情懷去尋找突破口,把國際市場疊加到國內市場,以釋放民營產能,讓行業從封閉走向開放,這些都沒有全面展開。
李定綱感慨道:「民營醫院早已經斷代,當初,大家砸爛一個體系輕而易舉,現在,我們要重建一個體系歷經艱辛,可能還難以成事,這不是資本進入、紅頭文件下發就能一蹴而就的,我們的行業需要有一些人思考、探索、研究,而不是前腳罵、後腳求的管狀思維。」
「自古不謀萬世者,不足謀一時;不謀全局者,不足謀一域。」改變中國醫療現狀,發展國際醫療旅遊,缺不得大格局思維的舵手。
原上海一婦嬰院長段濤說過,三甲醫院院長進到民營醫院,少有成功者,因為他們在公立醫院的思維和管理,民營醫院並不需要,把三甲醫院院長和骨幹一同放進市場,後者的價值更被認可。李定綱很認同。
他說:「最聰明的人考取了醫學院,卻進入了最落後的體制,從業二三十年,技術成熟的時候,基本也就是市場白痴,這是普遍現象,民營的基石需要上萬個優秀的職業經理人去夯實,民營的國際醫療發展需要成千的優秀醫生先走出國門。」
他也說:「醫改大勢下,體制內醫生一批批接受市場檢驗,要發生改變的最小時間單位是十年。我們欠的思考太多,欠的課太多,欠的債太多,這幾欠不是一日寒,要補,要等。」
《四百味》主編 嚴睿(左)與陸道培醫療集團北京順義醫院執行院長李定綱(右)合影
對話李定綱:民營醫院不能重複扮演公立醫院角色
《四百味》:國際醫療和國際醫療旅遊有什麼不同?
李定綱:國際醫療沒有「旅遊」兩個字,跟國際醫療旅遊有本質的區別。比如北京有幾十萬常駐的外國學生、使團、商務、公司,為他們提供醫療服務的同時還要得到商保認可,通過JCI認證對接了上百家保險公司的和睦家做的就是國際醫療。
國際醫療旅遊要申請相應的簽證,實現一次有醫療目的的旅行,完成一個醫療行為的過程,電影《北京遇上西雅圖》就是一次典型的國際醫療旅遊案例,為了生孩子,用當地的空間、政策、法律。
《四百味》:中國的醫生跟國際上的醫生有哪些差距?
李定綱:我們有一個弱項,我們的醫學教育和國際不接軌,中國最好的醫學院里的醫學生,甚至博士生能夠熟練運用英文的還沒有超過一半,熟練應用英文的醫學生,他看到的東西、想到的東西、包括思維和實踐,會有很大提高,但是我們的醫生不敢想國際,老想著家門口的事還做不完,一定要拿到醫保這種事。
《四百味》:現階段,中國醫生急需做出的改變是什麼?
李定綱:要有幾個認知,中國原來怎麼樣,現在應該怎麼樣,外國現在怎麼樣,我們應該怎麼樣,事物本身的規律是怎麼樣,我們反其道而行之了,我們應該怎麼改,釐清這些最基本的思維,一個行業里的人如果就會走穴飛刀、數錢走人,這個行業沒法發展,沒有生命力,更沒有思想的賦魂。
《四百味》:討論了國際醫療旅遊的形式,中國醫生怎麼樣「知恥後勇」呢?
李定綱:也不是說我們中國醫生就是長期忍受這種國際醫療旅遊的敗績恥辱,在醫改的環境下,我們的醫生應該振奮,因為會有大批的創業型醫生走出體制,進入發展藍海,他們是重要的參與者和拓荒者。
我們醫療旅遊的藍海目前還沒有啟動,相對落後,但事物有兩面,因為落後才能知恥後勇,這是我們強調的,改變中國的國際醫療旅遊現狀,就要有走向國際化的醫生,在我國近300萬註冊醫師基數上,我們得有一支千人大軍走向國際,才能承接國際病源的國際化需求。
《四百味》:在推進國際醫療旅遊的這些年裡,對什麼樣的民營醫療機構印象比較深?
李定綱:2012年,我去土耳其的伊斯坦布爾會診,那是一個有七家連鎖醫院的其中一家腫瘤醫院,醫院掛著一塊JCI認證的牌子,這個醫院因為有這塊牌子,歐美很多商保公司都認可它,很多中南歐、前東歐、保加利亞的患者都會去看病,醫院裡雇了一些德國醫生,在那裡預約達芬奇手術機器人,要排隊等8個月,規模不大,100張床左右民營醫院,進去的感覺就像在逛精品店,我們沒有這樣的醫院。
《四百味》:要突破傳統的管狀思維,中國的民營醫院具體應該怎麼發展?
李定綱:中國民營醫療的發展要跟其他行業的創新發展去學習,比如美的和海爾,不能夠再去重複扮演公立體制中的醫院角色,必須走出自己的新路,創出新的市場發展模式,才能體現民營優勢。
拿我們中國足球對比,如果寄希望於體制內的中國足協,我們百年內都很難踢出去,這是足球的發展困境,但類似於廣州恆大這樣足球俱樂部,用的是市場化和民營化的運作方式,有新的規則和模式,這就是民營醫療需要學習的定位,要走出傳統的怪圈,借鑒其他行業的發展經驗,重新思考民營醫療產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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