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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雲香:母親的抗日故事

母親的抗日故事

謹以此文獻給那些有名、無名的抗日先輩們!

文/張雲香

這些故事,都是母親講給我的。那時母親不過七八歲,因為姥爺抗日——據說,姥爺是村鋤奸組組長,這是母親去世後,我決定寫《一芥草民》時,特意去鄰村集上,採訪的一個剃頭匠肖二太,他告訴我的。因為以前只是隨意地聽母親講,姥爺怎麼被鬼子抓,八月十五正中秋,鬼子怎麼把大炮架在了姥爺家門口的井台上,怎麼把明晃晃的刺刀頂在了姥娘的心口窩......那時小,母親怎麼講我就怎麼聽,我只知道,姥爺是打鬼子的,至於他到底是游擊組還是鋤奸組,我沒問過,其實這些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姥爺抗日,那麼我的母親,為姥爺跑跑踮踮,傳話送信,站崗放哨,等等等等,也便是順理成章、自然而然的事了,下面記錄的,是母親親身經歷過的幾件事:

其一:是母親蓋地道口的故事

南寨村有三個地道口,其中一個在姥爺家。每當家裡有人來,母親便到門口巡風瞭哨。那日一大早,姥娘剛推罷碾,才給驢卸了套,姥爺帶一隊人馬踢踢踏踏進來了,進門對姥娘說:「孩她娘,快做飯!」

昨晚,區小隊和游擊組把堅壁的糧食逐一檢查了一遍,把沒把握的重新堅壁,天亮了,溝外(那時日寇在我縣中部挖了八十華里的封鎖溝,南寨被圈進溝里)的隊員回不去,便來到姥娘家。

「小豆腐還沒起?」

「起來了起來了!」母親一聽來了人,揉著惺忪的睡眼跑了出來。因為母親人小個矮,七八歲了看上去像四五歲的娃,姥娘便動不動說:「還沒四兩豆腐大哩!」因此,偶有愛說笑的人,親昵地叫母親「小豆腐。」

母親跑到夾道口,四下看看,街上還很寂靜,大部分人家還柴門緊閉。母親再揉揉眼,轉身爬上位於大姥娘家牆角的碌碡上,再東西望望,還是沒人。只有街南夏妮家門口的老榆樹上,幾隻鳥兒在喳喳地叫著。母親饒有興趣地看著它們,都說人有人言,鳥有鳥語,小鳥啊,如果我像公冶長,能聽懂你們說什麼,該多好啊!

鳥兒們沒在意母親這個小不點,它們依然嘰嘰喳喳地叫著。遠處,有人擔著水走過,偶然有誰家的門鈴鐺響起,天,漸漸亮了。

鳥兒從樹上飛到了地下,母親從布袋裡摸出幾粒芝麻(燒餅上掉的),扔給它們,「轟——」鳥兒不僅沒吃,卻機敏地飛走了。「唉——唉——你們可吃唉!」母親焦急地喊著它們,卻見一頁白棋在晃動,「鬼子!」母親一驚,翻身爬下碌碡,撒腿就往家裡跑。

「快鑽地道,有鬼子!」

姥爺和隊員們剛吃過飯,有的還端著碗,聽母親一喊,忙衝到井窖旁,姥爺端掉泔水鍋,催促著隊員們:「快!」

母親心裡更急,最後那個人頭還沒沒(mo)入窖口,母親就迫不及待地坐上了大鐵鍋。就在母親剛直起腰,鬼子已到了夾道西鄰的房上。西鄰家是東房,門向西開。雖說隔著一個夾道,但站在那家房上看母親家,可真是一清二楚。母親的心咚咚狂跳,手心汗津津的。雖說人鑽了地道,可那滿滿一鍋台碗卻沒來得及收拾,倘若鬼子一歪頭,能不疑心?誰家能有這麼多人?母親偷眼看去,鬼子不多,就四個,會扭頭嗎?可彆扭頭,可彆扭頭——

一個鬼子下了房,兩個鬼子下了房,不知是天公授意,還是那鬼子一心想著風流美人(那裡住著一個寡婦),竟都沒側下頭,忙不迭擠著下了房。

姥娘做熟飯,招呼著人們吃著,她自己去了廁所。聽女兒說有鬼子,她慌慌的出來問:「鬼子在哪?」

母親看看西鄰房上,說:「從房上轉過來的。」

「啊?天爺!咋跑房上了?你爹沒鑽?」姥娘下意識看看地道,問母親。

「鑽了。」

「那誰坐的鍋?」

「我。」

「你?!」

姥娘看看母親,她怎麼都想不明白,一拃高的母親是如何把大鐵鍋坐上的,那大鐵鍋都能裝了母親啊!那大鐵鍋里還有泔水啊!

