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膠捲盒裡的它》:張著沒有眼瞼的眼睛盯著你看
圖/劉洲祥
簡介
生性陰鬱的大學生陳賀在宿舍用膠捲盒秘密培養了一個膠狀的生命,那是她唯一愛過而不想毀掉的東西——直到有一天,它的生長速度突然變快,這讓陳賀看到了它的最終形態……
膠捲盒裡的它
作者:利維
人體組成元素包含約65%的氧,18%的碳,10%的氫,3%的氮,和1%的磷。
陳賀總是無端地突然想起還有「死」這麼一回事。
她向所有人解釋自己有恐高症,只有她自己知道根本不是這麼回事。相反,可致人死命的高度對她有可怖的誘惑力。她十歲的時候有一次爬上家裡的窗檯,把臉貼在玻璃上從六樓盯著地面,從窗口撲下去的渴望油然而生,像恐懼一樣控制了她。她屏住呼吸,胸腔一片冰涼,手指死死摳著窗檯,如果這個時候移動就會像著了魔一樣擰開窗閂,像有一隻手從背後重重推了一把一樣墜落下去。她彷彿已經看見自己跌落窗口,在空中短暫失重的樣子。這個時候她的四肢恢復了控制力,她用力向後仰過去,仰面朝天地躺在了地板上。感受到後背貼著堅實的地面,她望著天花板做了幾次深呼吸。
從此高度成了她的死敵。
人體里的氧大部分是以水的形式存在的。
早上六點半,我們的主角聽見自己手機鬧鐘「夜後的詠嘆調」一響,宿舍里的另兩個人齊齊發出一聲嘆息。陳賀胡亂在身邊摸了半天,摁停了鬧鐘。六點鐘就出門的那個室友在離開的時候把燈關掉了,窗帘緊拉著,屋裡還是黑的。陳賀從梯子上爬下來,摸到外套披在身上,收拾東西洗臉刷牙,然後回到寫字檯前開了燈,把亮度調到最低。餘下的兩個室友一個在她床位對面,一個在旁邊,陳賀在暗光下觀察了一陣兩人拉嚴的床簾的動靜,確定都沒有要起的意思,從書包里掏出鑰匙開了書桌抽屜,拿出一樣東西舉到了燈下。她把上面纏著的幾層泡泡紙拆下來放在一邊,俯身貼近了那個朦朧地折射著光線的微型容器。
一個約六厘米高的圓筒塑料膠捲盒,蓋子是灰色的,裡面充盈著半透明的液體,裝得很滿,變換角度的時候幾乎看不到最上面漂浮的一層空氣。它就懸浮在略顯渾濁的液體中間,半透明微顯黃色,輪廓在液體中不很明顯,全長大約三厘米,有點像果凍或者滴膠,要絕對集中目力才能看清蜷縮起來的四肢,彷彿本來與軀幹融為一體尚未分離清楚。通過同樣的方式可以隱約把頭部與軀幹區分開,只是在可能是頸部的地方凹進了一圈。由此判斷,它一直是倒立懸浮在膠捲盒裡的。它完全靜止的樣子和質地不太像有生命,但靜置一段時間之後,從表面泛起的一層極細密的氣泡就會一個個向上升起,像亮晶晶的針尖,附在塑料內壁上或停在液面上。這是它在呼吸的證明。
看見液體輕微變色,陳賀皺了皺眉頭。昨天最後一次換水有點早了,它在舊液里比平均時間多運轉了幾個小時。積累的廢物開始超出溶解度了。陳賀又在抽屜里翻了翻,只找到一管二十毫升的蒸餾水,鹽也幾乎見底了。上一次調好的生理鹽水只剩一個瓶底,如果擔心沉降的雜質,就只能捨棄。陳賀為了保持0.00004%的碘含量,定期在氯化鈉試劑中按比例混入食鹽。基本可以不用懷疑試劑的純度,但就像她從來不喝乾杯子里最後的一點水一樣,她對最後一點鹽水也從來不放心。為了斷自己的念頭,她索性把那點鹽水全倒進了洗手池。
現在不到七點。保守估計距離我們的室友們真正起床還有不到三個小時。陳賀打開柜子拿出一個木頭盒子在桌子上打開。那是天平和全套的砝碼。她撕了塊新的試紙,稱了鹽,十分含糊地直接向生理鹽水瓶子里倒了蒸餾水。這裡本來有個自尋煩惱的問題。空氣微生物密度大約在每升二百個單位以上,她不確定蒸餾水經過這樣的空氣之後對它會不會造成傷害,而略帶甜味的溶液和宿舍室溫又正適合微生物繁殖。
但從另一方面說,它又完全依賴溶液同空氣充分接觸溶解進去的氧氣。她又不能再換水前在周圍噴消毒水,這種刺鼻的毒素溶解在水裡效果比微生物可要快多了。最後陳賀安慰自己,在這個程度上她還可以信任它的自身免疫力。氧氣對它來說是唯一的能量轉化渠道,它不是綠色的,沒有光合作用,無法利用二氧化碳。同時由於它缺少含鈣的組織,陳賀可以長時間把它藏在不見光的地方。它的主要營養來源是每天加入溶液的稀釋了幾百倍的葡萄糖。陳賀還會定期改變比例加各種鹽,補充其它惱人的奇怪元素。
