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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孝子故事演繹史

董黯,東漢時人,初以白日報仇驚世,終以孝行名聞古今。

1.最早言及其人行狀的是東漢—三國時期的虞翻(164-233)。在回答會稽名人都有誰的諮詢時,虞翻說:「往者孝子句章董黯,盡心色養,喪致其哀,單身林野,鳥獸歸懷。怨親之辱,白日報讎,海內聞名,昭然光著」。虞翻這番話,由南朝宋時的史家裴松之(372-451)以注文的形式記載於《三國志》(裴松之注《三國志》卷五十七·吳書第十二·虞陸張駱陸吾朱傳)中。

據此可知,董黯的孝行之所以「海內聞名,昭然光著」,其實是「怨親之辱,白日報仇」。

2.最早著錄董黯的史籍,是晉代虞預(c.285-340)撰的《會稽典錄》,說是:「董黯家貧,採薪供養,母甚肥悅。鄰人家富,有子不孝,母甚瘦小,不孝子疾黯母肥,常苦之。黯不報,及母終,負土成墳,竟殺不孝子,置冢前以祭」。《會稽典錄》早佚,現見這段文字被輯錄於成書於唐武德七年(624)的《藝文類聚》卷三十三·人部十七,列於「報仇」一門。

這段記錄,讓我們知道了「怨親之辱」的事情,也明了了他「白日報仇」的經過。

3.最早表彰董黯的碑文,是唐大曆十二年(777)明州刺史崔殷所撰,早先著錄於南宋乾道五年(1169)成書的《四明圖經》卷十一,題為《後漢孝子董君碣銘》;到清嘉慶二十四年(1819)的刊刻《全唐文》中,題名為《純德真君廟碣銘》(載第六部·卷五三六)。兩錄文略有不同。現見該碑拓片,實為南宋建炎三年(1129)慈溪縣重刻的殘碑[1],已非唐時舊物,碑額僅存「之碣銘」三字。

寧波市文物考古研究所2007-2012年間對江北區城山渡句章故城進行的考古發掘調查中,得「大唐開」「征君」銘文殘磚兩塊[2],這兩塊殘磚的字跡顯示,它倆是同一年代之物(見圖01)。這令人懷疑「大唐開」實為「大唐開元廿六年」;而「征君」,則為徵士的尊稱,清趙翼《陔余叢考》說:「有學行之士,經詔書徵召而不仕者,曰徵士,尊稱之則曰征君」。徵士征君,最初是察舉徵辟制的產物,被舉薦徵召而不就者,往往被稱為徵士、征君。經粗略檢索《二十五史寧波史料集》[3],直至唐中期,籍貫句章且後來得立廟祭祀的徵士,唯董黯一人而已。所以,與「大唐開」同時同地出土的銘文殘磚上的「征君」,極可能就是指唐代時董黯的專屬尊稱。由此則可以推定,唐明州刺史崔殷所撰碑文題名應為《後漢孝子董征君之碣銘》,《四明圖經》《全唐文》或有誤。又,這兩塊殘磚的出土,不但可以證明唐開元設明州置慈溪縣時縣名因董黯而得(即「慈溪署縣」之謂)確有其事,而且其出土於東晉隆安四年(400)被孫恩毀而廢棄的句章故城,不禁令人懷疑開元新置的慈溪縣最早的駐地就是城山渡,慈城是後來才成為縣城的。這當然屬題外之話,按下不表。

崔文所記董黯行狀,仍同二虞所載,不過多了董黯的字「叔達」,還明確了其事發生之時間:「和帝聞其異行,特舍專殺之罪,召拜郎中,不起,竟以壽終」云云。

漢和帝,公元88年至105年在位,東漢(25-220)第四位皇帝,章帝四子。可見董黯是生活於東漢中期的人。碑文較諸《藝文類聚》,增加了有司赦免其專殺之罪一節,但董黯系被執抑或自首,並不清楚。

只明代的陳仕錫在《紀孝子傳》一文中說:「予閱漢董孝子傳,為母報仇,章帝義之,赦而拜議郎」(載明武林劉士鏻評選《明文霱》卷之十二)。漢章帝,75-88年在位。然,是說不彰,後以董黯事與和帝相聯繫為通論。

