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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游、撲克、詩謎、二十一點……西南聯大教授的業餘生活

劉明(中華書局編輯)

「胡適打牌」,大概是近代學人最著名的段子之一了。交替出現在日記中的放縱與自省,可謂「天理人慾一交戰,便勝卻人間無數」,膾炙人口,理所當然。可惜的是,這件「聚訟紛紜」的趣聞,在網友的考索之下,終告子虛烏有,減卻了不少「粉」「黑」乃至「路人」在樽前席上的談資。不過名教授、大學者像寫日記一樣酷愛博戲的證據,倒是觸目皆是。近時明史泰斗、「及時學人」鄭天挺先生的日記整理出版,隨手翻閱,就有不少關於博戲消遣的故事跳入眼帘。

陞官圖

日記粗翻之下,鄭先生最喜歡的博戲,怕就是「陞官圖」了,目力所及,便有數十次之多。現在說來,讀者或許對「陞官圖」感覺有點陌生了,下面摘引一段清儒趙翼(乾嘉時代的老先生,怹還有位了不起的後嗣,大家可以猜猜是誰)《陔余叢考》的記載,略見一二:

或問,陞官圖昉於何時?按此圖相傳為倪鴻寶所作,前人謂之選格,亦謂之百官鐸,所列皆明之官制。其實此戲自唐時即有之,方千里《骰子選格序》云:「開成三年春,予自海上北行,次洞庭之陽,有風甚緊,系船野浦下三日,遇二三子號進士者,以穴骼雙雙為戲,更投局上,以數多少為進身職官之差,數豐貴而約賤,卒局有為尉掾而止者,有貴為將相者,有連得美名而後不振者,有始甚微而倏然在上位者,大凡得失不系賢不肖,但卜其遇不遇耳。」又《文獻通考·經籍門》有《漢官儀新選》一卷,劉敞撰,取西漢之官,而附以列傳黜陟可戲笑者雜編之,以為博奕之一助。又《武林舊事·市肆記》有「選官圖」,列於小經紀內,亦即此戲。余亡友李蘭卿曾手創一圖,取《明史》中職官,盡入其中,分各途各班,以定進取,極為精核。

「陞官圖」就是個擲骰子走步的遊戲,跟「飛行棋」差不多,棋盤是官位,裡面加上些特殊規則。按趙老先生的說法,這東西從唐代就有,玩的是當時的職官名目,明代倪鴻寶的設計也差不多;也有宗古的,比如北宋劉敞編製的——或許是因為宋代官職差遣太過複雜的原因?

到鄭先生在西南聯大時玩的,則是清代的官職了:

七時柿花巷同寓諸人偕至孟鄰師寓,食年夜飯,飯後擲陞官圖。圖不知出之何人,北方所未見。偶於宏文印刷局得之,於清代官職制度甚詳晰。連擲數周,余均由正途出身,且官編修、中允、侍讀、府丞,均先君之所歷。尤喜一次並得狀元,憶《越縵堂日記》,蒓客未登第時,新年必擲狀元籌以奪彩為喜。今日大似之,但所喜之故不同耳。五時歸。天且明矣。(1939年2月18日)

看樣子是頭一回玩,「新人手壯」,運氣不錯;這裡面讓鄭先生特別高興的卻不是「狀元及第」之喜,而是「官編修、中允、侍讀、府丞,均先君之所歷」——鄭先生的父親鄭叔忱老先生是清光緒十六年進士,歷官清顯。兵荒馬亂的年代,艱辛難以想像,能在大年三十和師友共聚,又在遊戲中念及先父的人生經歷……讀至此處,日記里洋溢的歡樂之情,讓讀者也很覺快慰了。

番葉子戲

當今世界最流行的牌具,非撲克莫屬;其具體傳入中國的時間已不可考(或曰自宋元葉子戲而來,似非的論),但至少清末時,玩撲克的人已經比較多了。在堪稱清代社會生活百科全書的《清稗類鈔》中,有「打撲克」條,是這樣記載的:

