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大師們都是大器晚成的嗎?
白雪
聽玄—郭關古琴專輯
郭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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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往今來,天才藝術家的人生絕大多數都是橫空出世,所向披靡。平步青雲的天才們,要遠遠多過被埋沒大半生,甚至死後才成名的大師。
如果一個自稱孤獨的天才的人,一大把年紀了畫作還賣不上價格,問題往往出在他自己身上,而不是我們這個時代的人不懂得欣賞藝術。
在現在還活著的身價最高的幾個藝術家中,達米恩·赫斯特在25歲,美院沒畢業的時候,就做出了讓他名聲大噪的《一千年》,並獲得了查理·薩奇的資助。
草間彌生在 20 多歲出頭的時候,就已經憑藉她獨特的波點畫在日本獲得名聲,而她最早的採用大片圓點的作品,是在大約 10 歲的時候,於母親的和服上畫出的。
前年曾經來北大講座的大衛·霍克尼,二十多歲便頻頻拿獎,到了 33 歲,已經開始在英國舉辦「回顧展」了。
這還是互聯網不發達的時代,擱在現在,每年美院畢業展有那麼多經紀人盯著,要放跑一個天才簡直太難了。
那麼是誰讓我們覺得藝術家就該活著潦倒,死後衝天呢?梵高啊。我們就多說兩句梵高。你說梵高倒霉不倒霉?我也覺得他倒霉,但其實梵高錯只在一條,就是起步太晚了。他早年是干藝術經紀人的,而且幹得相當成功,在 20 歲的時候,他在海牙的 Goupil & Cie 畫廊工作的收入,已經比他爸多了。你要說他不知道什麼畫好賣,一根筋到底,並不是事實。
梵高真正專註在繪畫創作上,是 1884 年,也就是 31 歲的事兒了。如果他想搞音樂,要是這個年紀再學鋼琴,那是徹底晚了,畫畫雖然不像音樂演奏那麼強調童子功,但這個年紀才開始也真心不算早。然而事實上,梵高留給我們印象深刻的絕大多數作品,都是1888 年之後的事兒,而他 1890 年就死了。也就是說他專註畫了四五年之後,藝術高度就已經到達這個份上了。
再退一步說,根據他跟他那個當藝術經紀人的弟弟提奧的書信,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二人討論哥哥梵高作品不好賣的情況。弟弟指出梵高的早期作品如《吃土豆的人》畫面黑糊糊一片,無法為當下的市場接受,梵高對此完全知情,並表示目前的作品尚未達到自己的期待,仍屬實驗性作品。而當他日後畫出諸如《星空》這樣的作品時,梵高興奮地跟弟弟表示「成了」。
《吃土豆的人》有很多不成熟的地方,梵高自己也知道
就算是梵高,其實世人對梵高的不理解也沒有維持太長時間。在他至今仍有爭議地突然去世四年後,法國傳奇畫商,曾經看中印象派的杜蘭·魯埃接觸到梵高的作品並收入十張。1896 年,當時還是窮學生的馬蒂斯在法國布列塔尼的畫廊里看到梵高的作品並大受震動。1901 年,也就是梵高去世 11 年後,市面上出現了第一個梵高大型回顧展。如果梵高沒有意外身亡,那麼他此時 48 歲。
如果梵高是有史以來最不幸、命運最不公的天才,到 48 歲的時候也成了。換句話說,這個最不公平的世界,留給天才證明自己的時間空間是 48 歲。如果藝術家到這個歲數還不行,那除非他能證明自己比梵高還慘,否則真的,可能是祖師爺不賞飯。
像米開朗基羅這種人,24 歲作《哀悼基督》、29 歲作《大衛》,之後另起爐灶,一個雕塑家被教皇逼著臨時學習畫壁畫,邊摸石頭邊畫出《創世紀》。對於這種人,我們才可以毫不猶豫地說,這是個天才,前五百年後五百年出一個的天才,擋不住。
米開朗基羅,哀悼基督,1489,聖彼得大教堂,梵蒂岡