有時陳賀猜想它的表面是一層類似細胞膜的組織,一切物質交換新陳代謝都在表層進行。當然不能把那種透明的物質稱為皮膚。陳賀是不會冒險把它從溶液里分離出來化驗一下這到底是什麼的。目前還不能確定表層組織是否能在空氣中呼吸,但陳賀毫不懷疑它暴露在空氣中會像水母離開水一樣迅速喪失水分,而且污染的空氣和其中的微生物一定能在十二小時之內要了它的命。它不需要血液供氧,也沒有紅色的組織,省卻了尋找鐵離子的麻煩。她猜測也許表層組織下面充滿了細胞液一類的東西,像一個大型的原生動物,但又不能真這麼說。它的密度大致與這營養豐富的溶液相當,從懸浮的高度就可以看得出來。
更換廢液極其煩瑣。液面必須永遠保持沒過它的全身,不能一次把溶液全倒出來,陳賀選擇盡量降低廢液比例,使溶液無限趨近於新液。具體就是倒出一小部分廢液,加入新液,等待充分混合,再倒出一部分,等待混合,再倒出,再倒入,直到溶液透明度可以接受為止。這是個煎熬的過程,因為不能搖晃膠捲盒加速混合。雖然每次都不可避免地廢掉一大部分新液,但也避免了它不能一下子適應新環境。
這次還算順利。九點的時候一個室友打了個哈欠,導致陳賀高度緊張,但再沒有進一步動作。換水完畢。她把廢液全倒進下水道沖走了。她不知道廢液會不會有毒,也許有,但起碼是純天然的。她又檢查了一遍膠捲盒有沒有漏水,纏上泡泡紙,放進了書包里。她每天隨身攜帶它,但並不貼身,人體體溫對它來說太高了,即使有隔溫材料保護也不行。它本身散發的人體溫感探測不到的熱量足以保持自身溫暖。陳賀也擔心正常的動作會無意中擠壓和損壞膠捲盒。其實把它鎖在抽屜里留在宿舍反而是很安全的,但她照樣也不放心。
旁邊的室友又在翻身了。陳賀聽見她按手機電源鍵的聲音,於是把書包拉上,所有液體和粉末狀的東西都重新封好扔進抽屜,用過的濾紙團成一小團扔掉。室友爬下梯子的時候,她正在把天平的木盒子塞進盒子里。
「學霸,一大早就起來學習。」室友打著哈欠說。陳賀不動聲色地用手指抹去了桌子上的一小撮鹽粒。
室友去鏡子前面梳頭了。上面還躺著一個。兩個人從來都是到最後一刻才開始瘋狂地收拾書本奔去教室。葡萄糖沒來得及稀釋,沒有除氯化鈉以外的鹽分,今天也該提供點氮元素了。陳賀從一片混亂的寫字檯上翻出手錶看了一眼,還有半小時上課。而且今天天色一副馬上就要下雨的樣子。我們的主角這才瘋狂地在廢紙堆一樣的書架上翻找詩歌課的幾本閱讀材料(同時心裡還覺得有點諷刺),把它們扔進書包,和膠捲盒分開。她盡了最大努力防震,書包底層塞滿了泡沫塑料,充滿每一個縫隙,把膠捲盒擠在當中。它懸浮在液體中,顛簸搖擺中會撞上管壁,太劇烈還可能撞碎。為了再減少傷害的可能,只能降低步速保持平穩。有時候免不了遲到,但是她遲到的時候氣定神閑,從不趕著把損失減到最小。
現在只能指望它依靠昨天吸收的營養活到中午了。
人體內有微量的碘。
從小陳賀就有一種衝動。
她時常抱著娃娃從六樓向下望,同時全力抑制著不把它狠狠摔出窗外,看著它在地上摔成碎片。他們說那是她最喜歡的娃娃,用手帕給它做裙子,給它梳頭,扎自己的頭繩。為了哄大人開心,她就照辦,說自己在給它當媽媽,雖然給塑料娃娃當媽媽明明很噁心。水對她也有這種吸引力。有一次她拎著電腦從景觀湖邊經過,突然就想一揚手把電腦包丟進湖水裡。她甚至能想像出水擠進電腦的零件之間,就像她某一次在游泳池裡被人按下水底時,水湧進她的耳朵和呼吸道里一樣。然後她所有的論文和資料大概都會跟著消失。她從來不想把娃娃扔到水裡,因為塑料會毫髮無損地浮在水面上,很讓人心煩。如果它摔碎,清潔工會把碎片掃起來倒進垃圾箱,用車運走,再也看不見了。這讓陳賀覺得很平靜。她從來沒有珍惜的喜歡的東西。總有一股狂暴的力量讓她想粉碎它們。
它是第一個例外。
人體包含0.05%的鎂,幫助肌肉收縮。
每次下課的時候陳賀都感到異常恐懼和孤獨。強制的孤立狀態結束了,必須進入到人群中去。每次被人聲逼到走投無路的時候她都迫切希望和它單獨待在一起。這門課上她的同桌是個心靈雞湯中才存在的人,不懂得陳賀一到課間就拿出一本書的意思是「你看不見我」,一見到她就提出一連串的人生哲學問題,還會在她攤開筆記本的時候探過頭來看:「你在寫東西嗎?你也愛好文學嗎?我有時候也自己寫詩……」