撲克,歐美葉子戲之總稱,有種種名目,亦以紙為之。……用紙牌者,分一點、王后、兵士、僕從、十點、九點等名目,其花色有四種。遊戲時,人取五張,其采以同花順色、四同、全手、同花、順色、三同、兩對、對子為次序。達官貴人之豪賭,以此為最,一擲萬金,日夕數次者,時有所聞。富商巨賈,漸亦尤而效之,京師、天津、上海、漢口皆盛行。若夫鄉曲小民,則未敢冒昧從事,蓋既不欲自削其脂膏,而又不能慷他人之慨也。及宣統末,商賈士庶亦尤而效之矣。

按照當時約定俗成的規矩,這外國來的牌要「定名」,摻上一點中國的名物,好像更有利於理解,就有了「歐美葉子戲」這個名頭;「歐美」是「番」,所以又叫「番葉子戲」。

有句土話叫「腰裡掖沖牌,逮誰跟誰來」,說的是這人蠻不講理,見人就找茬兒。那這腰上掖的只能是撲克牌,麻將牌、牛牌、花牌、萬智牌……哪個也掖不住。正因為撲克好玩又便攜,所以即便是革命前輩翻雪山、過草地的時候,也不時拿出來解悶消煩。西南聯大的教授們在教、研之餘,也會選擇打撲克作為消遣。試看鄭先生日記所載:

余與矛塵、雪屏、莘田作西洋葉子戲,至五時始散。(1938年1月30日)

自柿花巷出詣矛塵,作番葉子戲。一時歸。(1939年5月13日)

至逵羽家,飲加非並作番葉子戲。十二時歸。(1939年7月12日)

晚飯後矛塵來,約至逵羽家作番葉子戲。十二時歸。(1939年7月29日)

飯後作西洋葉子戲,竟夜,可謂荒唐之至。(1940年5月)

飯後作番葉子戲。十一時歸。(1940年6月25日)

八時半詣鐵仙,作番葉子戲。十二時歸。(1940年12月13日)

九時半,矛塵約往匯臣處作番葉子戲。天明始歸,荒唐之至。(1940年12月14日)

「荒唐」之後又「荒唐」,和胡適之先生那個著名的打牌傳說也多少有點相似了。打牌偶爾通宵,算得了什麼大事呢?前輩學者卻要一次次在日記中反躬自省,這種嚴格的自律精神,其實是真正難能可貴的。

打麻將

「麻將當然是國技,又聽說在美國風行;打牌不但有故鄉風味,並且適合世界潮流」,錢鍾書先生在《圍城》中的這句話,揶揄留洋學子,令人絕倒;斷章取義地看,「國技」二字,也入木三分地描出了麻將在國人心中的分量。錢先生在西南聯大教過書,耳聞目睹,所知必豐,只是吝於筆墨,妙語偶發而已。今讀鄭先生日記,參與牌局之事,也時見記載,其中一天是這樣寫的:

五時偕雪屏、少榆、莘田詣逵羽打牌,竟至通宵。自稚眉夫人之歿,余不作麻將之戲,通宵更莫論矣。今日荒唐至此,不惟無以自解,且無以對亡者也。(1939年5月20日)

先介紹下鄭先生的牌友:莘田是鄭先生的至交、語言學大師羅常培;逵羽是樊際昌,雪屏是陳雪屏,二位都是心理學家;少榆不認識,查了下,知道是外文系的黃國聰(這裡恰可見《鄭天挺西南聯大日記》的一個好處:最後面附有《人名字型大小別稱對照表》,看見不認識的,查一下就知道;用著如此方便,也能看出整理者的工夫著實下得夠深)。裡面提到了對亡室稚眉夫人的許諾,這件事在日記前文是有的:

余自去年稚眉夫人歿,立志不打牌、少買書,以二者夫人嘗相諷戒也。一年來牌已絕,而無用之書尚未能不購也,更記之以自警。(1938年3月30日)

