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誰綁架了我們
是誰綁架了我們?
南宋詞人辛棄疾曾經寫過一首《賀新郎.用前韻再賦》,詞中內容暫且不說,其中有一名句:「嘆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
辛棄疾之後又有宋人方岳寫詩,對辛棄疾的「十常八九」做引申道:「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語人無二三」,可謂道盡人間煩惱。
再後來,台灣林青玄寫了一篇散文——《常想一二》,說的是朋友向他求字,他信手寫了「常想一二」,玩笑中說自己字寫得不好,要這位朋友常想著自己一二的好處,從而對自己的不足有所諒解,實則告訴他,我們生命里不如意的事占絕大部分,因此活著本身就是痛苦的,但扣除八、九成的不如意,至少還有一、二成的如意、快樂和欣慰,到不如常想想那一、二成的好事更好。
後來,那個朋友又向他求字,他又寫了「不思八九」。還寫了「如意」做橫批,隨手畫了寫意的蓮花……再再後來,這位台灣作家林青玄再婚,各種流言在媒體的作用下發酵,面對各種議論,這位朋友不知如何來安慰他,便電話里看著他寫給自己的字念與他:「常想一二,不思八九,事事如意。」
……
之後的很多年裡,每有不如意,我常會用「不思八九,常想一二」聊以自慰,有時也真的就不思那八九了,可有時,那八九就是怎麼也過不去,便覺得這句話很「雞湯」,有點自欺欺人,還有點阿Q的味道,彷彿自己的人生被什麼無形的東西綁架了,你必需按照綁匪的要求,做出綁匪所高興的調整。
我有一同事叫張寶伏,個子不高,智慧而精幹,是國企的小幹部,一日,他去辦公室坐在我對面,我問他什麼事?他說:「只是看看你。」接著他又說:「我要請一段時間假,你有什麼需要可以告訴我。」
我理解他的意思,那個時候,經濟非常匱乏,國企員工多是兢兢業業以廠為家,同時也會點點滴滴以家為廠。所謂我有什麼需要,就是他們庫房裡有什麼是我家裡所需要的。
我當然很感動,玩笑他怎麼如此嚴肅,如同安排遺囑的樣子。之後便談到一些不如意的事,他說了很多,中心只有四個字——常想一二。臨走時他送我一個小禮物,是他親手用野桃核做的兩個小籃子被一個鑰匙扣串在一起,好漂亮,那野桃核的生理紋路極像農村裡的籃子……
記得之後的很多天,我常放下工作,到單位的野桃樹下找了很多野桃子,又找了工具,偷偷到員工的更衣室做那籃子的仿製品,正在成品不斷出爐的時候,同事說,張寶伏住院了,是小細胞肺癌,我於是和同事去看他,他與平時並沒有什麼不同,第三次看他時,他也僅僅是臉色有些蒼白,還談笑風生地說我,為什麼總是不穿襪子,我說是不想每天洗的原因,他便做出孺子不可教也的怪樣,引得當場所有的人都去看我的腳。
大約我們離開兩個小時之後,他的妻子告訴他得的是癌症,要他配合治療,當晚他沒有吃飯,六個小時之後就去世了。於是我想起他在辦公室說的那些話,他讓我常想一二,他怎麼就做不到呢?是誰綁架了他?是什麼綁架了他?
多年後,我做一個小手術,同病房一個阿姨是膽管癌,打開之後才發現,沒有手術的必要了。術前她就預感到不好,她注視著自己一個人帶大的三個孩子,用四川方言說很多我聽不懂的話,態度堅定而親切,沒有悲傷,也沒有報怨。
一天,我看到她在病房的窗前久久地注視著窗外,她,一個人,默默地在那裡落淚……她術後的情況使我以為她不會活很久,半年過去了,今年初二那天我去看她,她依舊很好,讓人覺得,她還能再活一百年!
如果死亡是可以綁架一個人的精神世界的話,為什麼一個沒有文化的四川老人,她一生艱難地帶大三個孩子,可算不如意處超出八九了,但沒有什麼可以綁架她呢?難道她的頑強和快樂來自常想一二嗎?顯然不是!
我們常常看到戀愛可以成功地使一個人的智商變成零,也常常可以聽到,失戀使很多人頹廢和抑鬱的故事,也有更加極端的人,僅僅因為失戀而終止了自己的生命……那麼,是什麼在綁架他們的人生和情感?他們為什麼不能常想一二?為什麼不能走出自己的死穴?
據說,結束愛情的痛苦,最有效的方法是開啟另一段愛情。好像這其中沒有不思八九,常想一二的事,可見,縱使這世界從來沒有陰雨天,依舊有被綁架的靈魂死於燦爛的陽光下。這是常想一二所無能為力的事!