「你能端動?!」

「嗯。」

母親也不知自己從哪兒來的勁,反正她就端動了。

「咯咯咯咯——」每當講到這裡,母親就大笑起來,「我也不知道那兒來的勁,反正就坐上了!只是不知道壓沒壓著最後那個人的頭,他剛一鑽進去,我就蓋上了,咯咯咯——」

其二:是母親埋錢的故事

因為南寨所屬的六區,是日「治安區」,鬥爭環境極為惡劣,糧食外運極為困難,因此上級決定在六區征款。又因為村西炮樓上新換了頭目,這個日本人一反常態,變日動夜靜為日靜夜動,因而我方人員白天也偶有走動的,當然只限於溝里的村莊,出溝仍須夜晚。

那天,有人到姥爺家取款。姥爺便派母親去拿。

要去拿款的那家住在村西炮樓附近。去時沒感到什麼,但當取了款,往回返時,母親心裡不住地打小鼓。小小的母親,雖不知做這些事的深遠意義是什麼,但她知道若是讓洋鬼子發現了這些錢會是什麼後果。母親匆匆走著,真希望能有一雙牛郎的鞋,穿上它倏地就飛回了家。走過當中大街,穿過羅家夾道,向東拐,就是東西大街。只要東西大街沒事,就沒事了!

「沒事吧,沒事吧!」母親一邊匆匆地走著,一邊默默地念叨。一拐彎,糟了,真是怕什麼偏有什麼——一隊鬼子正向這裡走來。返回去,怕引起鬼子注意,不返,這鼓鼓囊囊的五百塊——在日治安去,只許花偽幣,而我方徵收時什麼錢都要。母親兜中有偽幣,有邊幣,有渤海、西北冀農等,若是讓鬼子——怎麼辦?好在這條街很長,一時也不會臉對臉。母親稍稍放慢腳步,兩眼則飛快地朝兩側掃了一眼,有了,前面是一家豬圈,圈根堆著一圈糞。母親走至近前,背靠著糞堆蹲下,兩手攏在背後,飛速地挖了一個坑,把兜里的錢埋了進去。母親一邊飛快地做著這一切,一邊若無其事地抬頭看看天,又望望遠處的樹,當然也用眼的餘光掃一眼鬼子,近了,這隊鬼子約有七八個,個個斜跨大刀,全副武裝,驕橫地東張西望著,天知道,誰又會在一瞬間成為「共黨」,「土八路」地幹活!母親的心砰砰緊跳,臉上卻不慌,蹲在那兒,儼然一玩耍的娃子。錢,埋好了,為了以後拿時好找,母親又在上面插了根小草,而後,她拍拍雙手,漫不經心地站起身來,隨意朝糞上看了幾眼,待發現沒什麼破綻時,她長長舒口氣,甩開小手,朝鬼子迎面走去。

一百米,八十米,聽見鬼子「咔嚓」、「咔嚓」的皮靴聲了。這咔嚓之聲,像鎚子一樣敲擊著每一個過路人的心:不知哪一會兒會大禍臨頭!母親不緊不慢地走著,治安區的生活,使得溝里的大人孩子都有了一種基本的生活經驗:路上遇見鬼子,沒發現你時快躲開,一旦被看見,就千萬別躲了,該怎麼還怎麼,要一慌一忙,非有事不可。

咔嚓咔——第一個鬼子與母親迎面而過,咔嚓咔——第二個鬼子也與母親相對而去,接著第三個,第四個......

當母親平安邁進家門時,早守候在門口的姥爺一把攥住母親,「碰見鬼子了?」

母親點點頭。

「那錢呢?」

「埋起來了。」

「埋哪兒?」

當母親把埋錢的經過一說,高興的姥爺一把將母親舉過頭頂,興奮的連轉了三轉,「聰明!聰明!」致使多年以後,每當母親講起此事,依然沉浸在那時的幸福里,沉浸在姥爺興奮的旋轉里!