鄭先生和稚眉夫人是「娃娃親」,恩愛備至;先生不幸壯年斷弦,於是終身不娶,用情極為深篤。念及、夢及夫人,在日記中時時見載,讀者泫然,為之感動;而正因為孤身飄零,才借飲宴、牌局與朋友聚會,試以熱鬧驅散寂寞吧。自反省之後,雖仍偶見麻將活動,但已極少,依日記巨細靡遺的「書法」,應該確是著意停止了:

連日矛塵約打牌,均拒之,甚覺歉然。(1943年3月5日)

鄭天挺

詩謎

教授畢竟是教授,當然不能老是推牌——雖說「接地氣」,未免過於「下里巴人」了。茶餘飯後,還有種流行在教授中間的娛樂,便是「詩謎」。那這「詩謎」是什麼呢?

小院題詩綠苔 掩、祖、閟、肅、鎖(錢牧齋) 無中者。閟字太顯,故配以肅字、餞字,繼改餞為祖,尤奪目,竟無一中。

多應得歸 早、晚、不、買、借(《秋江煙草》) 無中者。

蘆葉低飛山雨 蹶、寂、急、濕、斜 無中者。 猜寂字、斜字為多。

老木雲煙望里 生、衰、空、寒、平(陳芝光) 無中者。以生字猜者多,初意不用生字,用收字,如配秋字尤勝。

散佚重窺館處 蓬、賓、旅、秘、甥(陳) 無中者。

人間可惜重頭 白、龍、笏、魚、黑(陳) 無中者。

休歸牛緩下坡 遲、學、放、寫、道(陳) 無中者。

小妹鳳生恰 二七、三七、十五、二八、二九(牧齋)無中者。以五數中此為最大,與小字不襯也。

輦路輕輿響 翠帡、珮環、玉璜、嘒鸞、碧塵(《斷腸集》)多猜嘒鸞。

春愁碧中 樹、意、笑、袖、瀲(《西麓稿》) 多猜笑字,此條如配怨字較勝。

春來乳多 鹿、燕、雲、雉、兔(《缶鳴集》) 無中者。

夢裡紅有歌句 樓、顏、衣、妝、娘(陳) 全中。 此條如配衫字、蓮字、衣字較妥。

與梅花作主人 自、輸、山、且、誰(牧齋) 全中。

金彎橋白玉裝 釘、鵲、薤、鳳、鎖 全中。

(1942年4月11日)

說白了就是詩句填空選擇題,拈出一句詩來,挖掉一兩個字,後面寫上四五個供選項,請大家選擇。鄭先生在日記里對自己出的題——不管是研究生試題還是詩題——都記得很細:先記挖了字的詩句——也就是題干;再記大家的答案,正確的答案下面加了點[編按:出於編排便利,此處以加粗表示];再記詩句的出處;再記答題情況;有的還附上幾句「按語」。這樣一來,我們能看到的信息就很多了。

先來看題目,按說唐詩宋詞,李杜蘇辛,誰不能謅上幾句呢?可要是給當時的教授們玩,未免有點「小兒科」,夠不上身段兒了;但也不能太僻,扒拉類書,鑽研殘卷,擺出「搜山檢海」的架勢,從汗牛充棟的舊籍詩歌中翻出點兒不知所自的句子,也失卻「遊戲」的意味了。既不能出「送分題」,也不能出「送命題」,這麼看來,出題還真是個有點麻煩的差使。就這一天的題目,從眾教授的成績看,看來還是出難了些。且不說陳芝光這級別的,即使出自錢謙益的幾句,也凈是「無中者」。今天提起錢謙益的機會怕沒有柳如是的幾分之一了,即便聊到,也就是水冷頭癢的段子來回說。但「江左三大家」的東西,對當時的學人而言,應該算是「家常日用」,一者錢氏的文學成就,「堂堂之陣,正正之旗」,自有定評;再者晚清民國,對宋明遺民的關注鼓吹,前所未有(陳寅恪詩「早歲偷窺禁錮篇,白頭重讀倍凄然」,即為讀牧齋《初學集》而發,可為一證)。說回來,畢竟鄭先生是明清史專家中的專家,怹似乎也不覺得太過容易。比如「小院題詩綠苔」這題,後面還解釋說「閟字太顯,故配以肅字、餞字」,認為原句用字太突出,必須弄些近似的「混淆視聽」,增加點難度……結果就是「竟無一中」。如後面「小妹鳳生恰」那一題,則更有些「狡黠」的意味了,正確答案是「三七」,「無中者。以五數中此為最大,與小字不襯也」,鄭先生寫到此處,想必心情大暢吧。知識儲備能不能涉及到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沒見過的句子通過玩味詩情,也有從給出的幾個選擇中挑出正確答案的可能,比如「夢裡紅有歌句」一題,縱然不知原句如何,紅樓、紅顏、紅妝、紅娘這幾個搭配,或疏離,或淺陋,皆不及「紅衣」雋永有味,讀來讀去,也就選對了。

