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逃與救贖:陳忠實的兩次精神剝離
文/才雲鵬
文學作品並不一定是作家生活的鏡子,大仲馬可以同時編寫5部關於「理想英雄」的歷史驚險小說,故事跟他本人毫無關係。但陳忠實的寫作道路恰如其名---忠實於自己的鄉村生活,並使其文學歷程和人生遭遇如兩股同根生的繩子,在一張粗糙的大手中愈搓愈緊,直至捻成一根爆響四方的鞭子。這正是現實主義小說家的偉大之處:垂目於腳下的土地和周遭的炊煙,用心底的良知感受,用明澈的雙眼說話。與此呼應的是,《陳忠實的文學人生》用近乎扒皮似的原景重現,生動翔實地展示了《白鹿原》的作者陳忠實70年來如車轍般的人生印記。眾所周知,車轍有時也比喻成他臉上的皺紋。
四十年的連續農村生活,使農村與農民成為陳忠實身上抹不掉的影子,也成為他創作農村題材小說的天賜資源。然而,僅僅熟悉農村生活,顯然遠遠不夠。從1965年發表第一篇作品開始,他就拚命地、甚至危險地自學,閱讀量及高人一等的見識,使他所在的白鹿原上出現了世人尚未意識到的朦朧的人文投影。遺憾的是,雖然閱讀使他對文學和世界有了獨到的認識,但由於所接觸的幾乎全都是十七年文學的產物,個人的思想發展抵不住大時代在加速前進中發出的隆隆叫囂,其部分早期作品特別是《無畏》中歌頌的政治路線是錯誤的,他被撤銷了公社書記的行政職務,接受了一年多的審查。
這樣的經歷,使他從懷疑到決絕,終於徹底否定了自己「文革」期間的創作,「我在社會政治領域裡的巨大歡欣與寫作上的失措形成激烈的衝突。」這是陳忠實的第一次真正重創。
但這是一個入海口。對大浪淘沙的本質認識,決定著當事者是沉入江底,還是奔流入海。在浩然繼續沉浸在自己的《艷陽天》里的同時,更多的人被疾風巨浪擊沉了自信。思想力在這時顯示出它巨大的能動性,作為極少數的另一類人,陳忠實此時肯定還沒聽到庫切的這句話:對經典的質疑不管如何充滿敵意,總是經典自身的一部分。但很明顯,他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經過痛苦的自我反省,第一次的精神剝離於1978年末艱難地完成了。這時,關於真理的大討論剛剛結束,陳忠實認識到了文學和人學的巨大關聯,並進而認識到了文學真正的意義所在,決定廓清幾乎全部的非文學因素,進入真正意義上的文學寫作。虛無時代的口號無論喊得多硬,都是政治的軟文,這讓他羞愧,並且堅決不求得任何人的原諒。經過四個月的堅韌、甚至自虐式的閱讀後,他振作起來,正如本書作者所說,「羞愧的心得到了調整,創作的慾望便衝動了起來。」這其中,給他醍醐灌頂般的啟示是,同樣是寫「非凡時代」,《日瓦戈醫生》在描寫十月革命時就成功進行了生命體驗的深度探索,《百年孤獨》更使其產生從肉體到靈魂的震顫,加之阿連德的《妹妹》、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和張賢亮的《綠化樹》,這些充滿生命體驗的作品,讓關注人的生存形態、爭取人的合理的生存狀態,成為陳忠實的深刻體會和強烈共鳴。從《南北寨》開始,陳忠實進入到他文學創作的成長期,《鄉村》、《信任》等短篇小說的陸續發表說明,陳忠實的創作已從單純走向複雜,從「革命敘事」走向「生活敘事」,對鄉村生活的藝術審視從社會層面逐步轉向了文化和心理層面,逐步轉向了對民族文化心理的歷史性考察。
如果說這次剝離在更大程度上還屬於對純文學的認識層面,那麼,僅僅七年之後,深層的現實變革和對民族歷史與現狀的全方位思考,使陳忠實在創作的實踐中逐漸走向再一次剝離。
一九八四年寫就的第一部中篇小說《初夏》遭遇冷落,是陳忠實文學人生的第二次重創,「明顯已經意識到自己作品的深度,包括藝術表現形式上的缺陷,爭取達到一個新的高度,卻一時還無法攀登上新的台階,這個時候的苦悶就是一種痛苦吧。」他更認識到,「只有寫好了人的生存狀態,表現出生命意識中深層的東西,才能在讀者心靈的深處引起強烈的共鳴和真正的震撼。」陳忠實毅然決然開始了第二次精神剝離。這次,他將自己對社會的理解從單純的政策解讀中跳脫出來,走向常識的回歸。這是一次真正的脫胎換骨,一次鳳凰涅槃之舉。康德的那句話無疑點燃了第一把火,「知識分子的崇高責任,就是敢於在一切公共空間運用理性。」寫《藍袍先生》時,陳忠實開始真正運用一個小說家的理性,將對人生、世界和文學的新的領悟發揮開來,而當擁有了對民族命運的深入思考,並且當生命越來越發出強大的慾望張力時,陳忠實強烈意識到,如果五十歲時還不能完成一本死後可以墊棺當枕用的大書,那以後的日子難以想像怎麼過。這是在一九八六年。
巴爾扎克說,「小說是一個民族的秘史。」這句話一定在陳忠實的心裡紮下了根,成為《白鹿原》的宗族與民族主題誕生的催化劑。而古巴作家卡彭鐵爾從法國憤然回國,在海地寫出了震驚世界的《人間王國》,引起在歐洲的拉美文壇人士將目光投向自己的祖國的40年後,深受啟發的,還有大洋彼岸的陳忠實。
經過兩年的認真思考、扎紮實實的準備以及長達四年之久堅韌不拔的努力,史詩巨制《白鹿原》誕生。
一位讀者給陳忠實來信說:「我想寫出這本書的人不累死也得吐血------不知你是否活著還能看到我的信么?」
陳忠實回道:「我活得依然沉靜如初,也還基本健康。明天,我肯定還要展示我的新的體驗,絕不會重複自己。重複別人是悲哀,重複自己更為悲哀,重複自己的後果是藝術創造的萎縮。」
這段話再鮮明不過地體現了陳忠實「文學即人生」的價值觀。儘管,《白鹿原》在中國文壇已成一座撼人心魄的高峰,但對陳忠實來說,沒有文學上新的體驗,人生即同時終止。永遠保有作品的思想深度、生活厚度和情感力度,是陳忠實的不懈追求。《陳忠實的文學人生》的價值正在於它點明了題中應有之義,文學就是陳忠實的人生,文學險些摧毀他,但也成就了一個不屈不撓的寫作者。對陳忠實來說,兩次意義深遠的精神剝離,與其說是對「非主體判斷」的叛逃,不如稱為對「內心回歸」的救贖更為精當。作為陳忠實及《白鹿原》的資深研究者,本書作者用最精深的筆觸,全方位地闡釋了《白鹿原》誕生的歷史背景、文化淵源及小說的審美特徵、結構組成和敘述方式等,讀此書,等於更深、更全面地了解了《白鹿原》的真正內涵。可以說,這是一次用內視和拆裂的現實主義手法,對陳忠實和《白鹿原》進行的真實、客觀而完整的解讀。
來源:豆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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