今天我們的主角一進門就察覺到了逃亡的必要性。不但這門課的老師喜歡在課間揪人聊天,她旁邊的那個還喜歡在課間大聲和同桌說話以便讓我們的老師聽見並加入話題。下課鈴一響她就從書包里掏出膠捲盒奪門而逃了。她在衛生間里剝去了泡泡紙,然後直奔教學樓中央的大天井。這裡可以居高臨下地看見各層圍著天井的走廊。上課的時候外面下雨了。雨水順著排水管道奔流而下,清亮地敲擊著,四下里一片空靈之聲。她突然感覺整棟樓都搖晃起來,手裡的圍欄向外倒去,腳下的地面消失了。她馬上後退幾步,樓下的景象退出了視野。她抬頭望了一眼天井圈出來的一塊四方天,通透的灰色,心裡清醒了一點。
它還安全地躺在她的手心裡。她彷彿感覺到它在呼吸。
她抬起手,緩緩把膠捲盒豎了過來,用手指擋住下半截,重新做出一個向樓下張望的動作,其實卻在看它。
陳賀心裡一沉。
溶液的顏色沒有太大變化,但它本身微微有點渾濁。原本半透明的米黃色加重了,也變暗了,就像雪沾了髒東西一樣。這是以前從來沒有發生過的。陳賀感覺腦子僵住了。她又貼近了一點,甚至忘了要避開過往同學的視線。附著在它表面上的幾個細小的氣泡讓她稍微安心了一點,也許這是搖晃產生的,但更有可能是呼吸的證明。冷靜下來之後陳賀開始回憶自己操作的程序,沒有任何問題。她的試劑用了有一段時間,沒有被污染過。可是葡萄糖,還有硝酸鹽!兩節課後它已經開始顏色不對了。如果撐得到午休,她無論如何也要補充溶液。
這時候上課鈴不合時宜地響了,周圍人開始飛奔回各個教室里。陳賀目前還有心情想到現在整個教學樓里的人都在瘋狂地進行布朗運動,不由得笑了笑。
理論上講每個人都可以這樣塞進一個膠捲盒裡。
陳賀從初中開始相信一件事:人是由無數個形態各異,功能不同的微生物構成的。只要把細胞變異看成是一種繁殖。人體不過是它們生長繁衍的一個大環境。當這個大環境遭到破壞的時候,構成它的無數個小個體也就隨之滅亡,反之亦然。至於這個大環境有沒有神智,就不是它們關心的問題了。因此陳賀有時候會好奇,無數個人又能構成一個什麼東西,她又有沒有可能逃出這個大傢伙體內。只不過,如果一個細胞離開人體——讓我們想想會發生什麼吧。
走進教室的時候已經上課了。教室後門從外面打不開,陳賀從前門招搖過市,一點不尷尬,因為她知道雖然已經上過這個老師三個學期的課,老師還是對她沒有任何印象。
上午的課陳賀再也沒有聽進一個字。
人體包含1.6%的鈣,保持骨骼和牙齒的硬度,維持心臟跳動和肌肉活動。
陳賀決定忽略午飯。只有室友們都堵在湧向食堂的大潮中時,宿舍才能安靜一小時左右。她步伐穩重,其實心急如焚,恨不得飛過教學樓和宿舍之間這段擁擠的路。走到教學樓門口的時候她摸了一下書包。維持它生存的所有元素比例她都一字不差地計算出來,卻再三地砸在這種蠢事上。下雨了,她沒帶傘。天氣預報在她頭腦里遠不如它的液態環境變化重要。就在她決心踏進雨里的時候,有人重重地拍了她的肩膀一下:
「嗨,沒帶傘嗎?」
陳賀差點跳起來。她的同桌哈哈大笑,拿出傘來提出兩人共用。沒走出十米遠來陳賀就後悔了。路上的雨傘們擠擠挨挨龜速行進,同桌開始提出與詩詞歌賦有關的各種問題,而她根本無心思考。同桌認真地問她「黃藤酒」是什麼東西的時候,我們的主角居然回答了一句「鹽酸鹽」。終於到了食堂門口,陳賀婉言表示自己不去吃飯,又頗費了一番功夫拒絕了共進午餐的邀請,才逃難一般一頭扎進雨里。經過宿舍門口的刷卡機時她好歹還停下來刷一下卡再進門,然而宿管大媽認準了走路匆忙的都該數落,依舊嘟嘟囔囔地埋怨她連刷卡都不會。陳賀沒工夫陪她玩,輕快地衝上了樓梯,身手敏捷一路超車,經過被雨水打濕了一半的走廊,在宿舍門口剎住車,翻出鑰匙開了門。
屋裡沒開燈也沒拉開窗帘。陳賀一開門就聞到了麻辣香鍋的味道。早上她出門時還沒起床的室友已經回來,在檯燈昏暗的燈光下悶頭吃外賣,聽見她進門的聲音還打了招呼。陳賀感覺整個世界都在自己周圍沉沒下去,那個室友就是她撞上的冰山,她溺死前看見的最後一樣東西即將是這座冰山浮在水面上巋然不動。
陳賀把書包放在椅子上,拿出膠捲盒,打開檯燈照了一下。
它已經變成乳白色的了。
血液的紅色源於鐵與氧結合。這和鐵鏽的紅色原理是一樣的。
陳賀清晰地記得自己為什麼痛恨把玩具當成有生命的。