米開朗基羅,創世紀(局部:創造亞當),1508-1512,西斯廷禮拜堂,梵蒂岡
當然,說天才橫空出世,不是說他們天生就橫掃眾生而無須努力。天才也要突破自己,他們搞藝術的本事也要親手打磨。這個過程,是非常痛苦的。只不過,他們能在凡人看來覺得已經沒有路的情況下,「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憑自己的天賦才華趟出路來。日後他們的畫作動輒天價,可以理解為人們在為天才曾經的創舉補票,而不是說買的就只是這張紙或是這塊石頭。
而那些見到大師們的一件件作品,驚嘆其令人高山仰止的成就之餘,依然躍躍欲試,想在藝術上走出一片自己天地的人,那就算是站在了藝術的擂台上,接下來,就看能做出什麼樣的表現了。
通常當提到年少成名的藝術家的時候,往往會讓人聯想到大器晚成的齊白石。通俗文學中的齊白石基本遵循如下藝術道路:二十七歲之前是個木匠,二十七歲到五十歲期間,由木匠轉為畫家,期間詩書畫印逐一研習,可惜不受當時畫壇認可。五十五歲定居北京後,在陳師曾的建議下「衰年變法」,畫風大變,終成一代大師。
按照這樣的故事走向,我們可以推論說,齊白石果然大器晚成,不是所有藝術家都是少年英才。其實這段故事也不能說錯,只是很多地方都缺少細節,將細節補足之後,會為我們展現出一個不一樣的齊白石。
首先,齊白石是木匠沒錯,但他可不是蓋房子的大木作,而是做雕花的小木作。這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擱在今天,就相當於一個是做建築施工,一個是做家裝設計。而且,他的木匠活,不是單純的糊口,而是以雕花手藝遠近聞名。
湖南省博物館收藏有一套八仙屏風,就是齊白石的作品。這套屏風本來是6扇,幾經輾轉現在還剩下 3 扇。每扇屏風的外框以內,是窗格式的人物裝飾,八仙還剩下何仙姑、藍采和、韓湘子和曹國舅四仙。仙人的衣著立體、手指纖細,姿勢自然流暢,不是照模板複製的貨色。
在他做木匠的期間,已經展現出對繪畫的興趣和才能,這一點,在齊白石的回憶錄中有提到:「……光緒八年(壬午一八八二),我二十歲。仍是肩上背了個木箱,箱里裝著雕花匠應用的全套工具,跟著師傅,出去做活。在一個主顧家中,無意間見到一部乾隆年間翻刻的『芥子園畫譜』,五彩套印,初二三集,可惜中間短了一本。雖是殘缺不全,但從第一筆畫起,直到畫成全幅,逐步指說,非常切合實用……足足畫了半年,把一部『芥子園畫譜』,除了殘缺的一本以外,都勾影完了,釘成了十六本。從此,我做雕花木活,就用「芥子園畫譜」做根據,花樣既推陳出新,不是死板板的老一套,畫也合乎規格,沒有不相勻稱的毛病了。」——齊璜口述,張次溪筆錄《白石老人自述》
《芥子園畫譜》教畫竹
齊白石的原話說得非常樸實,但只要接觸過國畫的人都清楚,「合乎規格」四個字談何容易。《芥子園畫譜》現在網上賣不到 50 塊錢一套,也不是說誰買了就會畫國畫了。那書里是有不少技巧,但是跟有老師教學還是兩碼事。甭管是哪一門學科,給本書自己鼓搗半年,然後就出師了,這都不是一般人。何況,齊白石手裡還缺一本呢。您記得前面說的日期:齊白石這會兒二十歲。
齊白石真正遇到老師學畫畫,是 1888 年,24 歲的事兒。他拜民間藝人蕭薌陔為師學畫肖像。接下來,到 1889 年,齊白石 25 歲的時候,受到了當時湖南有名的鄉紳胡沁園器重,教他詩文,並從此脫離木匠,靠給人畫肖像糊口。也就是說,如果說自己照著《芥子園畫譜》臨摹算是照貓畫虎的話,他跟著當地手藝人學了一年之後,就已經能拿這個畫像吃飯了。雖然替人畫像和現在的年輕藝術家賣創作是兩碼事,但是在當下的藝術市場中,如果說考美院一次考中,本科連著研究生畢業,那也剛好是 25 歲。畢業就能以賣畫為生的藝術家,一屆也真沒幾個。到這一步,假如齊白石是個當代人,我們固然沒法說此時已經看出他的才華突破天際,但至少可以說,他已經有資格站在藝術家比拼的擂台上了,只不過他目前還在段位的最下端而已。
