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山行客——致以創作為業者

圖小圍裙

2018年伊始，我接到雜誌的插畫約稿，便開始連日忙碌起來。一則稿子要得著急，再則我也想儘早完工，好開展自己的工作。

到2月中旬，我終於提交最後一組稿子。那天晚上正值西方的情人節，而國內已經除夕。遙遠的親友們在籌備一年中最隆重的盛宴，我一個人坐在安靜的圖書館，試圖從千頭萬緒的工作計劃中整理出一條思路。

一年又過去，我對自己許下的年度目標再度落空。但我一點沮喪也沒有，只全然享受一個半月緊張勞作以後的空白和放鬆。目標嘛，它還在那裡，再給自己多些時間，再接再厲。

打開電子郵箱，收到我最好的美國朋友、有如親人的A的來信，她貼心地祝我新春快樂，並附上了一個視頻鏈接和文稿。她說這是她最近發現的一個精彩演講，她覺得我也會喜歡。

我插上耳機，點開鏈接，在空闊的圖書館裡圈出一個小小角落，聆聽A的分享。還未聽畢，心裡已經充滿感動。感動是為演講內容中的諸多共鳴，更為A藉此傳達的、對我深深的理解和體恤。

沒有對自己的能力作任何評估，我便莽撞地走上了自由創作之路。創作是如此孤獨而艱難的事情，尤其對於我這樣天賦平庸的人而言。要對自己的資質保持清醒認知，以堅韌的耐心踏踏實實地探索和積累。也要懷有審慎的樂觀，呵護心底實現期許的希望，在長期得不到甚至看不到現實回報的境遇中堅定意志。

但我已經足夠幸運了，能夠有這樣大的自由度去安排自己的人生，哪怕一輩子顆粒無收，我也算活得盡興。何況浮生最因良朋可戀，有像A這樣的三五知交，長久地給予我鼓勵和關懷，這何嘗不比現實的回饋更彌足珍貴？

在中國人心裡，春節依然是新歲的正式發端，是一年之計的開始。我想著，這時候，山水迢遙之外的朋友們，都在各懷願景，開始新一年的旅程。所以，我把A給我的關懷由英文逐字翻譯成中文，轉而分享給朋友們，願它也給你們帶去我的關懷和新年祝福。

這是尼爾·蓋曼給費城藝術學院2012屆畢業生的畢業致辭。尼爾·蓋曼是奇幻文學愛好者們熟知的超級偶像，代表作有《睡魔》、《星塵》及《美國眾神》。他同時也創作漫畫、繪本、插圖小說和電影劇本等，是個興趣廣博的帥氣英國猶太大叔。

以下是尼爾·蓋曼的演講：

創作卓越的藝術

我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能為高等學府的畢業生提點建議。我沒上過大學，更別提畢業了。一想到在實現作家夢之前還有四年沉悶被動的學業要完成，我就飛快地逃離了學校。

我一頭扎進廣袤的世界。我寫作，越寫越多，越寫越好。然後我又繼續寫，似乎沒人介意我在一路瞎編，我寫什麼大家就讀什麼，有人付錢，有人不付。有時候，也有人雇我為他們寫點別的東西。

這些經歷使我對高等教育保留了合理的尊重和好感，而我那些上過大學的朋友和家人，老早就沒了這樣的感受。

回首過往，我走過了一段不同尋常的人生旅程。我不確定我所做的能否稱為一種職業，因為職業往往意味著我要有些職業規劃，但我從來沒有。勉強可以稱作規劃的，是我15歲時列的一個清單，上面寫了我想要做的事情——寫一本給大人看的小說和一本童書，創作一本漫畫和一部電影劇本，錄製一部有聲書，以及為《神秘博士》寫一集故事等等。我沒有職業，我只是一件一件去完成清單上所列的事情。

因此，接下來我想給你們講的，是我希望自己在出發時就懂得的一切，以及撫今追昔之時，我自認為已經悟到的一些心得。此外，我也會和你們分享我所得到過的最好的建議，雖然我自己完全辜負了那個建議。

第一：當你開始投身藝術事業，卻對其一無所知。

這太好了。了解自己所做的事，意味著了解規，了解什麼可能以及什麼不可能。如果你不了解，那就無需了解。藝術領域裡關於可能和不可能的規則，是那些逃避突破、墨守成規的人制定的。但你們可以嘗試突破。