大人第一次教她晚上抱著娃娃睡覺,裝成哄孩子睡覺的媽媽。她照做了,然後所有的燈都關了,窗帘也拉下來,只有淡淡的路燈燈光透過帘子照進來。她躺在床上回頭望著娃娃,看見它安詳地平躺在枕頭上,透明的眼珠幾乎是全黑的,反射著一點燈光,像一個活生生的人躺在她身邊,定睛望著天花板,臉上凝固著笑容。如果她呼吸,或者發出聲音,它就會從枕頭上轉過頭來望著她,嘴唇卻是固定不動的,只能帶著一個僵硬的笑容,一動不動地看著她。她全身冰冷,屏住呼吸,連眼睛都不敢動,也不敢閉上,但她不能一直這樣看著那個可怖的東西。終於她掀開被子坐起來,拎起娃娃從床上下來,把它面朝下放在桌子上。但是它四肢伸開趴在桌面上的樣子還是讓她心驚,於是她抓起蓋在收音機上的苫布把它蓋上了。這下她才終於安心,回去一覺睡到天亮。她從此找到了制服那些在夜晚獰笑,扮鬼臉,和盯著她看的玩具的辦法。
大人們害怕她每天睡覺前把所有毛絨玩具和娃娃都蓋上的習慣。夜裡她的房間里全是白布覆蓋的不確定形體。而且他們注意到,不管陳賀白天多麼喜愛打扮她的娃娃,太陽下山之後她就決不再看它一眼。有一天晚上他們試圖把它放在她身邊,她抓起娃娃扔到了房間的另一頭。他們把它撿回來並向她解釋,「媽媽不能這樣對待自己的寶寶」。她揪著娃娃的頭髮向地上摔去,一遍又一遍,直到娃娃被營救走。她絕望地望著那個披頭散髮的娃娃離開了房間,臉上帶著異樣的笑容。
她應該摔碎它的。現在它知道了。她恨它,而它不會坐以待斃。
氯單質可以致命,但在人體內,它是不可或缺的氯化鈉的一部分。鹽使體液的鹹度與海水相當。奇怪的是,人卻不能靠海水為生。
陳賀翹了下午的課。
全院一起上的大課,只要不點名完全無礙,點名她也認了。回到宿舍後她按已經在頭腦里演練過無數遍的程序往溶液里加了鹽和葡萄糖,然後把它放在寫字檯上,在手機音樂播放器里開了一個極簡主義鋼琴歌單,甚至還拉上了窗帘,然後在黑暗裡呆坐著。大約一個半小時之後,她把它包裝好放回包里,動身去了食堂。室友們會自動認為她不過是在階梯教室沒有和她們坐在一起。
雨已經停了。陳賀在路燈下徘徊了一陣,不想吃飯也不想回去,只想永遠在這兒走下去。她想到那些公式,那些實驗記錄,想到死,想到也許明天她從床上爬下來會看見它變成了不透明的一團,小小的,依然一動不動,但一切都已經不一樣了。
她停下了腳步。潮濕的柏油馬路在燈光下閃閃發光。她轉過身去面對著路邊黑暗的樹叢。它在她背後的包里,至少現在還在。陳賀突然感覺到無比孤獨。
微量元素佔據的比例在數字上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但如果真如此粗枝大葉,人就不能生存。
它再也沒有好轉的跡象。
顏色越來越不透明,越來越像變質,頭部出現了兩塊黑色的色斑。那種乳白色逐漸與邊緣輪廓分離開,好像在本體里長出了一個實心,或者也許是空腔。陳賀在不致危險的範圍內更換鹽類,調整比例,增加她原來可能輕視了的蛋白質組成元素,然而她自己也清楚得很,這都是沒有根據的。先前培養記錄的數據沒有一條不正常,她只能勉強猜測它長大之後需要新的東西,它也確實在緩慢地長大。這些嘗試無一奏效,卻耗光了這一學期給它的預算。它日漸暗淡下去,表層質地變得很奇怪,中間的白色越發像是一種固體。溶液渾濁的速度比原來提高了將近一倍,某種程度上證明它還在新陳代謝,不過是以一種近乎崩解的方式。它顯得比以前癟了。
陳賀趴在擺滿了大小玻璃瓶的寫字檯上,在那些白色粉末和透明液體中間,無神地望著膠捲盒裡的它。
她不再躲避其他人。這些瓶子就在大白天冠冕堂皇地放在寫字檯上,柜子里已經放不下了。室友們問她這都是什麼,她就讓她們自己去看上面貼的標籤。她們再問這是做什麼用的,她就說這是給你們下藥用的。她坐在校園的長椅上大大方方地把它拿出來放在身邊,連泡泡紙都放棄了,就這樣坐上整整一個下午,夕陽西下的時候起身帶它回去。令她驚奇的是從來沒有人注意它,之前的躲躲藏藏簡直是自尋煩惱。有時她感覺陽光讓它的色澤好了一點,有時又覺得正好相反。
它是她唯一不想毀滅的東西。現在它要死了。
陳賀已經連眼淚都沒有了。
硫單質和氧化物都不可等閑視之。但人體包含0.25%的硫,用於血液凝固。你不希望劃破一點皮就流幹了整個結締組織,是不是?
