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花橋榮記》：「過去」的枷鎖

最新 02-27

花橋榮記：

「過去」的枷鎖

be all gone

人

生

電

影

空白

前幾日，去圖書館借了《聊將錦瑟記流年》一書，看到「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中人」一句，不由得想起大三時在課上看的一部電影——《花橋榮記》，其改編自白先勇的同名小說。詩句來源於晚唐詩人陳陶的《隴西行》，大意是激烈的邊塞戰爭，使得徵人一去不回，杳無音訊。丈夫屍身早已成為無定河邊的枯骨，而妻子仍在閨中苦苦等待丈夫遠征而來，做著相逢相聚，破鏡重圓的美夢。真是一場春夢不分明，因而讓我想起《花橋榮記》的女主角榮蓉，二十多年來，她仍然忘不了自己的丈夫，一個國民黨的營長。因國共內戰，他們被迫分離。男的帶兵打仗，或許身首異處，而她則獨自逃難到台北，開了一家桂林米粉店，過著樸素的生活，過去的榮華如煙雲消散，她自稱「春夢婆」，大概也是看破了過去，把它當做一場春夢，只是不願接受丈夫已死的事實，仍一次次在夢中勾勒他的輪廓。

大三寒假，因為這部令我難以忘懷的老電影，我咬了咬牙，在百度閱讀器購買了白先勇的小說集《台北人》，花了十多元人民幣，終於看到了小說版的《花橋榮記》。當然，也把整本書的小說一一讀遍了。

此次，又將電影重溫了三遍，每一次都看出不同的東西。蘇軾寫道:「戲作小詩君莫笑，從來佳茗似佳人。」明代許次紓亦有同樣的論調，他對泡茶說到:「初巡為婷婷裊裊十三餘，再巡為碧玉破瓜年，三巡以來，綠葉成陰矣。」我想，把上述「佳茗」替換成「電影」亦不為過。好的茶泡過三巡後，滋味寡淡，從二八佳人淪為鄉村老婦，而好的電影就不一樣了，越重複觀看，從不同角度欣賞，就越能挖掘出越深刻的東西，那些關於生活、人生的哲思。所以，電影是現實世界的折射、濃縮，一千個影迷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每個人根據自己的際遇、才識，三觀，會持不同或類似的見解。

我對優秀電影的讚美方式，就是把影片觀看三遍。第一次觀看影片，猶如與佳人的初次照面，此即《詩經》唱的:「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願兮。」第二次則是相知，第三次便是相識，互為莫逆了。如此反覆下去，在吃飯，看書，睡覺時，仍把故事裡的人物想了個透，站在他們的立場上設身處地著想，在心裡輾轉，翻覆，重構，直到我想寫他們，才將斟酌已久的話語從心底掏出去，立竿見影。

與

戲

曲

電

影

空白

許多人對白先勇這篇小說極富讚譽，而對謝衍導演的電影版，則沒有那麼高的評價了。依我陋見，電影版的藝術造詣，是遠遠高於小說的。謝衍並非完全把小說情節直接搬運過來，他有自己的思索。如果仔細對照小說與電影，會發現，導演把故事重新組合，使其擁有與小說截然不同的敘事方式，他還仿照白先勇《遊園驚夢》的技巧，在現實世界的情節推衍中不斷穿插老闆娘榮蓉的過去，使得老闆娘的過去與戲曲形成互文的關係。

老闆娘：你們莫錯看了我這個春夢婆，當年在桂林，我還是水東門外有名的美人呢！我替我們爺爺掌柜，桂林行營的軍爺們，成群結隊，圍在我們米粉店門口，像是蒼蠅見了血，趕也趕不走，我先生就是那樣把我搭上的。也難怪，我們那裡，到處青的山，綠的水，人的眼睛也看亮了，皮膚也洗得細白了。幾時見過台北這種地方？今年颱風，明年地震，任你是個大美人胎子，也經不起這些風雨的折磨哪！

