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最新 > 巢湖吟 鄉關何處

巢湖吟 鄉關何處

僅以此文致那些在工業化進程中正在消亡的村莊,及我們無處安放的鄉愁。

聽到巢湖市將要被一分為三,分別劃歸合肥、蕪湖、馬鞍山所有的消息,先是不信,再是焦慮惶恐,以致整夜整夜地失眠。再要填履歷表,籍貫那一欄,我該怎麼填啊?「皖·巢湖市」還可以填寫嗎?市之不存,籍貫算作那裡?

故鄉在巢湖西北四五十公里的一個小村莊,二十多戶人家,一百來口人,「小」得名副其實。記得父親的家信上,收信地址是「安徽省巢縣梁帝廟爛泥沖」。爛泥沖即是村莊的名字。在成長的某一個階段,我總是羞於言說這個村名,嫌棄不夠體面。童年時看牆壁的宣傳欄,紅漆寫著「過去是爛泥沖,現在是爛泥沖,將來還是爛泥沖」的句子,不知是何意,今天看來頗有好漢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豪邁,也有一股潑皮賭氣的狠勁。但父親曾說「爛泥沖」實際是「爛米沖」,米多得吃不完,霉爛了,因此得名。不知是父親安慰我可憐的自尊心,還是實有其事。我的村莊,也曾闊過?

從記事起,村子裡就缺衣少食,貧困不堪。二十多戶人家,多為李姓,或遠或近有著共同的祖宗。村子裡連地主都沒有,唯一的一戶富農是姓童的老奶奶。今天我疑心她因為是雜姓勢單力薄而「被富農」了,因為一個村子,總需要有批鬥的對象。那時候物質生活尚且困頓不堪,更不用說精神娛樂。一旦有批鬥會,倒像是看精彩的演出,以致今天想起來到底是演出還是批鬥會,恍惚難辨。

有兩個細節始終難忘。我堂舅的長子,雖未讀過半天書,一字不識,卻繼承了堂舅說書人的天賦,過耳不忘,出口成章,人也漂亮,是當時宣傳隊的主要成員。有一回他在台上控訴:「一擔甘蔗三四塊,一擔生薑七八塊,哪有心思學大寨?」很快當做兒歌流行。還有一次確定是批鬥會。好像是把各個村的地主富農反革命集中起來,挨個村子巡迴批鬥。我們村的批鬥會一結束,剛剛還彎腰低頭認罪的一個鄰村的「反革命」立刻直起腰來,摘下脖子上掛的牌子,笑嘻嘻和熟識的人打招呼,被他家的親戚接回家中吃飯。而前一刻還揮舞拳頭高喊「打到」口號的鄉親,也都客氣地和他寒暄,彷彿剛才的一幕真得在演戲,戲演完了,該如何生活,不會受戲的影響。

後來,每當我讀到關於w革的文字,總是慶幸故鄉民風的淳樸,鄉親的善良,似乎從未發生過毆打的現象。他們貧窮而安分守己,除了死做活累,從來不會有非分之想,甚至也不會開動腦筋「窮則思變」,只會面朝黃土背朝天在地里刨食,一年到頭卻連肚子也吃不飽。後來分田到戶,情況稍有好轉,也依然只會在地里刨食。

爛泥沖是典型的丘陵地貌,土地貧瘠,遠離江河,莊稼的收成基本上靠天,而風調雨順的年份極少,一到天旱,搶水便如搶命。那時,父親遠在西北工作,母親帶著幾個孩子和年邁的祖母在家種田。遇到天旱少雨,母親咬牙扛起男人才能扛起的水車,顫顫巍巍到水塘里去車水,我和弟弟雖然年幼,也被迫拖著車把上場,母親車一邊,我和弟弟車另一邊,一天下來,雙臂腫痛,連筷子都難以舉起,水卻沒車上來多少。

乾旱最厲害的一年,水稻田裡全是橫七豎八的裂縫,水塘里只剩下塘底的一點點水。村上許多人家都放棄了,用耕牛把水稻田地犁翻過來準備種上耐旱的農作物。母親卻捨不得,她赤著腳,踩著很深的爛泥到塘底把水舀起,用水桶挑到稻田。我和弟弟也赤著腳用臉盆舀水跌跌撞撞往返於塘底和稻田之間。我不知道那一年我們稻子是否比別人家多收了一些。

得益於父親的叮囑,我那時是村裡唯一讀書讀到高中的女孩。村裡同齡的姐妹小學沒讀完就輟學,她們多半學了裁縫手藝,到深圳或上海打工,寄回的錢能給家裡蓋上新房,或給哥哥作娶妻的彩禮。而我非但「肩不能擔擔,手不能提籃」,還要花家裡的錢上學,「無能」且「無用」,成了伯母嬸娘們教訓自家女兒的反面教材。我也羞於見人,除了幫母親幹活非出門不可,基本上躲在家中。

高考後,我以全校文科第一的成績成了爛泥沖祖祖輩輩第一個大學生,家裡立刻被前來問訊的鄉親擠滿。長輩們紛紛回憶我小時候的種種聰明行狀,唯獨我的大奶奶看著我嘆息:「可惜了,是個丫頭,要是小廝多好!」故鄉方言「小廝」即男孩,今天我疑心書面應寫作「曉事」,男孩是曉事的,能撐起家業頂起門戶,丫頭再好終究是人家的媳婦。

母親後來隨父親定居銀川,我工作以後也很少回鄉,爛泥沖似乎離我越來越遠,村上的人也越來越少。青壯年都外出打工,和千千萬萬的村莊一樣,只剩老弱婦孺留守家中,甚至婦女也出門了。掙了錢的便傾盡所有在城裡買了房子,以便孩子受到好的教育。原先就不大的村莊,現在稀稀拉拉矗立著幾座房子,異常荒涼。

有一次陪母親看電視,央視一套正在播放打撈南宋沉船的過程,很多破碎的瓷器從艙底運出。母親不理解這些「破瓦摺子」有啥值錢的,她說她年輕時候聽說鄰村的某某某犁田的時候發現很多古錢幣,後來國家來人都收繳上去了。她還聽人說緊挨著爛泥沖的梁帝廟是梁武帝的廟,也有人說是梁武帝妃子的廟。我心中微動,這裡離六朝古都很近,當時應該算的上是建康的畿輔,而且梁武帝蕭衍篤信佛教,多次出家為僧,大興土木建造寺廟。「梁帝廟」有沒有可能是「南朝四百八十寺」之一呢?真相已經湮沒於歷史的煙塵之中。梁帝廟後來變成了集鎮,也叫「梁廟集」。

那個名為爛泥沖的小村莊會不會如梁帝廟一樣消失,連名字都湮滅?

我和弟弟端著臉盆抗旱救苗的那塊水稻田卻是已經荒蕪很久了。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最憶是巢州 的精彩文章:

巢湖古村落 唐家嘴祠堂
巢湖吟 故鄉的女人

TAG:最憶是巢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