不知道什麼不可能，反而可以輕裝上陣。正因為從來沒人做過，也就沒人設立規則去限制別人。

第二，如果你對自己想做的事情心中有數，明白自己想要什麼，那就儘管去做。

這說來容易做來難，但有時到最後，又會感覺比想像中簡單得多。因為通常而言，在達成目標以前有很多事情是你必須要做的。我想要創作漫畫、小說、故事和電影劇本，所以我當了記者。當記者可以提很多問題，可以直截了當地觀察這個世界在如何運轉。為了完成工作，我不僅要寫作還要寫得很好。在這個過程中，我在有酬勞的前提下學會了如何行文簡練、條理明晰，如何在逆境中應對自如以及準時完成任務。

有時候你通往目標的路很明確，有時候你幾乎不能確定自己正在做的事情是否正確——因為你必須要在目標、期許和現實需求間獲得平衡，你得養活自己、償還債務、尋找工作，在自己能力範圍內安頓下來。

對我而言，行之有效的方法是把自己的理想狀態想像成一座山。我想成為一名作者，尤其是小說作者。我想創作出很多好書、好漫畫，以文字立身。這是一座遠山，是我的目標。

這樣我就知道，我只要朝著這座山的方向前進就不會錯。當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做時，我可以停下來，審視所做的事情是否正在偏離山的方向。我曾拒絕一個雜誌編輯的工作邀約，雖然那個報酬優厚的機會很誘人，但我知道那會偏離我的遠山。假如這個機會來得早些，我也許會欣然接受，那對彼時的我而言，是離心中的遠山相對近的。

我通過寫作學習寫作。當我感覺正在冒險，我會全力以赴；當我感覺僅僅是在應付工作，我會立馬停止。因為生活不應等同於工作。

第三、出發之時，你必須學會面對失敗。

臉皮得厚點，因為不是每件事情都會有好結果。作為一個以藝術為生的自由職業者，有時就像把無數個漂流瓶藏在一個荒島上，然後期待著有人能找到其中一個瓶子，打開並閱讀裡面的信息，再塞點什麼進去，讓瓶子順著原路帶回去給你。瓶子里裝的可能是賞識、訂單、錢或者愛情。但你得接受的是，或許你放出去上百個瓶子才能收回一個。

失敗的問題關乎沮喪、絕望和飢餓。你希望一切順利，更恨不得立即達成目標，但往往事與願違。我的第一本書是純粹為賺錢而寫的通訊文集，預付款就為我賺回了一台打字機。它眼看著就要成為一本暢銷書。如果出版商沒有在第一版售罄而第二版還未上市時被迫停業清算，如果在這個變故前他們已經付給我版稅，我很可能大賺一筆。

我只好聳聳肩，沒事，我至少還得到了一台打字機，還有足夠支付好幾個月房租的余錢。從此我決定盡量避免只為了錢而寫書，否則一旦錢沒得到就什麼也沒有得到。如果我做的是自己引以為豪的工作，即便沒有錢，至少還有工作本身的收穫。

時不時地，我會忘記這條戒律。只要我一忘記，老天爺準會狠狠教訓我一頓。我不知道這是普遍規律還是只有我這樣，一旦我做某件事僅僅是為了錢，結果都會證明那根本不值得去做。而且除了慘痛的經歷，往往也沒得到錢。那些純粹發自熱情的事情卻從未讓我失望。我就是想看見它們被實現出來的樣子，也從不後悔在它們上面花費的每分每秒。

失敗確實難纏，但成功卻更危險。因為沒人會因為成功警告你什麼。

任何一種微小成功的首要問題，就是你堅信自己的所得是因為僥倖逃脫了某些厄運，而說不準什麼時候，那些倒霉事又會找到你。這叫「冒牌綜合症」，我妻子阿曼達稱之為「打假警察」。

以我為例。我總是深信,總有一天會有個夾著寫字板的男子（我不知道他為什麼夾著寫字板，但在我想像中他是這樣的）來敲我的門，告訴我一切都結束了，他們終於逮到了我。接下來我必須按指示去找一份正兒八經的工作，這份工作無需構思無需書寫，也不能讀我想讀的書。我只得認命並默默離開，找一份每天早早起床、出門前系好領結、再也用不著想像力的工作。