從小到大陳賀試圖養過各種奇怪的東西。
陳賀試圖飼養過很多東西。由此可證,她也毀滅過很多東西。這些東西只能短暫驅散她的厭倦和疲勞,但很快就從她記憶里消失了。她把撿回來的各種不知名的種子埋在花盆裡,沒有一個發過芽,她任由它們腐爛。她把米里找到的蟲子放在紙盒裡想看結蛹,然而不出六個小時她就覺得它可憎起來。她還熱衷於把家裡找到的螞蟻用各種容器圈養,然後再用各種奇思異想的辦法消滅。傷害比螳螂再大的生物讓她覺得噁心,但她會把完整的無生命昆蟲個體撿回來,一個個並排擺在窗台上,像一個五光十色的展覽。這顯然是持續不久的。每一個最終結局都是灰飛煙滅。她眼看著鮮亮如珠寶的顏色褪去變成腐爛變質的黑黃色,鋥亮的眼睛變得灰濛濛的,透明紗翅泛黃,變脆,最後一碰就碎成碎片散落在窗台上,再也收拾不起來了。
但是即使你找到了所有組成元素和比例並把它們放在一起,你依舊得不到一個人。
它頭上的黑色斑點在擴大,體內的白色卻在聚攏。
陳賀最後認為這是一種生命活動,不是腐壞變質,所以維持原有供應能量的方式不再改變了。她增加了它暴露在自然光下的頻率和強度。它還在長大,變形,四肢愈發明顯地與軀幹區分開。她每天隔著容器測量它的長度,精確到毫米有點粗糙,但暫時也只能如此。它在以每月兩毫米的速度長大,尤其是長度,按比例它比以前乾癟了。在表層變得完全不透明以前她用放大鏡觀察過它體內的白色,看上去像一個系統。有時候她覺得,這東西越來越像骨頭了。
很好,嚴守比例維持到現在,它居然違反比例長出一條脊椎骨來。
某一天陳賀——如果我們能接受這種超自然的說法的話——因為一種非常不舒服的預感從睡眠中驚醒了。一種冰冷徹骨的感覺,從心裡長出來的。她沒脫睡衣直接披上外套,掀開床簾。天還沒亮,也許還在下半夜。旁邊的室友發出了一點騷動,顯然對她這麼早就鬧出動靜十分不滿。她從梯子上爬下來,摸著鑰匙打開抽屜,拿出膠捲盒,把外套脫下來罩在檯燈上。宿舍地下和冰窖一般,冷空氣透過薄睡衣侵入她的軀幹,瞬間沖走了最後遺留的一點熱氣。陳賀鑽進外套打開了檯燈,調整一下邊角盡量不讓燈光透出去,把膠捲盒放在貼在眼前的一小塊燈光下。開始她有點睜不開眼,好一會兒才看清。
那兩塊黑色圓斑不成比例地大,似乎還有點突出,形成兩個富有光澤的凸出表面,裡面好像含著液體一樣。圓斑最外沿有一圈棕色的圓環,與中間的黑色物質不太一樣。陳賀轉了轉膠捲盒,調整到一個可以最大限度看全其中一塊黑色的角度。她第一眼就猜到那是什麼了,但她不願意承認。現在任何一個人看到它都會承認這是個一動不動的生物,只有一種器官有這個視覺效果。
黑色圓斑極富活力地轉動了兩個角度,猛地抬起來對上了她注視的目光。
眼睛。
眼睛。
它在用眼睛盯著她。
它在和她對視。
陳賀覺得全身的血液都變得冰涼。宿舍里的空氣她感覺不到了。她屏住呼吸一動不動,連眼睛也不眨。五秒鐘後,它慢慢把眼睛轉向別處了。陳賀正要直起身來,它的眼睛突然又轉了回來,正對著她。
這次它看了有十五秒才移開目光。
陳賀鬆開手從外套下面鑽了出來,用外套緊緊裹住了膠捲盒。外套從燈上滑落下來,頓時屋裡大亮。陳賀趕緊按掉了檯燈。已經習慣了強光,有那麼一會兒她眼前發花,什麼也看不見。再次適應黑暗的時候她看見外套攤在寫字檯上,有一塊揪了起來。
所以這不是夢。它發展出視覺了。根據剛才的兩次反應,眼睛不是擺設。它和從前已經判若兩物,瘦長,表層呈灰黃色,一對不成比例的巨大眼睛。它轉動眼睛時警覺的樣子,它盯著她的冷靜目光,就像在靜靜地盤算什麼。
停下,陳賀命令自己,停下!只有一雙沒有眼皮的眼睛,沒有表情,沒有動作,這些都是你想像的!它什麼也不知道,不知道自己是什麼,它不會思考。
陳賀扶住寫字檯定了定神。睡衣像冰一樣貼在身上,她才反應過來自己在哆嗦。她懷疑自己不會再有勇氣掀開那件外套了,再也沒有了。她甚至想到就這樣用衣服把它包裹起來,衝出宿舍跑到樓道里整個扔進垃圾桶。每天早上八點半有人來把各層的垃圾統一清理走,她就再也見不到它了。這個世界上只有她一個人見過那雙神秘的眼睛,她可以把那一幕當作一個噩夢忘掉。但如果這個過程中盒蓋開了呢?也許離開液體環境會暴斃,但也許它現在已經具有類似兩棲動物的屬性了。如果它在空氣中可以存活,如果它完整地落到了某個一無所知的人手裡,也就是除她以外的任何人,如果它鬼使神差地又回來了。
陳賀感覺有東西堵在嗓子里咽不下去,讓她噁心反胃,一種冰冷的噁心。她覺得拖鞋裡的腳像沒有知覺的兩塊冰,貼附在前胸後背的寒冷讓她覺得苦,苦澀得想流淚。她必須做點什麼,換衣服,收拾一下一團混亂的桌子,換水,等天亮去吃早飯。陳賀掀開了外套,重新看了一眼膠捲盒,裝作沒看見那對跟著她的動作轉動的眼睛。它拱起的背部已經頂上了塑料內壁,這樣不行。
中午的時候,陳賀帶著一個從書店買來的中號許願瓶回來了。她把裡面的東西倒掉,用水刷乾淨,用鉛筆刀削了一個能把瓶口堵嚴實的膠塞。丟掉膠捲盒之前,她對著陽光從不同角度仔細看了看,在內壁上面發現了一個淡淡的痕迹。她拿起了放大鏡。
一個清晰而精緻的,大約半厘米長的五指印。
人體的組成元素與其他所有生物的組成元素完全一樣。理論上講你還可以拼出這世界上其他任何一種生物。即使拼不出來,你也可能拼出這世界上沒有的生物,對吧?