崔殷撰碑文時,董黯已成為地方名人,即所謂「世為郡中名族,故以董孝名鄉,慈溪署縣,鄮江之俗,熏然遺風」云云。據出土唐五代墓石,「董孝」之為鄉名,最早出現在本碑碣(777),最晚見於五代後周廣順二年(952)[4],其區域約略相當於宋代明州城內的東安鄉。

【圖01】句章故城出土的唐代銘文殘磚。

4.最早被褒封為純德征君,是五代錢億治明州時期(949-967)。南宋乾道《四明圖經》就是這麼說的,「先是,其母塑像在南郭外草堂中,康憲錢公億因訪問而知之,乃迎歸孝子廟以伸崇奉,且具其事實請於朝,乞加廟額,於是敕封為純德征君之廟也」(卷一)云云。

不過,樓鑰撰於宋慶元二年(1196)的《慈溪縣董孝子廟記》則說:「(大中)祥符元年(1008)冬,真宗皇帝封岱禮畢,詔賜號純德征君」(《攻媿集》卷五十五),清乾隆十八年(1752)董華鈞重訂《純德彙編》(四明叢書,1938)采之。但晚於樓鑰的寶慶志,卻依然襲乾道志之說,「先是,其母塑像在南郭外草堂中,康憲錢公億因訪問而知之,乃迎歸孝子廟,且具其事請於朝,敕賜純德征君之廟」(卷十一)云云。

5.成書於北宋太平興國八年(983)的《太平御覽》,亦將董黯事列於「報仇」一門,載卷四百八十二·人事部一百二十三·報仇下:「董黯,字孝治。家貧,採薪供養,母甚肥悅。鄰人家富,有子不孝,母甚瘦,不孝子疾黯母肥,嘗苦之。黯不報,及母終,負土成墳,竟殺不孝子,置冢前以祭。詣獄自系,會赦免」。對照唐時的《藝文類聚》,北宋的《太平御覽》雖也可推斷同出於《會稽典錄》,但增加了董黯又字「孝治」,尤其是增添了「詣獄自系」一節。

6.北宋政和四年(1113)五月,徽宗賜東漢孝子董君祠廟額為「純孝」(《宋會要輯稿》·禮二○)。

7.直至北宋晚期,董黯仍以「報仇」名世。比如王十朋(1112-1171)的《會稽三賦》有曰:「董黯、朱魏報讎而名聞」。

8.南宋寶慶《四明志》將董孝子廟稱為「純德廟」(卷第十一)而非如乾道志那樣地稱為「純孝廟」,這是按敕封以早而名之。「純德」在五代,而「純孝」是北宋才封的號。

迨至南宋,董黯故事情節更加完整,乾道志中,鄰人不孝子尚無姓名,但在前引樓鑰的《慈溪縣董孝子廟記》一文中,他叫「王寄」了(「比舍有王寄者,富而不孝」)。寶慶志雖不採樓氏的純德始封於大中祥符元年之說,但對「王寄」卻照單全收:「董黯,字叔達,仲舒六世孫也。事母孝。母疾,嗜句章溪水,遠不能常致,黯遂築室溪濱,板輿就養厥疾,乃痊。比鄰王寄之母以風寄,寄忌之,伺黯出,辱其母。黯恨入骨,母死慟切,枕戈不言。一日斬寄首以祭母,自白於官。奏聞,和帝詔釋其罪,且旌異行,召拜郎官,不就。由是以慈名溪,以董孝名鄉。吳虞翻稱之云:盡心色養,喪致其哀;單身林野,鳥獸歸懷;怨親之辱,白日報讎;海內聞名,昭然光著。今子城東南有廟,舊志謂即其故居,則黯本鄮人也。虞翻謂為句章人,據其徙居慈溪言之」(卷第八)。

9.元代,僅重修廟宇,孝子故事則承宋說而已。元至正《四明續志》有記:「神廟,在城。純德征君廟,祠董孝子黯。至大二年(1312)火,延佑二年(1315)重建正殿及門」(卷第九)。