成功的問題真實存在，幸運的話你會遇到它們。到了那時，你可以不再對一切逆來順受，因為你扔進大海的瓶子全都漂回來了，你得學會說不了。

縱觀我的同輩，我的朋友，包括比我年長的前輩們，我看到他們中的一些人過得是如此慘淡。他們向我傾訴，說他們再也不敢奢求一個可以懷著初心追逐理想的人生，因為他們必須每個月都掙一定數額的錢來維持現狀。他們沒法做任何有意義的、自己真正想做的事，這似乎是和失敗一樣可怕的悲劇。

除此以外，成功最大的危機是周圍的世界會合起伙來阻止你做自己的事情，就因為你成功了。有一天，我在案前抬起頭來，猛然發覺自己變成了一個專業回復郵件的人，寫作倒退居為愛好。於是我減少了回復郵件的頻率，直到發現自己寫作量大大提高才如釋重負。

第四，希望你們不畏犯錯。

犯錯意味著你沒閑著，況且錯誤本身自有它的價值。我曾在一封信里拼錯了Caroline，我把a和o的位置對調了，但轉念一想，Coraline看起來也挺像一個真正的名字。

記住，無論你們在哪個領域，無論你們是音樂家、攝影師、油畫家、 漫畫家，還是作家、舞蹈家或者設計師，都會有自己獨特的一面。你們都有創造藝術的才能。

不僅對於我，也包括我認識的許多人，藝術創作就像生命的守護者，終極守護者。它陪伴我們遍嘗生活的愉悅，也陪我們走過灰暗的低谷。

生活難免苦痛，往往一不小心就遭遇打擊，生活、感情、事業、友誼或健康，處處皆有可能出錯。但是，越是步履維艱，你們越應該做這件事。那就是，創造卓越的藝術。

我是認真的。丈夫被政客拐跑了？去創造卓越的藝術吧。摔斷了腿，還讓大蟒蛇給吞掉了？去創造卓越的藝術吧。被國稅局找麻煩？去創造卓越的藝術吧。愛貓被炸飛了？去創造卓越的藝術吧。網上有人攻擊你們的作品愚蠢之極、邪惡不堪或者陳腔濫調？去創造卓越的藝術吧。事情總有開花結果之日，時間終會撫平內心的憂疾。但這些都不重要，你們只要做自己最擅長的事情就好。那就是創造卓越的藝術，無論日子愁雲慘霧還是風和日麗。

第五，創作之路上，請做只有你能做的事情。

創作初期都會經歷不自覺的模仿，這不是什麼壞事。大多數人都是模仿了無數人以後才找到屬於自己的聲音。但全世界唯你獨有的一樣東西就是你自己，你的聲音、思想、故事、視角。儘管以你獨有的方式，去書寫、去描繪、去構建、去演奏、去起舞、去生活吧！

你可能會經歷這樣的精神狀態，感覺自己彷彿赤身裸體走在鬧市中，暴露了過多心靈、思想和靈魂深處的東西，以至於讓自己一覽無遺。這一刻很可能是你漸入佳境的開始。

我所創作過最好的作品都是我最拿不準的，有些我胸有成竹的作品，最後卻更可能成為人們一天到晚一致非議的難堪話柄。而那些受歡迎的作品有一個共同點——回顧之時，人們都能說出它們之所以成功的必然理由，但我自己在創作過程中，根本不知道這些。

我現在還是不知道。可是如果一開始就知道肯定會成功，創作的樂趣又何在呢？

我有不少失敗的作品。有一些作品沒有再版的機會，有一些則永遠埋沒在我的書房裡。但我從這些作品裡學到的東西，絕不比那些成功的作品少。

第六、傳授一些自由職業者的秘訣。

秘訣是個好東西。任何立志從事藝術創作或其他行業的自由職業者都大受其益。我是從漫畫中悟出這些道理的，但也適用於其他領域：

首先，人們受到僱用是他們以某種方式爭取而來的。比如說我，初出茅廬時，我做了一些現在看來很容易露餡兒，甚至會惹禍上身的事情。但在尚未普及互聯網的當時，卻可以美其名曰為職業策略。事情是這樣的，當編輯問我都給哪些媒體供過稿時，我撒謊了。我列舉了一大串聽起來會發表我作品的雜誌的名字，而且我語氣十分自信，所以我順利得到了工作。在那之後，為了彌補這個不太體面的過失，我給我列舉過的每本雜誌都寫了文章，彷彿這樣我就可以當自己沒撒過謊，只是發表的時間有所不同而已。總而言之，你總會通過某種方式得到工作。