它看起來太明顯是一個生物,她不敢再把它在公共場合亮出來了,甚至她自己都減少看它的頻率,除換水以外大部分時間都用減震材料把它包裹起來,塞在書包最深處,或鎖在抽屜的最裡面。開始她含糊地把這一行為當作恐懼的結果,直到有一天突然意識到,也許她潛意識裡希望它能太久不見陽光自生自滅掉,而一直恪盡職守換水和記錄數據的她又不至於太責怪自己,只需要把這些歸咎於它自己長出了眼睛。只要想明白了這個問題,她就沒辦法自欺欺人下去了。陳賀沮喪地把它從抽屜里掏了出來,直接裝在風衣口袋裡準備出門走走。
她神情恍惚地走到宿舍樓門口的時候還片刻清醒了一下,像個規規矩矩的孩子一樣站住刷了一下卡,聽見刷卡機響了一聲,才從中間走過去。她習慣性地左轉就往教學樓方向走,木然走了有五分鐘之後發現人越來越多,然後掉頭又去往反方向,離開了宿舍區,最後在路邊停了下來。她以為它生命垂危的那天就在這條路上一個人徘徊了很久。現在一切都變了。陳賀莫名其妙地覺得很累,眼睛睜不開,好像一停下來就能睡著,但是她硬撐著。周圍的景象模模糊糊像是水裡的倒映。她勉強集中了一下精神,望了一眼十層高的學校主樓。今天是周末,應該是,不然人不會這麼少。主樓後的那條小路一個人也沒有,靜悄悄的,雖然她有點想不起來以前究竟有沒有這麼一條路了。她甚至沒仔細思考一下為什麼主樓會突然出現在這個方向,像從地下冒出來的,也許它本來就在這兒。陳賀進了一樓,罕見地一個人乘上了平常和罐頭一樣的電梯,按下了數字10。電梯上行。
陳賀倚靠在牆上拚命保持清醒,但儘管如此,她還是主要在靠本能繼續活動。下電梯之後她迷惑地找了一陣方向,找到了面對無人小路的一面,那扇窗戶是階梯教室的。陳賀開始困惑了,即使周末主樓也不應該一個人也沒有,階梯教室不應該一個人都沒有,但是她太累,只想把腦子裡的這件事快點辦完,不管是什麼,不管她能不能理解。她進了階梯教室,穿過一排一排的桌椅,走向窗戶。她很久沒有從十樓這麼高往下望了,高度越高誘惑力越大,生還的可能越小。她推開窗戶,向外面望了一眼,一切景物都搖搖欲墜地晃動起來。她從口袋裡掏出了玻璃瓶,幸好換了玻璃瓶。她甚至沒有再看它一眼,把手伸出了窗外,玻璃瓶在手裡反射著沉重的陽光。
陳賀突然想歇斯底里地發作。它為什麼要活過來呢?如果它那個時候死了,至少她人生中曾經有過一個她從來不曾想過要毀滅的東西,她會永遠記得它。為什麼它要毀了這一切,為什麼它要毀了她?憤怒壓過了一切悲傷和焦慮的情感,她很想把它直接砸碎在地板上,但她馬上想到也許它會這樣從碎片里爬起來,抖一抖身上的水,抬起眼睛看著她,手腳並用地向她爬過來。
陳賀鬆了手,從窗口望著它墜落下去,變成一個小點,很快從她視野里消失了。沒有了。
彷彿腳下的地面突然消失了,陳賀一個冷戰清醒了過來。她還在宿舍里,從來沒有出過門,她坐在寫字檯前睡著了。她好一會兒才想明白這一點,睜開眼睛向四周張望了一下。室友們都沒有回來。它還擺在面前的寫字檯上。陳賀警覺地打量著那雙開始跟著她的眼神轉動的純黑色眼睛。黑色的恐懼油然而生,如此熟悉,她曾經以為已經把它留在了多年以前,永遠過去,不會再追上她了。
它知道了,而且它不會坐以待斃。
相同類型的細胞組合成組織。相同類型的人會組合成什麼?和所有正常細胞都不相同的細胞,你們叫它什麼?那麼找不到同類的人又是什麼?
