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街里的人生，人生里的無常

《 目 送 》

這 是 薄 荷 共 讀 的 第 14 本 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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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過一條街。

這條街徹底把我迷倒了。

1

一個一個小店，裡頭全部都是花邊。世界上，什麼東西用得到花邊呢？

小女孩的蓬蓬裙，老婆婆的褲腳，年輕女郎貼身的蕾絲胸罩，新娘的面紗，晚餐的桌巾，精緻的手絹，讓窗子變得更美麗的窗帘，做夢的枕頭套和床罩，教堂里燭台下的綉墊，演出結束時徐徐降下的舞台的幕，掌聲響起前垂在鮮花下的流蘇……

各種大小各種剪裁，各種花式顏色的花邊，掛滿整個小店。

店主忙著剪一塊布，頭也不抬。他的店，好像在出售夢，美得驚心動魄。

然後是紐扣店。

一個一個小店，裡面全是紐扣。從綠豆一樣小的，到嬰兒手掌一樣大的；包了布的，那布的質地和花色千姿百態，布包不的，或凹凸有致，或形色多變。

幾百個、幾千個、幾萬個、幾十萬個大大小小、花花綠綠的紐扣在小店裡展出，每一個紐扣都在隱約暗示某一種意義的大開大合，一種迎接和排拒，彷彿一個策展人在做一個極其大膽的、挑釁的宣言。

然後是腰帶店。

一個一個小店，裡頭全是腰帶，皮的，布的，塑料的，金屬的，長的，短的，寬的，窄的，柔軟的，堅硬的，鏤空的，適合埃及豔后的，適合小流氓的，像蟒蛇的身軀，像豹的脊背……

毛線店、領店、袖店，最後彙集到十三行路，變成一整條的成衣店。

在這裡，領、袖、毛線、花邊、腰帶，變魔術一樣全部組合到位，紐扣扣上，一件一件衣服亮出來。零售商人來這裡買衣服，一袋一袋塞得鼓脹的衣服裝上車子，無數個輪子摩擦街面，發出轟轟巨響，混著人聲鼎沸，腳步雜沓。

廣州，老城雖然滄桑，仍有那萬商雲集的生動。

2

就在巷子里，我看見他。

一圈一圈的人，坐在凳子上，圍著一張張桌子，低頭工作。一條巷子，徹底變成工廠的手工區。

他把一條手鐲放在桌上，那種鍍銀的尼泊爾風格的手鐲，雕著花，花瓣鏤空。桌子中心有一堆金光閃閃的假鑽，一粒大概只有一顆米的一半大。

他左手按著手鐲，右手拿著一支筆，筆尖是黏膠。他用筆尖粘起一顆假鑽，將它填進手鐲鏤空的洞里。手鐲的每一朵雕花有五個花瓣，他就填進五粒假鑽。洞很小，假鑽也很小，眼睛得看得很仔細。凳子沒有靠背，他看起來很瘦弱的背，就一直向前駝著。

男孩今年十六歲，頭髮卷卷的，眼睛大大的。問他從哪裡來，他羞澀地微笑：「自貢。」

他和父母來廣州三個月了。

「他們都以為來廣州賺錢很容易，」坐在男孩隔壁的女人邊工作邊說，「其實很難啊，才十六歲，應該繼續讀書啊。」

女人責備的語氣里，帶著憐惜。

「做這個，工錢怎麼算？」

兩個人都半晌不說話。

過了一會兒，男孩說：「五粒一分錢。」

他的頭一直低著，眼睛盯著工，手不停。

「那你一天能掙多少？」

「二十三塊，如果我連續做十幾個小時。」

五粒一分錢，五十粒一毛錢，五百粒一塊錢，五千粒十塊錢，一萬粒二十塊，一萬五千粒三十塊。

那手鐲，在香港廟街和台北士林夜市的地攤，甚至在法蘭克福的跳蚤市場，都買得到。我從來沒想過，那些手鐲，是從這樣的巷子里出來的。

我很想摸摸孩子的頭髮，很想。

但是我說「謝謝」，就走了。

那巷子很深，轉角處，一個老人坐在矮凳上，戴著老花眼鏡，低頭修一隻斷了跟的高跟鞋；地上有一個收音機，正放著哀怨纏綿的歌曲。一隻貓，卧著聽。

3

不久前，一則新聞震動了整個香港：

一個不堪坎坷的母親，把十歲多一點的兩個孩子手腳捆綁，從高樓拋落，然後自己跳下去。

今天台灣的新聞，一個「國三」的學生在學校的廁所里，用一個塑膠袋套在自己頭上，自殺了。

這樣的新聞，我總是不忍去讀細節。掩上報紙，走出門，灰濛濛的天，下著細雨。已經連續下了三天雨，早上醒來時，窗外濃霧緊緊鎖住了整個世界。

這個十五歲的孩子，人生最後的三天，所看見的是一個灰濛濛、濕淋淋、寒氣沁人的世界。

這暗淡的三天之中，有沒有人擁抱過他？

有沒有人撫摸過他的頭髮，對他說：「孩子，你真可愛」？

有沒有人跟他同走一段路回家？

有沒有人發簡訊給他，約他周末去踢球？

有沒有人對他微笑過，重重地拍他肩膀說：「沒關係啊，這算什麼？」

有沒有人在網路上跟他聊過天，開過玩笑？有沒有人給他發過一則電郵，問他：「嘿，你今天怎麼了？」

在那三天之中，他又有沒有把哪個人的名字寫在筆記本里，有沒有一度動念頭想去和對方痛哭一場？有沒有哪個電話號碼被他輸入手機里，他曾經一度猶疑要不要撥過去，訴說自己的害怕？

那天早晨，十五歲的他決絕出門之前，桌上有沒有早點？廚房裡有沒有聲音？從家門到校門的一路上，有沒有過一句輕柔的話，一個溫暖的眼神，使他留戀，使他動搖？

不論你是誰，K。

我想說的是，K，在我們整個成長過程里，有誰，教過我們怎麼去面對痛苦、挫折、失敗？

它不在我們的家庭教育里，它不在小學、中學、大學的教科書或課程里，它更不在我們的大眾傳播里。

它們只教我們如何去追求卓越，從砍櫻桃樹的華盛頓，懸樑刺股的孫敬和蘇秦，到平地起高樓的比爾·蓋茨，都是成功的典範。

即使偶爾談到失敗，目的也是為了要你絕地反攻，再度追求出人頭地。譬如越王勾踐卧薪嘗膽，洗刷恥辱，譬如哪個戰敗的國王看見蜘蛛如何結網，而後不屈不撓。

我們拚命學習如何衝刺一百米，但是沒有人教過我們：當你跌倒時，怎麼跌得更有尊嚴；當你的膝蓋血肉模糊時，怎麼清洗傷口，怎麼撫慰包紮；當你痛苦得無法忍受時，用什麼樣的表情去面對別人；當你受到打擊，心像玻璃碎了一地時，該怎麼收拾……

我們沒有學過。

如果這個社會曾經給那十五歲的孩子上過這樣的課程，讓他留戀我們，或者留戀頭上的藍天的機會，是不是會多一點？

4

現在K也絆倒了。

你的修行開始。

在與你隔絕的修行室外，或許有很多人希望捎給你一句輕柔的話、一個溫暖的眼神、一個結實的擁抱。我們都在這裡等著你。

可是啊，修行的路又總是孤獨的，因為智慧，必然來自孤獨。

晚安，讀者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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