這件事也被人讚歎了多年,及至母親去世後,還有人和我念叨起這些事,只是傳言變了,有說是母親把錢埋在了破瓦罐里,有說是藏在了別的什麼地方,總之,這件事被人津津樂道了好久,母親的機智,也便眾人皆知了。

其三:是中秋之戰

那一天是中秋節,母親和姥娘正在碾子上拐線子,姥爺帶著游擊組來了。母親習慣地又要出去,剛下碾子,姥爺制止了:「臭妮,這回你別去了。」姥爺轉向那些人:「現在形勢嚴峻,得專人站崗,你們誰去?」

「你去吧。」一個大個推推身旁的矮墩。

「你去!你個高看的遠!」矮墩不滿地白大個子一眼。

「嘿嘿,把這個給我,我去!」另一個人嘻嘻笑著沖大個子走來,還沒等大個子反應過來,嘴裡的半截香煙已被奪去。

「哎哎——給我!我剛點著還沒吸呢——」大個子一見急忙來追。

那個奪煙的人早已走到了門口,他美滋滋地吸了一下,回頭沖大個子一扮鬼臉,邁出了大門口。

「噠——」

「啊——」

一聲慘叫,眾人還沒反應過來,那人已倒在了血泊中。接著,「噠噠噠噠——噠噠噠噠——」槍彈雨點般朝院里射來。

「怎麼回事?」

「鬼子跟蹤來了?」

「沒看見有尾巴啊?」

「誰他娘通的氣?」

「現在顧不上這個,先想法出去!」

轟隆隆——轟隆隆——

外面,槍炮齊鳴。

「看樣子炮是架在井上的!」

「門是出不去了,砸了風窗!」

姥爺家是三間北房,東屋牆上,不知是為了採光,還是緊要關頭當個通道,總之,留了一個小窗戶,俗稱「風窗」。現在,這風窗就派上了用場。

「風窗外露著一節木頭,扒著它跳到東鄰家的門洞上,再跳下去,快!」

人們三下五除二把風窗砸了,大個子,矮墩,前街的,溝外的......人們一個接一個跳了出去。

「二叔,快走,我掩護!」姥爺排行二,所以人們不是二哥,就是二叔,更有叫二爺的——姥爺家輩份大。

「你先走,我看看還有誰?」

「你先走!你出去趕緊借兵去,我槍法好沒事的!」

說著,把姥爺架到了風窗上。姥爺剛爬上去,手還沒把著木頭,猛然間一個年輕人竄了上來,「二爺,還有我哩!」

姥爺本來可以很順利地跳下去,由於年輕人這一擠,一個沒把住,兩個人同時摔了下去!

屋外,一個鬼子借著火力的掩護,進了院子。因驚慌失措而呆在碾子上的姥娘,忙藏在了碾子下邊。但那鬼子一定看見姥娘了,端著刺刀貓著腰向碾子逼來,猛地一下扎向姥娘。姥娘忙一閃,刺刀走空。接著又一下,姥娘左躲右閃,兩個人就圍著碾子轉開了遭遭。

「叭——」

突然一聲槍響,那鬼子扔下刺刀捂著胳膊跑了出去。這一槍,就是讓姥爺趕緊走的那個人射來的。他叫什麼來著,我記不得了,只記得母親講,在那些人中,他是唯一見過大場面的人。他本是正規軍,征南戰北,因母喪妻瘋子幼,組織上讓他轉了回來。他一手一隻盒子槍,以半扇門做掩護,沉著冷靜地尋覓著作戰機會,見姥娘危險,瞅空來了一槍,姥娘趁機跑到了屋裡,也從風窗跳了出去,徑直來到東鄰家。東鄰家外號叫老鼠精,他媳婦是個瞎子。此時正抱著外甥女打哆嗦,覺出進來了一個人,忙喋喋道:「老總,您可別傷俺孩子啊,俺是個瞎子,就俺和俺這孩子。」