因為脾氣日漸暴躁,將近期末的時候陳賀對待它的方式粗糙了起來。她不再用一層又一層的泡泡紙把它包裹起來,也不再精心地把它固定在書包里了。表層看來已經完善,沒有無微不至的保護也安然無恙。它依舊沒有長出進食器官的趨勢,所以陳賀繼續保持著液態環境,從來沒有直接讓它接觸空氣。
下午的課在階梯教室。我們的主角禮貌地避免了和任何認識的人一起上課的可能,自己躲在挨窗戶的角落裡,用書包佔住了旁邊的空位,把它拿出來放在桌角上用窗帘擋住,然後把課本和自己的書本拿出來。這個時候一個她恨不能掐死的聲音讓她一個哆嗦:
「嗨,陳賀,這個位子有人嗎?」
陳賀不明白,為什麼所有人都知道在教室里還有毫無爭議的空位的時候不問被人放了東西的位子,而「同桌」就永遠都不懂得這個最基本的校園處世規則。但是她沒有練成條件反射說假話的本事,違心地把書包拿開了。我們的同桌在她旁邊坐了下來。
「咦陳賀你是不是平常喜歡思考一些跟世界觀有關的問題啊?」
「我是在旁聽哲學系的課。」
「我也喜歡思考這些。我看你沒跟室友坐一塊兒,為什麼啊?」
「我們平常也不一起上課。」
「咦四個人一起出門不是很正常的嗎?」
「我們四個人的日程一般都不一樣。」
「那為什麼啊?你們平常都幹什麼啊?」
陳賀覺得腦子都要炸了。為什麼人一定要說話呢?她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不說話也可以生存的例子。除去上課不得不回答問題,她正常情況下平均每二十四小時發出的音節兩隻手都數得過來,相反她每天都在筆記本里寫幾千甚至上萬字用於滿足人類生存須滿足的交流慾望,每星期看兩本書,再加上本專業繁重的作業任務,完全沒有問題。然而只要遭遇同桌同學,這些數值就不可救藥地大幅波動。這個時候同桌抓起她桌面上的筆記本,問她這是記什麼的。陳賀奪回本子,竭力平靜地回答說,這關係到她的個人隱私,她不喜歡別人動。由於在語言上壓抑了太多情緒,陳賀不可避免地收拾不住自己的行動,狠狠地把筆記本摔回寫字檯上推向桌子的另一邊,本子的一角刮住了窗帘,一瞬間把它暴露無遺。陳賀抓起窗帘拉回原位的時候已經晚了,同桌的驚叫聲把前後左右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過來:
「天啊那是什麼?」
方寸大亂之下陳賀說了一句最不該在這個時候出現的話:「什麼也不是。」
「給我看看!」
「是假的。」
「假的什麼?」同桌臉上露出了神秘的神色,「是你自己弄的嗎?」
「滴膠做的。」
這個時候陳賀明白了,同桌篤定她這種諱莫如深的態度不過是在吸引對方繼續問下去,其實心裡很想別人請自己拿出來展示一下。人一旦確立這種想法就不可能再改了。陳賀決定放棄基本禮節。對方再次意味深長地笑著要求看的時候,她毫不掩飾地用更高的分貝表示堅決拒絕,並再次吸引了周圍人懷疑的目光。
陳賀度過了焦心的兩個小時。同桌一反常態,一直到下課的時候都沒再和她說過話。想必是自己這次做得過分了,她愉快地這麼想。晚飯的時候她飛快地把東西統統劃拉進書包里衝出了教室,沒有遇到節外生枝。直到坐在食堂裡面對著那一碗覆蓋了一層鹹菜的麵條,她心裡才好受了一點。唯一煩心的是今天鹹菜的顏色和質地讓她想起它的表層組織,於是用筷子把鹹菜全撥到一邊,默默地吃了一碗白麵條。本來她吃完的時候幾乎已經把這場意外消化下去了,然而她一出門,第一眼就看見在食堂大門口徘徊的同桌同學。
「啊,陳賀,」同桌緊趕幾步攔住了正要裝沒看見迅速溜走的陳賀,「這就省得我去找你了。我剛剛問了你室友,她們說你自己買了試劑和器材在宿舍做實驗。你原來是學理的嗎?」
「這跟你有什麼關係?」
「我就是問問。咱們專業理科生很少的。」
「很遺憾,不是。」
「等一下,還有別的事。我問了你都用什麼東西,她們說看見過好幾種鹽,葡萄糖,蒸餾水,還見過你用天平。」
陳賀冷淡地看著同桌。
「但是學過初中化學的人都知道這幾樣反應不了。你又不像是會把這些東西弄來擺擺樣子的人。我碰巧還知道這幾樣包括些生命必需成分——本來沒多想,但是看見你藏起來的那個,我猜你確實是在做什麼實驗吧。」同桌笑了笑,「我對文科生放不下生物學這種事沒有偏見,只是單純好奇。」
「我對理科生缺乏最基本的語言表達能力這種事有非常嚴重的偏見。」
「我也不是學理的……這不是重點。我只是好奇你在做什麼。」
「這和要求看別人在寫的論文沒有什麼區別。」
「並沒有,」同桌有點困惑地說,「你為什麼會這麼想,我怎麼也想不到你會這麼想。要是你現在決定不了就回頭再說,總之我會追問到底的。」