在場的幾個廣西老鄉（包括秦癲子）皆不以為然，哄堂大笑。

從她的這一段說辭中，電影順其自然過渡到她的這一段過去，重現昔日的芳華。此外，導演還在這裡，加入了一段小說沒有的看戲的場景，榮蓉與營長去聽戲，那戲台上唱的正是京劇《平貴別窯》：

薛平貴：夫妻倆哭得肝腸寸斷，催軍鼓不住響連天，這才是父也難來妻也難

王寶釧：夫難妻難皆一般

平貴：薛平貴捨不得王三姐

寶釧：王三姐難捨薛平貴

平貴：將三姐甩在紅口岸。放手，走！

人生如戲，戲如人生。過去的老闆娘萬萬沒想到，這一段戲文，竟戲劇性地成為了她與營長的讖語。薛平貴與王寶釧婚後夫妻雙雙把家還的日子不過幾個月，他便告別寶釧，從軍征伐西涼國，一去就是十八年的音信無憑。而戲劇外的老闆娘，處境與其相似。彷彿為了照應這個民間故事般，導演穿插了過去老闆娘和營長從結婚—離別的片段。過去老闆娘的際遇，簡直就是王寶釧的翻版，這便是「戲中戲」，也是導演安排的最為耐人尋味的剪輯手段了。

鎖

鏈

的

過

去

空白

歐陽子在《白先勇的小說世界之主題探討》，是這樣概括書中小說人物的共同點的：

一、他們都出身中國大陸，都是隨著國民政府撤退來台灣這一小島的。離開大陸時，他們或是年輕人，或是壯年人，而十五、二十年後在台灣，他們若非中年人，便是老年人。

二、他們都有過一段難忘的「過去」，而這「過去」之重負，直接影響到他們目前的現實生活。這兩個共同點，便是將十四篇串聯在一起的表層鎖鏈。

如何面對過去，這是《花橋榮記》所要展現的主題。

老闆娘，李半城，秦癲子，盧先生，在逃離故鄉廣西前，都有著輝煌的過去，是非富即貴、有一定地位的一群人：榮蓉家的米粉店，在桂林水東門外花橋頭，生意興隆，也接觸上流階層的人物，在整個桂林城都家喻戶曉；李半城，擁有柳州一半房子的所有權；秦癲子，是廣西榕縣的縣長，盧先生的爺爺曾做過清代的官員，興辦培道中學。

戰亂之後，名利、錢財、身份、地位都化成子虛烏有的東西。富貴如煙雲，往昔的繁華幻化為舊夢。在台北，他們是避難而來，駐紮於此的外來人，客居他鄉，不能不適應新環境，於是，他們有了新的身份：只有一些廣西老鄉幫襯的米粉店老闆娘、寅吃卯糧的小公務員——市政府的職員、學校里的教書先生、區公所的辦事員。

生活日漸窘迫，變得斤斤計較。所以我們看到，老闆娘對缺斤少兩的大米的不滿、拿出126元米錢的猶豫，李半城、秦癲子吃著隔夜的剩菜，盧先生在簡陋的衚衕里養雞，生活缺失了往日的風花雪月的浪漫，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優渥，而是融入了柴米油鹽醬醋茶之中，簡單為謀取生存而生存，如老闆娘所說：「這年頭，能保住命就不錯了，不將就將就，還嘴刁。」

今時不同往日。原本在台北，他們就應該明白，過去的一切都應該化為空無，如不曾存在過一樣，唯有放下，方能解脫。可惜，他們當中，沒有多少人能明白，過去餘溫猶存，在夢裡，在心裡，五彩斑斕。

李半城代表「財」，財大氣粗的過去。

李半城不明白，他的地契，早已隨著戰亂化為灰燼，沒有任何價值，只是廢紙一堆。他還苦苦等待，兒子的救濟，還苦苦守著那堆廢紙，做著重回過去風采的夢。

「你還有錢嗎？」

「到處騙吃騙喝。」

「你又在看地契？」

「是啊！你看看，這可是四進的毛家大宅院的地契呀，花了我一千兩銀子買下來了」

「臨死前，能不能再回去看看。老弟啊，我真不願意住在這鳥不生蛋、狗不拉屎的鬼地方啊...」

當希望再也沒盼頭時，他在七十大壽，中秋月圓之夜，把自己弔死在榕樹上，給自己做壽，也給自己送終。

秦癲子代表「色、性」的過去，當初他做縣長，有權有勢，身邊不乏虛榮的女人。

古人說：「食、色，性也。」（出自《孟子·告子上》）孔子則說：「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孟子認為，食色，皆是人的本性，持保守態度，孔子則把食色當做人的慾望，持批判態度。