自由職業者們孜孜不倦地耕耘著，如今隊伍也越來越壯大。他們作品不錯，人好相處，也很守時。你不必三者兼具，能做到其中兩點就可以。如果你作品很棒並按時交稿，對方就可以忍受你的壞脾氣。如果你招人喜歡，作品也很棒，對方就會原諒你的拖延。如果你交稿準時並且總是讓人如沐春風，那麼你的作品不如別人也沒關係。

從答應來這裡演講開始，我就一直在回憶，過去這麼多年裡，我得到過的最好建議是什麼。

最好的建議是二十年前斯蒂芬·金給我提的。當時，我的作品《睡魔》風頭正勁，正在創作的漫畫也廣受讀者熱愛和關注。金很喜歡《睡魔》以及我和特里·普拉切特合著的小說《好預兆》，他見證了讀者們的瘋狂，也看到了等著索取簽名的浩浩長隊。

對於這一切，他對我說：「真的太棒了，你該好好享受一下。」

很遺憾我沒有，我忽視了這條我得到過的最好的建議。我不但沒享受，反而憂心忡忡。我總是擔心下個截稿日的到來，擔心下一個寫作主題和下一個故事的寫作。在那以後的十四、五年間，我腦子裡沒有一刻不在運轉，不是在想寫什麼，就是在想怎麼寫。我沒讓自己停一停，四處走走看看，想來真是可笑。真希望我能更好地享受那段奇妙的旅程，但我卻錯過了其中一些很重要的部分，到頭來什麼也沒享受到。只因為我太擔心哪裡出錯，擔心未知的一切。

這是我最深刻的一個教訓。我想，應該放鬆心態，享受當下，因為當下的一切自然會帶你到達意想不到的非凡境界。

而今日今時，這個講台，就是其中一個非凡之境。（此刻我真的非常享受。）

我要對在座所有畢業生說，祝你們好運。好運氣很管用。你會發現，你越努力，越方法得宜，就會越幸運。運氣這個東西真的存在，而且對人幫助很大。

我們正處在一個瞬息萬變的世界。任何藝術領域裡，傳播渠道正在發生本質上的改變，創作者向大眾展現作品的模式正在改變，他們賴以安身立命的東西也都在改變。我曾和出版界、圖書銷售界等領域食物鏈頂端的人聊過，他們表示根本無法預測兩年之後的景況，更別提十年八年之後了。對於出版人、視覺藝術家、音樂家以及其他創意產業從業者而言，上個世紀建立起來的發行渠道全都在不斷改變。

這一方面令人不安，另一方面又釋放了無限可能。作品傳播前後流程中的規則和前提在土崩瓦解。看門的人不復存在。你可以發揮無窮的想像力，以各種方式展示自己的作品。YouTube和互聯網（以及未來誕生的任何媒介）能給你帶來比電視多得多的觀眾。舊秩序正在崩潰而新的規則仍舊未知。

所以，你們可以建立自己的規則。

最近有人問我如何去做一件她覺得力有不逮的事情，她想要錄製一本有聲書。我給她的建議是，假裝自己有能力做這件事。不是假裝去做，而是假裝自己就是那個擅長於此事的人。她把我的建議寫下來貼在工作室牆上，後來她告訴我，這建議很有效。

做個智慧的人吧，這世界需要更多的智慧。哪怕覺得自己不夠智慧，也可以假裝成一個智者，像智者那樣去做事。

儘管犯一些妙趣橫生、不可思議的錯誤，犯一些壯麗輝煌、異想天開的錯誤。打破常規，讓世界因你的存在更加豐富多彩。現在，出發吧，去創造卓越的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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