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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雜燴,一個村子的自我進化

拆除前的香港九龍寨城 圖/格雷格·吉拉德

01

過完年,人類史上最大規模的遷徙再度上演,從老家返回新家,從農村返回城市,從閑散返回緊繃,我,也是其中的一員。

農村,在過去幾年裡,這個社會更多關注的是鄉愁、民宿、旅遊,村民們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原本很窮的地方,生態得以保留,終於等來了好日子。

我過年去了金華浦江,公路沿線各個村子都抹成了白色,延綿一整片,冠以慢生活區,新開張的民宿,最貴的房間賣到了一萬多,過一夜抵得上一次出國游。

隔壁還沒開竅的大媽仍悠閑地喂著雞,如織的遊人從她家門前經過,一波又一波拿起手機拍照,順便嘴饞她的雞。

估計要不了多久,隔壁家睡一晚要11880元的消息就會被她知道,害她好幾個晚上要失眠。

浩浩蕩蕩的旅遊大巴和自駕車開進田間地頭,除了山高水長,明月清風,城裡人還如蝗蟲一般吃光了村裡的土豬、土雞、土鴨蛋、大爺釀的酒、大媽榨的油……富裕起來人們彷彿吃下那個「土」字,就能吟出一首返璞歸真的詩。這感覺,就像30年前農村人羨慕城裡五顏六色的副食品一樣,風水輪流轉,一點不騙人。

02

遺憾的是,同為農村的我,和這些沒有半毛關係。

我們村,是中國農村的另一種形態——城中村。

這裡是浙江寧波下面的一個縣城,經濟發達,人們普遍有點錢,生活安逸,多數時候過得不慌不忙。

在1995年前,我們村也曾是綠樹成蔭的魚米之鄉,一條小河貫穿村子,一年兩季水稻,地里有西瓜和葡萄,河溝里有黃鱔和田雞,小孩們知道怎麼抓蜻蜓和知了。

在漫長又無聊的夏季,我在屋前的曬穀場旁坐著,試圖趕跑每一隻鳥。

但沒等我長到能下地幹活的年紀,水泥馬路就鋪了過來,熱電廠的管道像一條貪吃蛇蜿蜒而過,在跨越馬路時,它變成一道黑色的拱門,上面做了鋼架,噴上了巨大無比的幾個字:「經濟開發區歡迎你」。

空調廠、吸塵器廠、電機廠、飼料廠……村周邊的大企業越來越多,一切都在快速向前。有一天,村裡傳開一個消息:我們要被拆遷了!

原本種地種到苦死的中青年們欣喜若狂,老人們多少有些留戀……

這種矛盾情緒沒能醞釀很久,很快,農田就被一車車碎石填埋,似乎並沒有人感到惋惜,大家在等著另一個消息,等推土機開進村裡就可以分房了。

90年代的賠償遠不及現在,但大家嚮往居民戶口,更嚮往各種各樣的XX新村單元樓。正好和現在顛倒。

可是誰知道呢,等了很多年,推土機和拆遷隊都沒有來,我們卻成了一個特殊的物種——失地農民。

細細回想,這四個字還真是有些悲傷,就好像被抽了魂,丟了賴以生存的老本。此後幾年至今,我們村要拆遷的消息從未斷過,直到近幾年,村民們似乎才死了心。

於是,村子就這樣被保留了下來。

據說,因為被放鴿子,村裡也是得到過一筆補償的。但自從有人放出拆遷消息開始,村子很多事物就變得粗糙起來,你想啊,辛辛苦苦在院里種的樹,蓋的房,做的裝修,在不知道哪天會被全部推倒,你還能花多少心思?

如果說也有例外,在拆遷前,植被率、農作物面積突然上升,人突然變得勤快起來,那只有一種情況——為了多賠一點青苗補償費。

03

自那開始,漫長又無聊的夏季,無處撒野,我們這幫小孩都是在賭博中度過的。也還能抓魚抓蝦,只是地點換成了馬路的下水道,一頭連著江,那時地下水仍是乾淨的,窨井蓋還沒發明防盜技術,分別從兩頭爬下去,往中間圍剿,定能有所斬獲。

村子沒拆如塞翁失馬。

2000年之前,我讀小學,村裡迎來了第一批打工的租房客,偶爾也有做早點的師傅。我記憶里吃的第一個麻團,就是隔壁家租房的外地人賣剩下給我吃的。

外地人,是村裡人對租客的統稱,在「外來務工人員」、「新XX人」等詞語誕生之前,這是一個樸素通俗的叫法,並無什麼貶義。

最早,村民們把一些閑置的房子租出去,一間10平米左右的豬圈澆上水泥,收拾收拾,80元/月。

後來,這種需求越來越旺,大量的外來人口湧入沿海地區,村民開始有意識的在原本廢棄的草棚基上面蓋一些小房子,反正再也不種稻了,還要堆稻草的地方何用?