姥娘此時已說不出話,她抖抖顫顫地把手伸了過去,當瞎老太太碰著姥娘手上的頂針時,方恍然大悟,「原來是二嬸子啊,可嚇死我了!快,快坐下吧!」

姥娘只是哆嗦,說不出一句話。突然,院里進來幾個鬼子,姥娘眼尖,哆嗦著說一句:「鬼子!」

瞎老太太聽見姥娘說時,也覺出進來了幾個人,忙又解釋道:「老總,俺們可都是好人,她——」瞎老太太一指姥娘,「是俺親家母,來看孫女,住幾天就——」

「啪——」

還沒等瞎老太太說完,一個鬼子照著她的前額就一手電筒,頓時,一個大疙瘩凸了出來。

「你的,說謊!她的,那邊的,跳過來的。」

另一個鬼子用刺刀尖逼住姥娘的心口,「你村的,三個地道口,你的說,在哪裡?」

姥娘閉著眼,不說話。

「說!」

衣裳已被穿破,刀尖涼涼的。

「你的,說不說?」

那鬼子咬著牙,姥娘感到肉皮緊緊的。

「死啦死啦地!」鬼子吼道。

「太君,孩孩娘們哩不明白!」

在這緊要關頭,牆頭上的兩個翻譯突然說了話。這兩個翻譯均為本村人,鋤奸幹部經常給他們上政治課,告誡他們的家屬,因此做事不敢太絕,這一句話還真救了姥娘。

大概是過度驚嚇吧,母親迷迷糊糊的,她不僅蹲在了易受轟擊的北牆根下,竟還用給驢篩草的篩子擋在了自己面前。她似乎沒了思維,什麼也不想,只是機械地看到火花一閃一閃的。此時,那個正規軍也掛了彩,右腿左胳膊都負了傷。門口的鬼子,用大炮掃射了一通後仍不敢進院,因為他們不知道屋裡還用多少八路軍,怕貿然進去吃虧。幾個鬼子湊在一起嘀咕了幾句,便有兩個持槍小心地進了院子,剛一閃過影背牆,正規軍一扣扳機,一個鬼子應聲倒地,另一個忙縮回了頭。鬼子又是一通瘋狂掃射。

正規軍感到子彈不多了,他聽了聽,屋裡靜靜的,「都走了?我也得快出去!」他知道風窗已被鬼子盯上,因為剛才隔壁的對話他全聽見了,那麼就只有從門口闖出去了。槍炮聲漸漸停了,但不知鬼子是否走了。他側耳聽了聽,四周沒一點動靜,便一躍跳到了做飯的東房下(姥爺家是禿角楞房,沒有廈架,蓋了兩間東房,挨正屋窗戶的敞著做飯,另一間盛雜物),貼緊南牆觀察動靜。「踏踏踏」,一個大漢闖了進來,他下意識地勾緊了扳機,卻見是姥娘的兄弟。因為姥爺無暇顧及家裡的活計,每到農忙,姥娘的兄弟便來幫忙。一來二去,人們也都認得了他。這次他剛來沒兩天,正在出圈,突然來了鬼子,他無處躲藏,只好緊貼著西圈根,提心弔膽地聽著槍炮響一陣停一陣,鬼子嘰里咕嚕,嘰里咕嚕,偶爾幾句,他能聽明白。現在好一陣沒了動靜,他慢慢轉過臉,偷偷一瞥,見沒了鬼子,跳上圈就闖回了家。正規軍一見是他,就知門口沒了鬼子,忙道:「快鑽地道!」

「不行,地道口昨夜填了。」

「那你先下井裡躲會吧,不知鬼子到底走了沒,這裡可不能待!」

姥娘的兄弟被正規軍繫到井裡,他一隻腳踏在與地道相通的缺口上(凡地道都有口與井相通,為的是通空氣),另一隻腳踏著稍稍外出的石頭楞,雙手摁著井幫,在黑暗中不知要熬到什麼時候。

正規軍把井繩擰好,看看左右無人,一步就跨到了與姥娘家稍錯門的小門樓下(姥娘家門向西開,出門是南北向的夾道,夾道西多是東房,也有北房但向南開門,東門算角門,平時不大走動),再細聽,方聽到姥娘家的房後頭,隱約有腳步聲,知是鬼子盯住了風窗,而放鬆了門口,便從腰中拽下一顆手榴彈,甩手朝房後扔去,趁著濃煙騰起,一口氣跑出了夾道,向西一拐,再往南一轉,進另一個夾道,三拐兩繞就跑到了村外,抹一把汗,抬手朝村內打了兩槍,朝鄰村跑去。

