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洞見不同
讀書，有時是「口之於味也，有同嗜焉」，凡夫俗子、廟堂之高，都可以從中得到某種樂趣；但閱讀又屬私人行為，喜不喜歡讀書、喜歡讀哪些書，既不妨礙他人，他人也不必來管。
我於看書是個相當隨意的人。幼年時候，常看古典小說。我至今也不大明白，家裡何以有那麼多的《封神演義》《三國演義》《隋唐演義》《三俠五義》《兒女英雄傳》……我外祖父家據說以前是文化人，家中藏書不少，頗有鄉紳名宦的派頭，但最後都在文革中散佚了。二姨當時是造反派的中堅，宣稱那些典籍都是「封建毒草」，親自指揮其時仍懵懂的弟妹燒掉。據我母親說，燒後的灰有多少多少，引起了我們的跌足嘆息。至於有沒有一兩本書逃出生天，不得而知。但我家的古典小說卻是確實存在的。這些小說與二月河、高陽的歷史小說，金庸、黃易、溫瑞安的武俠小說，使我的童年時代充滿了江湖的瑰麗和獵奇。
少年時期，對人生和世界的探索帶有一種焦渴感，迫切希望了解未來人生的無數可能，而這都在托爾斯泰、雨果、德萊賽、狄更斯、巴爾扎克、福克納諸人的筆下無窮地出現……彼時我姐姐剛剛升入大學，寒暑假源源不斷地帶回書籍，我由此迎來了人生中第一個大量閱讀的時期。自然有什麼看什麼，毫不挑剔。福克納的《押沙龍！押沙龍！》、史鐵生的《命若琴弦》、余華的《活著》以及紫式部的《源氏物語》，即便多年過去，其情節仍歷歷在目，清晰如昨。
待我真正進入更高的學府，閱讀更多是為了尋找：尋找本初的自己，理解自我的存在。我不可避免地認識到，快樂與自由往往是人生中非常微小的一部分，而閱讀可以短暫地使兩者兼美。人能不為形所役，緩解一下身不能至的拘束，也體嘗如入無人之境的自由。因專業的關係，我去讀《夜航船》《小窗幽記》，也讀《金枝》《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權力意志》《百合·飛鳥·女演員》……由此帶來人生中第一次苦悶的思索，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在讀書生涯中，有兩件事不得不提。
一是縱然古典小說再多，家裡的殘本《紅樓夢》是決不允許看的。一九八零年代，我鄉某個聰明而前途無量的才子讀過此書，精神失常了，經常口出「驚人之語」。紅樓遂成禁書，不少人視之為洪水猛獸。為何會瘋眾說紛紜，我稍長大一點，了解到那人是高考失利後徹夜讀紅樓，最終瘋掉了。許多年長的鄉人都感嘆，不了解一個清俊的、聰敏的年輕人為何竟能因一本書而失常。至於我現在理解，那人未必真是瘋了，只是大多時候，人們對於想法與自己相左、層次不與自己相同的人，都是帶著恐懼和排斥的。
另一事是青春期時看到的《王朔文集》。我的「偉光正」三觀正在建立期，這套頗有解構意義的書給我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應當說多數篇幅我是看不懂的，但這些書的敘述姿態恰如《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中女主角用刀片自殺的場景一樣，令我在很長一段時間感到不適，產生了對生活的毀滅感。及至我真正有了一定的閱讀量時，才能視之淡然。我意識到，在這個世界上，永遠有人有著對生活截然不同的態度和思想。
這才是閱讀真正偉大的地方，帶你洞見各種不同，了解相異的活法。魯思·本尼迪克特在《菊與刀》里說，東方社會是集體主義的，強調整齊劃一。但事實上，當書與思想絕對一統的時候，這個世界上的樂趣就真正消失了。
《論語》里說：「君子和而不同。」不停地閱讀，你才會意識到春風桃李是美，枯荷聽雨也是美；你才會明了除了「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還有陶淵明的南山與嚴子陵的釣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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