陳賀不加掩飾地用仇恨的目光看著對方勝券在握的樣子。「這樣浪費自己的時間有什麼意義嗎?」
「意義?你毫無理由地往宿舍搬運化學藥劑,也許是威脅室友的安全,如果不說清楚會有人不擔心嗎?你覺得宿管老師和輔導員會怎麼說?」
「我懂了。」陳賀情不自禁地露出了冷笑,部分是因為「宿管老師」這個詞。
「現在可以給我看了嗎?」同桌伸出一隻手來。
「現在急著換水。明天上午文學課見。」
「好好,那明天再說。我還是很相信你的,我沒有跟任何人說過,而且明天上午輔導員會在學校。」
陳賀沒有再說一個字,掉頭向宿舍樓去了。同桌在她背後大喊說自己還沒吃晚飯要不要一起,她裝作沒聽見,那個蠢貨還在人群中大呼小叫,她加快步伐直到呼喚聲混在湧向食堂的人群中分辨不出來了。她驚奇地發現自己什麼也沒感覺到。她走到宿舍樓門口掏出卡來刷了一下,機器居然沒有響,而她已經習慣性地緊接著走過去了,機器發出了「請走來賓通道」的語音。宿管在辦公室里「咚咚」敲著桌子咆哮著讓她出去重新刷卡進來一遍。陳賀回頭怒吼了一句「只會管小學生的老娘們」,轉身徑直出了門,留下身後機器報警音和宿管尖叫著罵街的聲音。天黑下來了。她逆著湧向食堂的人潮走向主樓的方向,心裡很平靜,好像她早就預見到了這個結果一樣。她在主樓樓下停了下來,因為她感覺到它在自己背後呼吸。
還有別的辦法嗎。她確實有一柜子的藥劑,但是沒有一個按日常標準來說是有毒的。有毒的她也買不到的。否則一切就簡單了。她可以混點東西在自己的保溫杯里,下次同桌再問她要不要一起去打熱水,她會提出直接倒一點她的水就行了。
她確實有一樣幾乎可以確定有毒的東西。
它的廢液。
她沒有證據證明這是有毒的,但此時此刻,就在她真切地感覺到它的呼吸的時候,突然無端地篤定,廢液就是有毒的,就像她無端地知道它自己用現有的原料製造了所有她沒提供的物質一樣,而且這世界上沒有人能化驗出來那是什麼東西。她可以裝作也從自己杯子里喝了水的樣子,在事發之前有足夠的時間把杯子洗刷乾淨,把它藏在沒有人會發現的地方。從此它就安全了,它和她,永遠聯繫在一起,沒有人能拆得開。她或許也可以像天才雷普利一樣,在事成之後淡淡地說:
你可是你自己齷齪想法的犧牲品。
陳賀深吸了一口氣,慢慢呼出來。剛剛進行那一番思考的時候她居然忘了呼吸。從她身邊經過的人漸漸少了,沒有人奇怪她為什麼像個蠟像一樣站在人行道中間一動不動。她望著黑天里主樓漆黑的輪廓,樓頂的避雷針,突然有點想流淚。
飼養,然後毀滅。她一生都在做這兩件事。如果還有什麼,就是她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讓其他人閉嘴。養一切動物,觀察昆蟲的蛻變,玩娃娃,給玩具當媽媽,寫滿所有的筆記本,寫論文,還有它,她什麼也沒想要過,只是為了讓所有人安靜,不要和她說話。現在她自己的努力沒有用了,但還有辦法讓別人永遠閉嘴。
還有別的辦法嗎。它是她唯一一個曾經想留住的東西。它是唯一一個她一度不想毀滅的東西。
路燈亮著。路上沒有人。
陳賀鬆了手。她沒有聽見玻璃破碎的聲音,但她看見它在柏油馬路上像一滴水落地一樣飛濺開去,變成無數細小得幾乎看不見的亮點。然後它躺在那兒,她看不見有什麼動靜了。
她沒有回去看它後來怎麼樣了。
在生物學死亡期,整個機體不可復活。
我料想這麼長時間過去之後,陳賀應該恢復過來了,所以早上七點半去敲她宿舍的門。她向來定六點半的鬧鐘,如果早上沒有課,現在應該就在宿舍。她不喜歡在宿舍以外的地方待著。她開了門,但是沒認出我來。我們兩個面面相覷了一會兒,我覺得她直覺上不喜歡看見我的眼睛。
「我是想和你談談一個生物學問題,我聽說你曾經自己……」
陳賀毫無徵兆地把宿舍門「砰」地關上了,幾乎把我撞了個跟頭,我扶著牆才站起來。嚴格來講這是她的錯,至今我的骨質還有點軟,而且有駝背的毛病,但是我並不太介意。一到期末她情緒就變得很狂躁,想砸掉身邊的所有東西,所以我最好還是等等。她不太和別人說話,但她喜歡整天整天地對我說話,把心裡想的幾乎所有事情都告訴我。應該不是真的所有事情,我想。我不知道她見到我還會不會高興,但是我想,這世界上也只有她有資格給我起個名字了。
本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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