10.明代,董黯被敕封為神。明成化《四明郡志》記曰:「大明洪武四年(1371),封為董孝子之神,每歲六月六日祀以剛鬃」(卷六);董黯的故事則在國子監祭酒、曾參修《永樂大典》的慈溪人陳敬宗(1377-1459)筆下,進一步完善到現在所見的模樣:「孝子,諱黯,字叔達,鄮人也。漢仲舒六世孫,幼喪父,養其母篤孝且敬。母疾,思飲大隱之水,遠莫能致。黯築室溪旁,汲以進飲。母疾遂愈。東鄰有王寄者,甚富。王母以其縱酒無行,恆有憂色。董母謂曰:吾雖貧,賴黯之能孝而恆有歡心。王母以喻其子,冀其有所感悟,而寄乃懷忿,毆死董母。黯號泣,負土既葬,痛念母仇不共戴天。廬於墓,俟王母卒,畢葬事,乃操戈往斬寄頭,祭於母墓」(《重建董孝子廟記》,載明成化《四明郡志》卷六)。

照這麼個故事,王寄「毆死董母」,行兇在先,埋下咎由自取、殺人償命的因緣;董黯隱忍至王母卒、葬事畢後才殺凶報仇,可謂孝義兩全。

至此,董黯的「白日報仇」行為,終於被美化為儒家所推崇的事迹,清高宇泰的說法最具代表性:「殺仇報母,義也;葬而後舉,禮也;又俟仇之母死而後舉,仁也;自陳於官請死,勇也;封拜而不就職,介也。一孝而五德盡焉」(《敬止錄》卷二十五)。

董黯故事經一千多年的演繹,那個鄰居越變越壞,由辱而毆、由令人憤懣而取人性命;孝子則越來越好,由專殺而自首認罪,由白日殺人到葬後竟殺,再由枕戈不言伺機殺人再到俟仇母卒乃斬寄頭。於是,一個最初以實施了過度報仇而揚名的人,被一步步打扮成朝野官民千百年來褒揚崇奉的孝子。但畢竟,這種行徑太過驚世駭俗,唐代崔殷為之辯解,已顯得勉強,若非將董孝子故事加以改造,想必難以為繼,這是明代時之所以新增「俟仇之母而後舉」的原因。但,饒是如此,董黯始終不曾名列《二十四孝圖》中,說明董黯之「孝行」還是顯得過於異類了點。

虞翻開說的董黯故事,劈頭就冠以「孝子」,至於其孝行,恐怕不過《二十四孝圖》之中。但也就是因為他的「孝子」名聲,構成了故事演繹的邏輯鏈起點:行為動機若是為了盡孝,哪怕是過度報復而致人性命,是可以而且應該得到法律的寬恕的。但董黯的「白日報仇」,還是逾越了血親復仇的自然法則底線,官方不但特赦其專殺之罪還徵辟為人才,其實對維持社會正常的法律秩序而言,為害至深。也就是說,孝與法,都被視為維繫社會穩定的手段,而在董黯這個故事中,這兩者出現了不能兩全的衝突。於是,故事下一步的演繹,便是委屈董黯,讓他「詣獄自系」,以予法律起碼的體面。再後來,便是一邊渲染董黯的孝行,一邊把被殺者推向惡人行列,最終樹立了董黯替天行道的義士形象,所謂「一孝而五德盡焉」是也。

總之,董孝子故事的千年演繹,走的是孝道與律例、人情與國法兩端所繃緊的鋼索,對官方而言,樹立這個榜樣,也實在太累。所以,等故事說圓了,董黯的價值也基本上榨乾了,這是他不能入列《二十四孝圖》的原因,也是董黯由初時的國中名人最終淪為地方人物的宿命。

2018年2月25日於味閑廬

[1]章國慶編著《寧波歷代碑碣墓誌彙編(唐五代宋元卷)》第3-5頁,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3月版。又見慈溪市文物管理委員會辦公室、寧波市江北區文物管理所編《慈溪碑碣墓誌彙編》(上)第239-241頁,浙江古籍出版社2017年9月版。

[2]寧波市文物考古研究所編著《句章故城:考古調查與勘探報告》第127頁,圖版八九,科學出版社2014年5月版。

[3]白斌等編《二十五史寧波史料集》,寧波出版社2014年2月版。

[4]參見前引《寧波歷代碑碣墓誌彙編(唐五代宋元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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