等到民國六年,也就是 1917 年,齊白石 53 歲第二次來到北京,希望在這個文化名城賣畫為生。然而,他的畫在當時受到冷落,齊白石自己的說法是:「我那時的畫,學的是八大山人冷逸的一路,不為北京人所喜愛,除了陳師曾以外,懂得我畫的人,簡直是絕無僅有。我的潤格,一個扇面,定價銀幣兩元,比同時一般畫家的價碼,便宜一半,尚且很少人來問津,生涯落寞得很。」——齊璜口述,張次溪筆錄《白石老人自述》
齊白石的說法很有意思:「生涯落寞得很」。比別人便宜一半還賣不出去,真慘啊。但果真如此嗎?齊白石有豐富的日記,他在《己未日記》的九月初九記載:「此約楊虎公處二千二百元,後去數筆無細數」。楊虎公是齊白石的老鄉楊度,這人擅長理財,齊白石把自己的收入都交給他打理。齊白石在那一年收入的大頭,是 2200 元,其他細碎的沒仔細數。
那麼,與之相比,齊白石的生活費是多少呢?他在那一年三月初到北京在法源寺羯磨寮租了三間寮房,租金每月 8 元。民國九年,齊白石三兒子齊良琨、長孫齊秉靈赴京就學,齊白石估算下來,祖孫三人一個月吃穿用度加起來四十元以內。按照陳明遠著《文化人的經濟生活》里的考據,年收入 2000 元以上,已經等同於北大教授了。您可注意,是那個年代的北大教授。
這就有意思了,齊白石說自己「落寞得很」,但從入賬來說一點兒都不落寞。箇中原因便在於,齊白石的收入一定程度上不來自於繪畫,而是治印,也就是刻印章。
您說刻印章能多少錢?那是您不知道行情。刻章的價格單位是字,一個字多少錢。1921 年,齊白石的市場公開價是一個字兩元,這個價位,放在那個年代,只能用一個詞來形容:首屈一指。
和齊白石同時期的治印名家中,「冰社」社長易大庵每字一元,人稱「執北方印壇之牛耳者」的壽石工也是每字一元,琉璃廠同谷堂主人張樾丞是每字六角。
這麼一比,好像顯得後面這幾個人凈顯得頭銜長,一下就被齊白石比下去了。但如果稍作深入,您就知道這後面幾位都不是等閑之輩,齊白石在治印上的身價,真的是相當高。
最關鍵的是,他不但有價,而且還有市。1909 年,齊白石去欽州,在《寄園日記》中寫道:「此回來欽,篆刻二百八十餘石,畫幅、畫冊、畫扇約共二百五十餘紙。」
從日記中可知,他除了篆刻是一大收入,另有幾種畫作也有賣。那麼這些畫作的價格如何呢?民國九年,當時北京畫壇的大名家吳昌碩為齊白石定潤格,也就是建議零售價,連帶前面說的印章,大致如下:石印:每字兩元。整張:四尺十二元;五尺十八元;六尺二十四元;八尺三十元;過八尺另議;山水加倍;工緻畫另議。冊頁:每件六元;紈摺扇同。手卷面議。 庚申歲暮,吳昌碩,年七十七。——齊白石《辛酉日記》
這個價格拿來橫向對比,和賀良朴持平。賀良朴是什麼人呢?他是當時北京大學畫法研究會導師、中國畫學研究會評議,而年齡上,齊白石比賀良朴小三歲。也就是說,即便拋開齊白石在治印上「首屈一指」的市場統治地位,你也不能說人們在面對他的畫時不識貨。
既然如此,那齊白石所謂的落寞是為什麼呢?這個問題比較複雜,我試著解釋一下。從根本上說,齊白石在北京畫壇感受到的落寞,源自於他當時的藝術理念,和民國北京畫壇的衝突。我們還是看他的回憶,他說自己的畫風「學的是八大山人冷逸的一路」,八大山人的冷逸在現代人眼裡,就是呆萌,在網上有不少圍繞他的作品編的段子,這裡只舉一件作品為例:
八大山人,雙鷹圖(局部),1702,大都會博物館,紐約
以我們現在的眼光來看,八大這種作品非常歡樂,如同漫畫一般。當時的畫壇不是不喜歡,他們也覺得這個有意思,而且認為這種風格的流行有助於打破清代末期的僵化畫風。您還記得前文說的齊白石年輕時候拿到的《芥子園畫譜》么?如果大家全都照著這個畫,那藝術何來創新?因此,像八大這樣「奇簡冷逸」以及石濤那樣「膽敢獨造」的畫風,其實也是為畫壇歡迎的。
