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穎:此片一出,天下再無「神片」
今天要來和大家聊一部真正的「神片」,它被公認為世界三大最看不懂的電影之首。
全中國,只有上海觀眾有幸在2015年的上海電影節在大銀幕看過。
那年,這部電影在上海一票難求。
我也在觀眾席中,我已經很少很少進影院了。
但是在這一部神片面前,我是一名虔誠的普通觀眾。
它的名字叫做《石榴的顏色》
這是一部幾乎沒有對白的影片,所以我願意陪著大家一起看。以下是我的同評精選:
本片的傳奇導演,是大名鼎鼎的——
謝爾蓋·帕拉傑諾夫
(1924/1/9 - 1990/7/21)
用一個詞來形容帕拉傑諾夫,那就是頑劣的天才。
法國新浪潮代表導演戈達爾曾說過:
「有一座電影的神廟,那裡有光,有影像和現實,這座神廟的主人就是帕拉傑諾夫。」
他坎坷的一生中僅留給世人四部長片,便足以讓他走上電影藝術的神壇,成為諸多點電影大師心目中難以逾越的標杆。
印有帕拉傑諾夫人像的郵票
他只拍了四部片,就難以被逾越來自關燈拆電影00:0019:34
神片一定要有同聲評論
詩電影
和詩的隱喻
2015年《石榴的顏色》登上了上海國際電影節的大銀幕,實屬中國影迷的一大幸事。
然而遺憾的是,放映途中不斷有觀眾退場,主要原因是根本看不懂這部電影究竟在放什麼。
我是誰?我在哪?我在看什麼??
確實,《石榴的顏色》是一部非常挑戰觀眾觀賞習慣的電影。
它沒什麼台詞,故事性也不強。
演員們還像跳大神一樣總是重複同樣的動作。
可以說是非常魔幻了……
《石榴的顏色》屬於「詩電影」的範疇,是前蘇聯興起的一種電影樣式。
特點就是充滿隱喻,讓人看不懂。
觀眾之所以對「詩電影」陌生,是因為它現在已經「滅絕了」。
沒有人再拍這麼晦澀難懂的片子,拍了也不會有人看。
下面我們來看看詩電影是怎麼表現一段婚外情的…
故事的背景是這樣:
詩人青年時期進入了皇宮,做了一個宮廷詩人。
他還愛上了皇后,二人發生了一段不倫之戀。
畫面里先出現皇后,她手裡拿著一條編織非常精美的蕾絲。
然後是詩人,要為美麗的皇后唱歌作詩。
這裡來回交切皇后和詩人,但是兩人從不在同一個畫面當中出現。
意思就是他們愛而不得。
現在是房間的全景,兩人依然沒有同時出現。
但無論誰的位置空著,總有一件東西在他的位置上代表他。
這就象徵著他們互相吸引,又無法在一起。
片中用儀式來代表詩歌。
詩人把泥土撒在烘過的餅上面,意思是我們從大地獲得糧食。
接著他又拿出了白玫瑰,是詩人正在歌頌愛情。
他手中的海螺代表了自己的心臟。
象徵著皇后的精美蕾絲緩緩拂過海螺,正是愛情在詩人心中涌動的隱喻。
皇后拔下戒指,詩人也拔下戒指。
好像是倆人要擺脫束縛準備私奔一樣,是他們相互愛慕的一種表達。
但是他們依然沒能出現在一個畫面當中。
愛情沒有被准許,還是愛而不得的狀態。
這樣一場激烈的不倫之戀,在帕拉傑諾夫的鏡頭下是如此平靜和剋制。
試想今天的人會怎麼拍?
而且更妙的是,詩人和皇后的演員竟然是同一人。
兩個角色用著裝和配飾加以區分。
同一個人演不同的角色,正應了開篇字幕上的詩句:
「我們在每個人心中尋找自己」。
帕拉傑諾夫本人也經歷過一段沉痛的愛情。
大學時他擅自和一個信仰韃靼穆斯林的姑娘結婚。
姑娘不僅沒徵得家裡人的同意,而且還跟隨帕拉傑諾夫改信了東正教。
別看這姑娘好像挺洒脫,實則一下觸犯了兩項韃靼穆斯林家族的大忌…
而且她的族人一調查,還發現帕拉傑諾夫早前就被「指控」曾和另一名導演搞基。
往日不同今朝,搞基在那時可是一種天理難容的「罪行」。
女孩的族人極力勸她悔婚,女孩則是斷然拒絕。
最終,
【前方高能】
她的族人把女孩推下了一輛有軌電車……
美麗的新娘命喪黃泉。
我想帕拉傑諾夫對「愛而不得」的感受一定有很深的理解吧。
用最簡樸的攝影
製造最迷離的夢境
帕拉傑諾夫是個幸運又悲劇的人物。
幸運是業界從未停止對他的才華進行肯定,但命運也在不斷捉弄他。
早年帕拉傑諾夫還在電影學院讀書的時候就被導師相中,一畢業就被送入莫斯科電影製片廠進行編導工作。
然後又因為上面提到的那段失敗的戀愛,他不僅丟了工作,還被指控犯「流氓罪」和「投機倒把罪」面臨牢獄之災。
這些罪名現代早就沒有了,也算是生在那個時代的悲哀吧。
當時許多電影界名流出面保他,認為把帕拉傑諾夫投入監獄是一件非常耽誤藝術界發展的事。
最終帕拉傑諾夫躲過了蹲班房的命運,但也被逐出莫斯科,下放到位於烏克蘭基輔的杜甫仁科電影製片場工作。