硝煙瀰漫的小村莊,忽然靜的連一聲狗吠聲都沒了。天,不知什麼時候暗了下來,中秋的月亮已露出了半塊臉兒。母親仍蹲在北牆根下,一動不動。平時總蹬地打響涕的小灰驢,今日也特別安生,乖順著耳朵,睜著兩大眼安安地站著,好像它也知道一有聲響就會招來殺身大禍似的。

「水——水——我渴——」

忽然,一個微弱的聲音響在死一般沉寂的夜裡。

「這個的,手榴彈,誰給你的?」

「八路——軍——」

「八路的多少?」

沉寂。

「水——我渴,水——」

聲音漸漸小了,沒了。

圓圓的月亮已露全了臉,它慢慢離開了樹梢,怯怯地把橘黃色的月輝片片點點透進小北屋裡。母親直直地看了會月光,忽然像睡醒了覺似的推開篩子,站起了身,一邊揉著眼往外走,一邊嘟囔著:「俺找我娘啊,俺找我娘啊——」在母親的印象里,她的娘好像是去了她姨家,她要去找她的娘。

隔壁的姥娘,聽見母親嘟囔,騰地站了起來:「臭妮被鬼子抓住了!臭妮完了!」抬腿就往外走。

「去哪裡?」

院里兩個鬼子,吼住了姥娘。自從第一撥鬼子進來後,一會過來幾個,一會過來幾個,都多虧翻譯那句「孩孩娘們里不明白」而使她們得以繼續坐在這裡,但卻寸步不能動。風窗下的鬼子,時不時朝這裡看上幾眼。

「俺找我娘啊,我娘在我小姨家......」

「你聽聲音小了,聽不見了,她被鬼子殺了,殺了!」

「二嬸別急,別急,」瞎老太太勸著姥娘,「孩子那麼聰明,一定沒事的,她一定是去她小姨家找你了!」

是的,我的母親沒事,一點皮外傷都沒有。只是當她迷迷糊糊要去她小姨家時,一出夾道就被兩個鬼子攔住了。「俺找我娘啊——」母親依然嘟囔。

那兩個鬼子也不言語,徑把母親拉到街南牆根下,那裡已站了一堆人,都是四周的鄉鄰,被一根繩子攔成了個圈。那鬼子把母親也塞了進去。

「俺找我娘啊,我娘在小姨家。」母親仍兀自說著。

「孩子,別怕,這是老總,老總是不會傷害咱們的。」

說話的是一個老爺爺,他是出來上廁所時(那時一般人家,都有里外兩個廁所,裡邊的多歸女眷)被抓住的,廁所也沒上成。他嘴裡奉承著鬼子,安撫著我的小不點母親,生怕鬼子一個惱怒,傷害我母親。

天上的圓月,已由柔和的橘黃色,變成亮晶晶的白色了,光燦燦的掛在天上。母親這時才發現,在南牆根背陰處,竟蹲著十來個鬼子,他們誰也不言不語,偶有一個站起身來朝四周望望,也是躡手躡腳,輕的聽不到一點聲響。因為他們在暗處,別人不易發現他們,而他們則能把四周看得清清楚楚,尤其夾道口,縱然飛出一隻鳥,他們也能看見。他們蹲了好長時間,不見裡邊出來人,便站起來嘀咕了幾句,有幾個便朝人群走來。一個鬼子一撥拉一撥拉,把母親撥出繩外,其餘的被鬼子帶走了。這裡只剩下母親和撥拉母親的鬼子。這鬼子看了母親一眼,然後端好槍,貓著腰小心地來到夾道口,朝里望了會,見沒什麼動靜,又返到母親跟前,蹲下,伸出左臂把母親抱了起來。重來到夾道口,朝里盲目地打了兩槍,抬頭問母親:「小孩,怕不怕?」

母親不言語,她也說不上此時是怕還是不怕。下意識中,母親感到,這個鬼子的大拇指好粗啊!

