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時候,你第一次感到了愛?
節選自《病隙碎筆》
文/史鐵生
1
在街市上我見過兩隻狗,隔著熙攘的人群,遠遠地它們已經互相發現,互相呼喚,眉目傳情。待主人手上的繩索一松,他們就一個從東一個從西,鑽過千百條人腿飛奔到一起,那樣子就像電影中久別的情人一朝重逢,或歷盡劫波的夫妻終於團聚。他們親親密密地偎依,耳鬢廝磨,竊竊地說些狗話。然後時候到了,主人喊了,主人「重利輕別離」,它呢,依舊情意綿綿,覺得時間怎麼忽然走得這樣快?主人過來抓住繩索,拍拍它的腦門兒,告訴它們:你們是狗呵,要本分,要把你們的愛獻給某一處三居室。它於是各奔東西,「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回頭」,消失在人海茫茫之中,而且互相不知道地址。
我常想,這兩隻狗一定知道它懷念的是什麼。雖然它說不出,抑或只因為我們聽不懂。不過可以猜想:隻身活在異類當中,周圍全是語言難通的兩足動物,孤獨還能教它們懷念什麼呢?只是我未及注意它們的性別,不知那是否僅僅出於性慾。
2
不管怎麼說,給愛下定義是要惹上帝發笑的。不如先繞開它,換個角度,這樣問:什麼時候,你第一次感到了愛?或者是在什麼樣的時候,你感到了需要愛?
我常回想那是在什麼時候?什麼樣的時候?
那大約要追溯到上小學的時候。有個女孩兒,與我同年,她長得漂亮嗎?但是我的目光總被她吸引,只要她在,我的注意力就總是去圍繞她。最初發現她是在一次「六一」兒童節的慶祝會上,她朗誦一首詩,關於一個窮苦的黑人孩子的詩……會場中先還有些喧鬧,但忽然喧鬧聲沉落下去,只剩下她的聲音在會場中飄蕩,清純、稚氣,但卻微微地哽咽,燈光全部聚向她時,我看見她的眼邊有淚光……從那以後我總想去接近她,但又總是遠遠地看她並不敢走去近前,甚至跟她說話也有自慚形穢之感,甚至連她的住處也讓我想像疊出覺得神聖不可及。這是愛的嗎,愛的萌動?但這與性有多少關係呢?那女孩兒,現在想來真的不能算漂亮,身上一點女人的跡象也還沒有。是什麼觸動了我呢?
3
如果那一次觸動中其實有著懵懂的性因素,可同樣的觸動也曾來自一個男孩兒,他住在一座不同尋常的房子里,我在《務虛筆記》中寫過那座房子,在《務虛筆記》中我藉助對一個女孩兒的眺望,寫過,我怎樣走進了那座漂亮的房子,看見了裡面的生活。那是一座在我當時看去不可思議的房子,和一種我想像不到的生活。
在《務虛筆記》中我寫到了我當時的感受。在走不盡的灰暗小街的纏纏繞繞之中,在寂寞的冬天的早晨,朦朧的陽光之下,那座房子明朗、清潔、幽靜,彷彿置身世外。那裡面的布設和主人們的舉止,都高雅得讓我驚詫,讓我羨慕,讓一個慾念初萌的孩子從頭到腳瀰漫開沉沉的自卑。我很快就感覺到了一種冷淡,和冷淡的威脅。不錯,是自卑,我永遠都看見那一刻,那一刻永不磨滅。那兒的人是否傲慢地說了什麼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那自卑與生俱來,重要的是那冷淡的威脅其實是由自卑構築,即使那兒的人沒有任何傲慢的表示我也早就想逃跑了。
4
自卑,歷來送給人間兩樣東西:愛的期盼,與怨憤的積累。
我想,畫家Z曾經得到的是後一種。我呢?我之所以能夠想像他,想像他就是在那次回家的路上走進了怨憤,料必因為Z是我的一部分,至少曾經是這樣。要征服那冷淡,要以某種姿態抵擋乃至壓倒那冷淡的威脅,自卑於是積累起怨憤,怨憤再加倍地繁衍自卑——這就是畫家Z。相反,若是夢想著世間不再有那樣的冷淡,夢想著,被那冷淡雕鑄的怨憤終於消散,所有失望過和傲慢過的心靈都能夠相互貼近,那就是愛的期盼。甚至純真的心從不多看那冷淡一眼,惟熱盼著與另外的心靈溝通,不屈不撓地等待。走遍一生去尋找,那就是愛的路程。在《務虛筆記》中,我藉助詩人L、女教師O和F醫生的身影,走進這樣的夢想,藉助於對他們的理解看見了我的另一種心情。