然而過了一段時間帕拉傑諾夫又被舉報「搞基」,再次遭到下放,直接被送往了最邊疆的亞美尼亞電影製片廠。
從前蘇聯最中心的莫斯科一路滑坡到最邊緣的亞美尼亞,對於這個天才的打擊是沉重的。
亞美尼亞電影製片廠從經費、設備、人力上都無法和莫斯科相媲美。
據說當年帕拉傑諾夫拍攝《石榴的顏色》時翻遍了整個製片廠的里里外外,都找不到一卷拍攝用的柯達膠捲。
所以拍攝設備、手法盡量從簡。
許多電影道具也不得不自己做。
此時導演的想像力和創造力就顯得尤為重要。
以中年詩人的夢境為例,我們來看帕拉傑諾夫如何用最簡單的方式來製造最迷離的效果。
這是第一層夢境。
左邊站著詩人自己,右側是他年輕時愛過的皇后。
上面是童年時期的詩人和一個天使正在玩球,中間躺著一個死人。
死人被安置在一張黑色的床上所以看起來像是懸在空中。
接著一件白色的外罩自動地穿到了詩人的身上。
這是實拍,原理很簡單,拍攝時在衣服里藏一個人就能實現。
很多並不應該出現在一個時空里的東西和人物,被並置在了一起,並且各有各的運動速度,就形成了夢境獨特的迷離感。
第二層夢境也是一樣,駱駝,天使,還有死去的大主教都出現在了同一個畫面當中。
通過人物重複不自然的動作,就能把現實和夢境區別開來。
下一幕詩人似乎又回到了童年,畫面里人物不斷地規律搖擺,也提示我們這是夢境。
人物一個個消失,是通過停機再拍做出的效果。
手法質樸復古,但效果很好。
接著詩人見到了自己已經去世的父母。
這裡的場景是他們在日常生活和勞作。
但是仔細看就會發現,父母的頭頂有一塊不斷旋轉著的裹屍布。
這是在提醒觀眾,他們已經死了。
再看演員臉上詭異的表情就好像他們從墳墓里又爬出來了一樣。
父親掀開罩在自己墓碑上的紗布,環境中有一絲小風吹過。
下一個鏡頭是前來送行的婦女在大風中哭天搶地。
墳墓中里父母各自處在自己的坑位中,天氣也是狂風大作。
最後鏡頭再切到寺院牆上刻墓碑的場景,人們也在風中工作。
這一連串無序的夢中場景就這樣被「風」這個元素巧妙地串連起來。
相比今天的西方大片,需要什麼特效隨便鋪,堆砌出的夢境反而有種塑料感。
而半個世紀前,帕拉傑諾夫就已經用最簡陋的條件為我們呈現了一場教科書式的別緻夢境。
被政治埋沒的天才
遭到塗改的傑作
《石榴的顏色》橫空出世的時候,正值勃列日涅夫執政時期。
當權者極力地追求文藝作品統一化,講究「社會主義現實主義」風格,不允許走什麼旁門左道。
這個所謂的「社會主義現實主義」,其實就是要求作品貼近群眾真實生活。
擱當年要拍個誰的傳記片,導演可是得跟著主人公同吃同住個三載五載才行的。
可《石榴的顏色》全然不是這麼回事,一上來就講聲明,「我追尋的不是薩亞諾瓦的生平事迹」…
而且還專拍些夢境,臆想,隱喻之類的有的沒的。
實在太特別了。
而這種特別在審查者的眼裡,某種意義上也同離經叛道畫上等號。
同時這部影片還犯下了另一宗叫審查者頭疼的罪名:
它把蘇聯邊疆人民的生活表現得太美了。
把鏡頭對準了一個邊疆的非主流民族,無疑是戳痛了當權者小心維護蘇聯民族大一統的神經。
所以《石榴的顏色》想要在當時上映,就必然逃不過刪改的命運。
我們來看看尤特凱維奇修改後「詩人死亡」怎麼表現的:
一個泥水匠正在工作,他代表著最底層的勞動人民。
泥水匠要求詩人吟唱,詩人便開始唱歌作詩。
這裡隱含的意思就是詩人是屬於底層勞動人民的。
此時人民正在享受高雅的藝術熏陶,所以現在詩人還不能死。
兩人的位置也很有玄機。
勞動人民顯然處於上方,詩人從地面仰視他,顯示出明確的高低關係,也是政治正確的需要。
等勞動人民覺得足夠了,詩人才可以死亡。
這樣的改動顯然是為了討好當局,也破壞了帕拉傑諾夫原本的篇章結構。
要是當年《石榴的顏色》若沒能遭審查者的毒手,必定會比我們今天看到的版本還要精彩多倍。
曾有電影史學家評價《石榴的顏色》為「電影史中少數幾部真正重要的作品」。
只可惜斯人已去,原版也早已不復存在。
唯有尤特凱維奇修改的這一版《石榴的顏色》留存到了現在。
這恐怕是歷史和這位天才開的另一個殘酷玩笑吧!
帕拉傑諾夫在世的六十多年間,曾經三次鋃鐺入獄。
頑劣的天性造就了他獨特的藝術成就,也為他帶來了諸多不幸的一生。
現在我們唯一可以聊以自慰的,就是這些有關帕拉傑諾夫的遺憾,今天都構成了關於這個天才的傳奇元素。
每念及此,我都不禁感嘆,人世間的殘酷其實才是最大的幽默。
這部被譽為蘇聯電影迄今為止最前列的電影,我還可以再講個三天三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