玩詩謎和琢磨題目的記載,在日記中是很多的,可以說詩謎確實深受教授們喜愛的一種活動了。結合知識性和趣味性的遊戲,過去的人愛玩,現在的人也愛玩。近日在APP、微信之中隨處可見的答題遊戲,一時風靡,也是因為抓住人們那點兒「懷才不遇」的心理,給大伙兒提供一個自我展示的機會吧。當然,「彩頭」更是「推波助瀾」的要素了,辛辛苦苦追著答了一天又一天,到手不過青蚨數文,圖得自然不是收益,借個「小目標」助興而已。只是現下的遊戲,給題庫「加料」,還能被饒上阿堵三五,聊充「稿酬」,回到八十年前猜詩謎的教授中間,他們的報酬又是什麼呢?

余得意外之勝,非始料也。……元朔一條余刻意為之,竟被毓棠猜得,一注十元,所賠不少。全計之共勝六十餘元。(1942年2月14日)

看來教授們的雅戲也不是「全素齋」,出題還是有激勵機制的,試看鄭先生「刻意為之」的這道題:

元朔朝正來 今又、海國、貢使、馳驛、日本(陳芝光) 心恆猜「日本」,雪屏猜「貢使」,毓棠、建功猜「海國」。

確實夠難的,似與不似之間,教授們讀書多,面對幾個虛虛實實的選項,或許比我們更加糾結吧。

二十一點

翻閱記載詩謎雅趣的日記,忽然見到這樣一段:

午夜一時,詩謎猜畢,改作二十一點之戲,竟達旦。(1942年2月14日)

詩謎之會,可沒見過「刷夜」的時候,得趕緊看看還玩過幾回「二十一點」。往後翻,不久:

晚心恆、毓棠來,作二十一點之戲,繼以夜深,毓棠不得歸,竟作通宵達旦之計。(1942年7月20日)

看來這是又玩了一宿,再往後看:

更與莘田、晉年戲二十一點。 至一時半,進點心。就寢已二時半矣。(1944年1月24日)

這次沒通宵,可是歇得也不早,還補了頓夜宵。

廣義上講,二十一點也是撲克牌的玩法之一,不知日記關於「番葉子戲」的記載,包不包括這種玩法。如果依照日記的嚴格體例,應該不算,所以還是在文末為這讓教授們廢寢的娛樂綴上一筆。至於具體是怎麼玩的,限於篇幅,就不贅述了。

新春佳節期間,親友相會,不勝快慰,免不了吃吃喝喝,玩玩樂樂,一解思親思鄉之苦。回望八十年前,「剛毅堅卓」是西南聯大的代名詞,但那一份堅守的背後,是無盡的孤獨,和家人的分別、對時局的憂慮,時時刻刻折磨著這些文化火種守護者的內心。朋友交際,無疑是遣散愁緒的好方法,博戲流行,自在情理之中。即便通宵達旦,聚會能幾?闌珊之後,仍然各還本職,繼續耕耘學術,培育人才。於是想到春節假期,長不過十餘日,轉瞬即過,很快要回到工作崗位,奉獻人生,與此相似。工作之餘,燈下展卷,讀一段《西南聯大日記》,慨此今昔共情,又何嘗不是尋求心靈慰藉的良方呢?

本期編輯 酈曉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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