就這樣,各種小房子在製造業突飛猛進的春雨中蓋了起來。賺錢是最好的動力,原本的田埂、爛泥地很快都硬化了。

河埠頭被自來水取代,水運也顯得多餘,自然而然的,曾經貫穿村裡的小河也無聲無息被大家填了。

再後來,除了各家院里的花草,村裡的樹也都不見了,畢竟能蓋房的地方,都應該蓋房,都可以租出去,都能變成人民幣。

我想,當時我們村的人均可居住面積一定達到了發達國家的水平,除了左右鄰居多少還攀點宗親之外,鄉村的一切化為烏有,一個熔爐就此初具規模。

04

安徽、河南、河北、四川、貴州……全國各地的朋友來到村裡落腳。

在我的青少年時期,去籃球場打球就講不了方言了。像我媽那樣,熟練掌握普通話也完全是因為多年和租客交流練起來的。

當時租房,村民哪有經驗,都是先住著,一個月到了付錢,全靠誠信。

有一回,我奶奶見了我,急急忙忙掏出一張紙,上面是一段租客的留言,大意是:老人家,我手頭困難,工作也找不到,只能先一走了之。你年紀這麼大了,我還逃你房租,真是豬狗不如。我的鍋碗瓢盆,就先抵押,日後有錢,我一定回來還錢。

那封信聲情並茂,我猜寫的時候他一定把自己寫哭了,畢竟出來打拚,混成那樣也是丟人。但那些破銅爛鐵分明是逃跑時嫌重,拿不下了,賣掉也根本不值錢。

喜歡留言的不止這一位,有人搬走後,打掃房間,常能發現牆上刻的字。常見的是:某個人的名字、勵志雞湯、XXX我喜歡你……就像懵懂的年紀,殺馬特們喜歡莫名其妙在自己胳膊上刺下歪歪扭扭的:「忍」。

像我奶奶那樣的教訓有不少,誰家租客又趁著月黑風高捲鋪蓋逃跑了,這種消息聽說幾次後,村裡才開始施行先交錢再入住,並且要交押金。也有像我媽那樣的,列印了很多合同,身份證號碼抄下。

到了2010年之後,村裡迎來了租客的第二波高峰。村子附近的一條馬路成了吃喝玩樂一條街,幾大飯店林立,一度也有一家五星級酒店要入駐,最後行情突下,房子造好了,至今還空著。

租客也變得多元、年輕起來,服務行業所能承受的房租要超過流水線工人,廚師、服務員、浴場小妹、KTV小姐……我媽以前最喜歡把房子租給年紀輕輕的姑娘,尤其那種下了海的,她們付錢準時大方,像住酒店一樣只回來睡個覺,更不會偷偷做飯,把屋子給你熏得烏漆麻黑。

最多晚上偶爾有和陌生男人的吵架聲,或者被灌酒後的嘔吐聲。初中的我,趴在窗口,見過各種雲雨。

05

沒有人知道到底是從哪年開始,租客的人數超過了本地人口。

有人一住很多年,有人來了就離開,我認識最長的,在我家樓下住了整整十年。他是某個建築車隊的老大,後來舉家都搬到了我們村。

住了幾年後,他成了大老闆,老婆卻精神出了問題,再往後,聽說他基本睡在賓館開房,應該也有了新的女人。

也有節省的安徽女租客,是飯店的廚師,願意住在雜貨間,只能擺下一張床,牆上連石灰都沒有塗;在KTV上班的廣西小姐,住了近5年,要不是換男朋友,或許還會一直住下去;97年的小夥子成天不出門,說是靠網上打遊戲掙錢;有人專門給租客安裝衛星電視,其實就是一口鍋,支在屋頂。

總之,人越來越雜,除了各民族大團結,也會發生租客的門被人撬開,好幾次後我家裝上了監控攝像頭,圖像就投射在我那台廢棄的台式機上。

偶爾村裡也會出現埋伏的民警,聽說是為了抓某個通緝犯,這裡是可能藏匿點……

慢慢的,村裡的小店、超市、浴室、理髮店、乾洗店等都換成了外地老闆,就連村口的早點攤也換了東家,有人專門燒鍋爐賣1-2毛錢/瓶的熱水,有人專門煮豬耳朵,按時出現在村中央,有人白天賣饅頭,晚上變成紋身師傅。

唯一倖存的,大概只剩下一間本地小店的棋牌室,各地玩法不一樣,無法同化。

只有在過年期間,這個村才稍微空一點,我才無需擔心停車位的問題。而混得好的早幾批,也都在當地買了房。

當年,我們村的那片農田,沒有等來台灣大老闆,荒廢多年後最終成了江景房。在江對岸,現已是碧桂園、恆大、綠城的三大工地,高樓聳立。北面的空調廠也搬走了,這次回去,圍擋上出現了上海開發商的名字。

天南海北,人來人往,我們村終於成了正宗的城中村,我媽也學會了用微信收租。

只是,她以前只需讓我在網上發一次租房信息就能全部租光,現在,我得時不時刷新一下,才能接到幾個電話。

人已經變少了,如潮水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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