這兩種心情似乎都是與生俱來,盤根錯節同時都在我心裡,此起彼伏,鋪設成我的心路。別人也都是這樣嗎?我只知道,兼具這兩種心情的我才是真實的我。我站在Z的腳印上,翹望L、O和F的方向。我體會著Z的自卑,而神往於L、O和F痴心不改的步伐。而且,越是Z的消息沉重,越是L、O和F的消息明媚動人。我知道了,愛原就是自卑棄暗投明的時刻。自卑,或者在自卑的洞穴里步步深陷,或者轉身,在愛的路途上迎候解放。
5
不過自卑,也許開始得還要早些。開始於你第一次走出家門的時候。開始於你第一次步入人群,分辨出了自己和別人的時候。開始於你離開母親的偏袒和保護,獨自面對他者的時候。開始於這樣的時候:你的意識醒來了,看見自己被局限在一個小小的軀體中,而在自己之外世界是如此巨大,人群是如此龐雜,自己彷彿囚徒。開始於這樣的時候:在這紛紜的人間,自己簡直無足輕重,而這一切紛紜又都在你的慾望里,自己二字是如此地不可逃脫,不能輕棄。
開始於這樣的時候:你想走出這小小軀體的囚禁,走向別人,盼望著生命在那兒得到回應,心魂從那兒聯接進無比巨大的存在,無限的時間因而不再是無限的冷漠……但是,別人也有這樣的願望么?在牆壁的那邊,在表情後面,在語言深處,別人,到底都是什麼?對此你毫無把握。但囚徒們並不見得都想越獄出監,囚徒中也會有告密者,輕蔑、猜疑和誤解加固著牢籠的堅壁,你熱烈的心愿前途未卜,而一旦這心愿陷落,生命將是多麼孤苦無望,多麼索然無味,荒誕不經。
我能記起很多次這樣的經歷。從幼年一直到現在,我有過很多次失望——可能我也讓別人有過這類失望——很多次深刻的失望其實都可以叫做失戀,無論性別,因為在那之前的熱盼正都是愛的情感:等待著他人的到來,等待著另外的心魂,等待著自由的團聚。雖因年幼,這熱盼曾經懵然不知何明名,但當有一天,愛的消息傳來,我立刻認出那就是它,毫無疑問一直都是它。
6
愛這個字,頗多歧義。母愛、父愛等等,說的多半是愛護。「愛牙日」也是說愛護。愛長輩,說的是尊敬,或者還有一點威嚇之下的屈從。愛百姓,還是愛護,這算好的,不好時裡面的意思就多了。愛哭,愛睡,愛流鼻涕,是說容易、控制不住。愛玩,愛笑,愛桑拿,愛汽車,說的是喜歡。「愛怎麼著就怎麼著」,是想的意思,隨便你。「你愛死不死」,也是說請便,不過已經是恨了。
愛,與喜歡混淆得最嚴重。「我愛你」,可能是表達著一次真正的愛情,也可能只是好色之徒的口頭禪,還可能是各有所圖的一回交易。喜歡,好東西誰不喜歡?快樂的事誰不喜歡?沒有理由譴責喜歡,但喜歡與愛的情感不同。愛的情感包括喜歡,包括愛護、尊敬和控制不住,除此之外還有最緊要的一項:敞開。互相敞開心魂,為愛所獨具。這樣的敞開,並不以性別為牽制,所謂推心置腹,所謂知己,所謂同心攜手,是同性之間和異性之間都有的期待,是孤獨的個人天定的傾向,是紛紜的人間貫穿始終的誘惑。
7
所以愛是一種心愿,不在街上和衣兜里,也不在儲蓄所。睜著倆眼向外找,可以找到救濟(包括性方面的救濟),僅此而已。
愛卻艱難,心魂的敞開甚至危險。他人也許正是你的地獄,那兒有心靈的傷疤結成的鎧甲,有防禦的目光鑄成的刀劍,有語言排布的迷宮,有笑靨掩蔽的陷阱。在那後面,當然,仍有孤獨的心在戰慄,仍有未熄的對溝通的渴盼。你還是要去嗎?不甘就範?那就可要謹慎,以孤膽去賭——他人即天堂,甚至以痛苦去償你平生的夙願。愛不比性的地方正在這裡:性惟快樂,愛可沒那麼輕鬆。瀟洒者早有警告:哥們兒你累不累?
薦讀
※這個哲學家說:沒有女人,我就不能達到現在的這種程度
※「愛情」這個詞對男女有完全不同的意義
TAG:周國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