一次,我看到一個母親帶著他已經是十七歲的兒子看病,因為錢的原因,她們母子擠在一張床上,那個兒子高大而俊秀,笑起來很有詩意,只是,他的眼睛看不到東西,白天,母親去醫院辦一些事,他就靜靜地坐在床上一動不動,我的第一反映是,如果我瞎了,那我必須死,沒有其它選擇!殊不知前蘇聯戰鬥英雄保爾.柯察金雙目失明之後,依舊寫出了《鋼鐵是怎樣煉成的》。
還有一次,我看到一個男人在輪椅里被一個孩子騎自行車撞倒,那個孩子只是回頭看了一眼就走掉了,我想上去撫那男人到輪椅里,卻又被同事制止,我看他艱難地完成他再次回到輪椅的全過程,我的第一反映是:如果有一天我殘疾了,我是不是應該選擇死亡?殊不知盧加雷病讓霍金永遠地固定在輪椅上,他深邃的目光和寧靜的笑容依舊告訴我們,他並不覺得痛苦,這世界也沒有什麼可以打倒他並讓他痛苦。
一次學術活動之後,一位記者面對這位在輪椅里生存了三十年的科學巨匠霍金說:「你不認為命運讓你失去的太多了嗎?」
霍金艱難地用手指叩擊著鍵盤,於是合成器發出標準的倫敦音,寬大的投影屏上緩慢地顯示出:「我的手指還能活動,我的大腦還能思維,我有終生追求的理想,有我愛和愛我的親人和朋友,還有一顆感恩的心……」
那麼,誰可以綁架霍金?什麼可以讓他百分之八十的人生痛苦灰暗?可見,讓霍金選擇死亡,或讓霍金選擇頹廢或抑鬱幾乎是不可能的事,不要說綁架,我們幾乎無法操縱霍金的生命,為什麼?
我們常常感到痛苦,常常感到無聊,常常感到看不到生命的意義,而我們被什麼綁架了呢?什麼可以綁架我們呢?是什麼會使我們百分之八十的生命生存的痛苦之中?那個冥冥之中的東西到底是什麼?
記得讀小學的時候,我的同桌是個男孩兒並有點胖,那時的課桌不是一個人一個,而是兩個人一個,他總是要佔很大的課桌面積,更重要的是,他對自己的無理行為沒有絲毫的歉意,這嚴重地激發了我的不滿和鬥志,看在敵強我弱的份上,我沒有率先進行軍事打擊,而是公平地用筆劃分了彼此界線,於是得到他高度的藐視和更加頻繁的挑釁,不得已,我又用鉛筆刀在課桌上強調了我們之間的界線,可笑至極的是,這下反而激發了他的不滿和鬥志,課桌的界線被他單方面修改並佔領了!
哼!弱國無外交,弱國貌似也沒有尊嚴,由於彼此的軍事實力確實存在差距,所有的「雞湯」一起喝下去,依舊不能安慰我受傷的心靈,除此之外,所有的「雞湯」同樣對雙方局勢穩定或改進沒有任何意義,只有那些以少勝多,以弱勝強的雞湯故事激勵著我毫無實力的雄心。
怎麼辦?老師對此類問題的態度是不屑一顧,父親的態度是:「你讓著點他,能死?」,可我為什麼要讓?我憑什麼讓?母親的態度是:「你的地方不夠用嗎?」可這與夠不夠用有什麼關係?難道我們國家已經足夠遼闊了,台灣就可以隨他去嗎?
我為此陷入了極度的痛苦中,每天我都要面對他,每天都有一種國土被無端侵略的屈辱,每天都有一種被殖民的無奈,那是我人生中最黑暗的一段時光,請不要告訴我要常想一二,因為我的生命里只能看到那需要不思的八九,根本不存在一二,也正如魯迅先生所說:「不在黑暗中爆發,就在黑暗中死亡。」我拿出必死的無畏和決心,最終使我和同桌之間的戰爭終於在敵方的驕傲和我方的軍事裝備之間找到了平衡點,戰爭一開始,敵方就敗了。無論老師怎樣批評我,我都高昂著頭,因為我深深地知道,我是正義的一方,我在為自尊而戰!我在為人格而戰!我在為獨立平等而戰!而我勝利了,老師給我們調了座位!
在我們的人生中,這樣的戰役少嗎?這樣的戰績少嗎?
時間在無情地流逝,終於有一天,我們竟然會覺得我們的昨天是那麼可愛,我們快樂地回顧我們的昨天,我們激情地歌唱我們的昨天,可那個昨天被什麼綁架了呢?那時是什麼在主導著我們的思想和行為?要知道,那個時候,如若必須讓我們放棄戰爭,彷彿我們將無法繼續生存……
如今,無論我再和誰坐在一起,也無論同桌是怎樣的令人無語,我都不會生氣,不會痛苦,更不會有戰爭,這其中不用常想一二,更與不思八九無關,為什麼?
僅僅因為我站得更高了,僅僅因為我的境界不同了。
這個世界,之所以要不思八九,是我們占的位置太低了,我們的能力不足以撐起我們的境界,不過是一葉障目不見泰山而已。所以我們掩耳盜鈴,不思八九,所以我們自我安慰,常想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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