秦癲子在飲食中得不到與盧先生同樣的待遇（盧先生有老闆娘的「打牙祭」），他只好把欲放在色性的上。性騷擾，讓他丟了飯碗，還被關進拘留所。人人不齒。

因為放不下過去啊！仗著自己是縣太爺，為所欲為的過去，最終畫地為牢，和李半城、盧先生一樣，執念太深，枉送了卿卿性命！

盧先生代表有「情」的過去，他始終想與羅家大小姐——他的未婚妻在一起，將過去變成現在。

他時時拉弦子，常著《薛平貴回窯》，只是妄想著和薛平貴一樣，不管山長水遠，百代光陰似夢蝶，過去與現在的距離多麼遙遠，時光阻隔，也要重回愛人身邊，長相廝守，給予她安穩的生活。

可是，過去與現在，天塹無涯，縱然是一紙婚約，一片痴心，也只能分赴東流的春水，這是無往不適的道理。

盧先生不明白，他放不下，因此，他被表哥騙了十五年辛辛苦苦攢下的積蓄，十根金條，五萬五千塊，頃刻間蕩然無存。

深情被現實辜負，盧先生十多二十年來所堅守的信仰，轟然一聲，全部倒塌。山崩地裂，墮入地獄。

他的心、他的人格已不再純潔，他徹底墮落，與洗衣女阿春廝混在一起。最終又自食其果，被她打罵，咬壞一隻耳朵。

最後的，想與一個人好好生活下去的一絲希望，也被生活所掐滅。盧先生心如死灰。對生活徹底失望，無端猝死。

過去僅僅只是過去。佛說人有七苦：「貪、嗔、痴、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失榮樂。」他們擺脫不了過去的枷鎖，便陷入七苦中。放不下過去，就不能把握現在，就行走在求死的三渡河畔。

與

情

義

老闆娘亦是如此。每一次回首往事，都輾轉反側難眠。起身時，只看見蒼蠅附著於窗上，猶如芸芸眾生相。

李半城，秦癲子，盧先生，他們每一個人死後，她都給他們燒紙錢，以告在天之靈。當盧先生死後，她再也按捺不住悲傷的心情，掩面哭泣起來：

「我要我的先生... ...」

可見，老闆娘心中也有一份對往昔的執念，她在這些老鄉身上，看到的是她放不下的過去。

與他們相比，老闆娘對現實多了一份清醒，她安於當下，守住本分，開門做生意，乃是因為她心裡清楚著，踏踏實實的生活，才能活下去。過去的，只是一場繁華的美夢，只有立足於現實，才有實現過去的一絲可能性。

老闆娘這一形象，塑造得血肉真實。從她對待錢的態度可以看出。盧先生為了情，可以割捨錢財打通關係，而老闆娘對錢，或許更符合現實矛盾：她是一個商人，分寸必爭，李半城打碎瓷碗、欠一個月的飯錢，她都不可以坐視不理，儘管她知道李半城孤家寡人，生活窘困，她還是追出門去，不顧他的尊嚴去討債。可秦癲子被關進看守所，她去保釋他，當聽警察說要兩百五十元，她睜大雙眼，一副不可思議的樣子，斷然拒絕，扭頭就走。走到門口，嘆了口氣，想了想，又往回走去，只因為秦癲子說她是她唯一的朋友。對秀華，她做到了視金錢如糞土，全心全意救濟她，幫她付房租，找對象。在貧困的生活面前，她從來沒有丟失情與義。

秀華的遭遇，讓她看到了過去的自己，將心比心，她不能置之不顧。所以，在工廠里，她對她說了那樣一番掏心掏肺的話。她是過來人，亦不能看別人重蹈自己的覆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