那鬼子見母親不言語,又沖里打了兩槍,「小孩,怕不怕?」母親仍不說話。鬼子見夾道里無反應,便抱著母親來到大姥娘家門前,把母親放下,雙手輕輕按母親的肩,意思是讓母親蹲下。「小孩,就在這裡別動,我去東邊探探哩!」

母親只是看著他,一句話不說。那鬼子說完,便向東走去。母親一直盯著那鬼子,見他走遠了,忙站起身來,用力往後頂大門,「咣當——咣當——」

「天爺,往這裡打啊!」屋裡,大姥娘聽見門響,嚇得瑟瑟發抖,忙把兩個熟睡的兒子從炕中間抱在炕南邊,「咣當咣當咣當」,門響的越急,大姥娘越害怕,她守在兩個兒子身邊,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心裡直念:「老天保佑!老天保佑!」

母親見她大娘不給開門,就不再頂了。她看著那個鬼子轉了彎,撒腿就跑。一口氣跑到南夾道,出夾道折進南小路,向西拐了倆彎,這才放慢腳步,深深喘兩口氣,到哪兒呢?得找個地方藏起來,若再被鬼子抓住就壞了。母親尋覓著藏身之處,但一家家頂門上鎖,哎,左轉是一個柵欄門,母親輕輕推開,閃身進來又隨手關上,來到嵌台前,「大娘——大娘——」

沒人應聲,母親上前一看,屋門關著但並不嚴,相錯一拃來遠,顯然是倉皇外逃隨手關上的。母親推門進了屋,借著月光,母親掃視著四周,盤算著藏哪兒嚴實:藏瓮里吧?不行,鬼子一搶糧食就看見她了;藏瓮夾里?不行,沒東西遮擋;藏鍋里?不行不行,鬼子要一燒火做飯可麻煩了!藏哪兒呢?......對——母親把眼光停在門旮旯里,那裡有一個布袋,上前一看是糠。母親把布袋往外挪了挪,有點遺憾,布袋不滿,站著吧,露半塊臉,蹲下吧,似乎又有點礙眼,不過不要緊,鬼子一推門,正好把布袋擋住,就這裡吧,數這裡嚴實了。於是母親蹲在布袋裡邊,心裡念叨:鬼子可別來,鬼子可千萬別來——

屋裡漸漸暗下來,月光不知何時悄然退去,母親不知蹲了多長時間,忽然一個清脆的聲音傳了進來:「娘——娘——鬼子走了!」

「鬼子走了?」

母親急忙從屋裡跑出來,問:「大姐姐,鬼子走了?」

「臭妮?!你怎麼在我家?我娘哩?」

「俺不知道,俺進來你家就沒人。」母親見那人扒著牆頭,便跑了過來。「大姐姐,你把俺拉上里吧!」

「你自己從門裡走吧,反正鬼子已走了,我趕緊找我娘啊!」

「俺不,你把俺拉上哩!」母親伸著手踮著腳。

那人只得把母親拉了上去,又輕輕接下,「快回家吧,我去找我娘啊!」說著便急急忙忙走了。

「二和尚家(姥爺的小名)讓鬼子轟了,一家子全被打死啦!」

驚恐的人們,扶老攜幼,連夜奔逃。

「臭妮——臭妮——」

「娘——娘——」

「嘿嘿,你還活著?嘿嘿,嘿嘿!」姥娘喜不自禁。

「你大舅呢?」

母親和姥娘趕緊回去找人,「大舅舅——」

「大毛——」

「井裡——我在井裡——」

母親和姥娘搭手擰上了舅舅,姥娘對老舅說:「你快回家吧,這裡不能待了,我和臭妮也要走了。」

「那去咱們家吧?」

「那裡是溝外,也危險。」

「那你們去哪兒?」

「隨大流瞎走唄。」

「帶什麼不?」

「帶啥?對,帶上那點線子,也好換個錢用。」說著,姥娘就往屋裡走。「哎呦——」

姥娘突然尖叫一聲。

「怎麼了?」

「血——血——」

原來,姥娘一腳正踏在一個犧牲了的游擊組員身上,鮮血,灌了她一鞋。

「甭怕,姐。」

老舅勸著姥娘。其實,老舅心裡也直打小鼓。

姥娘一咬牙,從這個人身上邁過,來到屋裡。「這兒還有個!」只見順炕沿還躺著一個,臉上血糊糊的,看不清是誰。姥娘一腳上了炕,再不敢睜眼了。她閉著眼掀開柜子,摸一拐線子遞給老舅,老舅再遞給母親,就這樣,包了一小包袱線子,姥娘拉上母親就往外走。