但同時,畫壇也對於石濤、八大畫風的流行抱持警惕心。因為在傳統文人的眼中,藝術風格的發展變化,有其內在規律和節奏,既要對前人經驗有選擇性地繼承,又要從中尋找創新的突破,這樣才能夠可持續地發展。不能是一股腦地「砸爛一個舊世界」,那樣的話猛一看有意思,長此以往,可能就真變成漫畫了,而這是藝術家們不希望看到的。
再看齊白石,他不但在畫風上走的是「非主流」路線,同時在題材上也不走尋常路。傳統文人說到底還是精英階層,他們在對待藝術題材的時候,是有清晰的選擇的,就好比我們讀《愛蓮說》「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但如果他寫一個「我覺得這藕拿來涼拌不錯」這聽著就不像話。
齊白石畫集,1952,榮寶齋出版。識文:此種菌出於南方,其味之美遠勝北地蘑菇。白石老人平生所嗜
齊白石在他人眼中,正是如此。比如竹子這個題材,咱們都熟悉鄭板橋:「咬定青山不放鬆,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這給人一看,用竹子比喻文人的高尚情操。但擱齊白石,他在畫竹子的時候這麼寫:「兒戲追思常砍竹,星塘屋後路高低。而今老子年六十,恍惚昨朝作馬騎。」已經耳順之年了,一說竹子想起當年砍下來當騎馬玩。
這種情況,往好聽了說,叫生活意趣,往難聽了說叫沒文化。人家陶淵明寫鄉村生活,叫「懷揣高尚理想的隱居」,齊白石畫農村、耕牛、甚至還有老鼠偷燈油這種新題材……叫「俺小時候就這樣」。在民國初年的畫壇中,齊白石受到冷遇,不是不能想像。
幾乎於此同時代的西方,也有類似的情況。發展了幾百年的古典主義、學院派繪畫,面對看似胡鬧的印象派繪畫時,也經歷了一個相當不適應的過程。學院派畫羅馬神話、宗教聖賢或是英雄領袖,印象派畫周末舞會、郊遊野餐。即便拋開藝術風格之間的差異,單從關注的主題來說,體現的正是傳統的精英階層和新興的平民階級間的巨大差異。齊白石和印象派諸位看起來八竿子打不著,但他們的處境,放在世界大變革的格局下,有相似之處。
威廉·阿道夫·布格羅,維納斯的誕生,1879,奧賽美術館,巴黎
皮埃爾·奧古斯丁·雷諾阿,船上的午宴,1881,菲利普美術館,華盛頓特區
可以大膽想像,以齊白石的風格和題材,即便他沒有經曆日後的衰年變法,單憑日後意識形態的變化,讓曾經的文人士大夫藝術「為最廣大的人民群眾服務」,對齊白石藝術的評價,必然也會和民國的視角有很大的不同。
衰年變法的真正價值,在於他從藝術語言上實現了大突破,當他獨創「紅花墨葉」一派後,即使在畫壇內部,就畫論畫地說,也不能說齊白石只是一個小號的八大山人了,他已經實現了從一流畫家到一派宗師的大飛躍。
因此,對於齊白石這位藝術家的人生,我們不妨這樣概括:二十七歲之前是個木匠(里的高手),二十七歲到五十歲期間,由木匠轉為畫家,期間詩書畫印逐一研習(並在治印方面已經站在古今大師之列),(他的繪畫題材雖然已有超前於時代之處)可惜不受當時畫壇認可。五十五歲定居北京後,在陳師曾的建議下「衰年變法」,畫風大變(在治印之外的另一領域再攀高峰),終成一代(開宗立派)大師。
這麼看的話,齊白石的人生,或許並不屬於「早年默默無聞,鐵杵磨成針,晚年一鳴驚人」的勵志套路了。
藝術欣賞
郭關道長:生於湖南,畫家,古琴家,道教全真派道士。作品涉及書畫、音樂、斫琴等領域;曉音律、幼隨祖父習琴、喜操《幽蘭》《廣陵散》;二零零六年閉關參禪一年,出關後系統研習中觀、唯識學,畫風大變;二零一三年修道,通齋醮科儀;其曾就學於人民大學,宗教哲學碩士。作品多次參加全國美展、被國內外藝術機構及收藏家收藏。現「郭關繪畫全球巡迴展」已在台灣、佛光山、英國、加拿大、墨西哥等地圓滿舉行。台灣建立有「郭關藝術館」,長年展示郭關作品數百件。
《良宵引》 郭關道長演奏,自斫琴,吳聲絲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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