「踏踏——吐吐——」

一旁的小灰驢突然又打響涕,又踏地。

姥娘一驚,「牽上它!」

姥娘一手拉娘,一手牽驢,隨著奔逃的人群,消失在夜色里。

在通向某某村和某某村的岔路上(記不準母親說的是哪個村了),站著兩個持槍的武工隊員,每過一撥人,他們就問一次:

「誰?」

「哪裡人?」

「見二和尚家裡人了嗎?」

月亮西沉時,姥娘拉著母親來到了這裡。

武工隊員依然重複著那些問話,當問到:「見二和尚家人了嗎?」時,姥娘點點頭,「俺們就是。」

「噢,可找到你們了!白村長在俺們隊長家,快走吧!」

原來,姥爺被摔在地上,墊了腰。那小夥子要背姥爺,被姥爺制止了:「你快跑吧,我緩口氣就好。」

小夥子走後,姥爺扎掙著站起來,一路搖晃著繞出了村子。原想只是閃了下,緩口氣就好,卻越來越疼,步都邁不開。他怕在路上待的功夫大了讓鬼子發現,便鑽了路旁的掃帚地,直到天黑下來,他才蹣跚著來到鄰村劉隊長家。

「老劉,快給我些人,我得回去!」

「回去幹什麼?硬碰硬,咱們可吃大虧!」

「可她娘倆還不知道下落呢?還有房子,鬼子一定會燒掉的,那可是我剛剛翻瓦的啊!」

「人,我給你找!房子,燒你一間,我給你蓋三間!你就安心在這兒養腰吧!」

母親和姥娘終於被找到帶了來。「她娘,老臭!」姥爺疼愛母親,不知道怎麼叫好了,就叫母親「老臭!」

一家相見,劫後重逢,自是欣喜,可是母親的耳朵卻流開了血,滴滴答答,血順著母親的手指縫流下來。

姥娘和姥爺都急了,「快找坷垃壓住耳根!」

民間土方,鼻子流血,用坷垃壓耳根,姥爺一急,不管頂不頂用,耳朵流血也壓。很快,村醫也來了,為母親號了號脈,說,「脈象上沒什麼事,大概是槍炮震的吧。」

姥爺和姥娘這才放了些心,他們最怕母親再步了那些兒女的後塵(姥娘曾養過四五個兒女,一個都沒活下來,這是旁話,在此不多提)。

後來,姥爺一家被組織上安排到其他村暫住,雖說姥爺一心想回去,組織上堅決不同意,說「:鬼子還不時去那裡轉轉呢,別說你,就是你家的瓦罐,鬼子都認得出呢!」

那是一次,鬼子去老姨家要雞蛋,看見一個瓦罐,突然眼睛發亮:「這個的,東邊地幹活!」

原來這個瓦罐的口沿在那次槍戰時被轟了一個豁口,這鬼子倒眼尖,嚇得老姨的心咚咚亂跳,臉上忙浮起一層恭笑:「是呀是呀,是東邊的,老總眼力真強,東邊人沒了,東西沒人用,大夥就分著用了!」

再後來,姥爺怎麼回了村,以後又發生了什麼事,這裡就不說了,因為故事太多了,母親,姥爺,姥娘,老舅,東西鄰居,所有有良知的中國人,都在抗日,都是抗日民眾的一員,都有許多可歌可泣的故事,我這裡只把母親講給我的,尚有記憶的寫了幾件出來,更多的流散在民間,隨著時間的推移,,漸漸淹沒在歷史河流的深處,如雲,風過無痕!之所以記下這些,是為了讓後人知道,那時是怎樣的全民抗日,人人抗日!更為了讓世人知道,侵我中華者,我中華兒女必人人抗之,直至勝利!

作者簡介:

張雲香,女,石家莊靈壽人,初中文化,農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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