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 與希特勒對弈
在人生的不同階段讀茨威格,總會有不同的感悟和收穫。
十幾歲的時候看到《象棋的故事》,因為這個平鋪直敘的名字差點就提不起興趣,還是朋友的推薦勉為其難拿來一讀,當時只是被故事曲折離奇的情節所吸引,對岑托維奇的好奇心甚至遠遠蓋過了B博士;二十齣頭的時候重讀,對二人的心理世界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因此啃了好幾本心理學方面的書希望能更好地剖析人物;這幾日,再讀韓耀成先生的譯本,故事的情節、人物似乎都已經離我遠去,通篇雋永、深邃的文字中,我只看到了茨威格憂鬱而痛苦的內心。
邂逅茨威格的第一眼驚艷,和大多數人一樣,是發生在《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這令無數情竇初開的女孩子感同身受、潸然淚下的作品,使得我在心底模糊地認識到,這個作者,是一個能夠捕捉到心底那股說不清道不明急如烈火迅如閃電般的激情的人,他不僅能夠準確地捕捉到它,他還能以一種寬容和理解的態度,給予當事人最大的慈悲——他細膩的文筆不僅是在為他們代言,更將自己的心靈和他們融為一體,不分彼此。
因而,他也會被虛構中的「自己」和現實中的自己所撕扯,處於矛盾的兩極。創作於茨威格自殺前不久的《象棋的故事》,正是當時作者內心天人交戰的自況,甚至可以視為是他的遺書,道出了他做此選擇的深層次原因。
毛姆曾經說過:「對於大多數人來說,生活是由環境決定的。他們在命運的撥弄面前,不僅逆來順受,甚至不能隨遇而安。我尊重這些人,可我並不覺得他們令人振奮。還有一些人,他們把生活緊緊地掌握在自己手裡,似乎一切要按照自己的意願去創造生活。這樣的人雖然寥若星辰,卻深深吸引著我。」
茨威格也是如此,他迷戀且崇拜那些偉大的人物,在《人類群星閃耀時》、《三大師》等傳記類作品中可見一斑,他毫不吝惜地用最激情澎湃的語言讚美他們,然而他本人卻陷入了一種對自己聲名的恐慌,當時苛刻的評論家認為他是一個「平庸的二流作家,雖然書很暢銷卻過於通俗」,他在這樣的評論面前毫無自信,因為他越是和羅曼?羅蘭、托馬斯?曼等人交好,就越能意識到自己和「偉大」之間的距離有多麼遙遠。
早前法國作家洛朗?塞克西克在佳作《茨威格在巴西》中還原了茨威格生命中的最後時刻,那是第一種人與第二種人的鬥爭,也是B博士和岑托維奇的鬥爭。當納粹上台之後,茨威格發現,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希特勒本也屬於毛姆所說的第二種人,是一種殘酷且瘋狂的「偉大」,然而他自己,就是第一種人,他只能選擇逃離,將無法承受的拋在腦後,他所書寫的激情和讀者們所理解的激情不一樣,他歷來是一個人道主義者,堅定的反戰人士,人們卻熱切的期盼他扛起反法西斯的大旗,燃燒大家的激情和鬥志,可是他筆下那些被下意識的激情操控的主人公的下場則是非死即瘋。
他一方面認為自己肩負不了作為一面旗幟的重任,另一方面又覺得自己太怯懦。他有一種罪惡感,也許就是後來漢娜?阿倫特所說的「平庸的惡」,當自己的同胞在遭受滅頂之災的時候,他選擇了一走了之,置身事外,他有足夠的能力和聲望去做一些事情,然而他心力交瘁,無法應對。他離開美國前往巴西正是因為這個原因,他對外宣稱受不了無休止的吵鬧和嘈雜,實際是受不了那些無休止的要求他提供援助的猶太團體和組織。到達巴西之後,他開始反思自己:「德國把刀子插入猶太人的胸膛,卻他一言不發,怕自己一字出口,被別人拿去做文章,落得個出言挑釁的下場。」
他只好把他內心的掙扎體現在文字之中,他在巴西出版的兩部作品《昨日的世界》和《巴西:未來之國》被羅曼?羅蘭評價為「我沒有看見您紮根在巴西這塊土地。現在落地生根,太遲了,沒有根的人,就成了幽靈。」事實上,《象棋的故事》中的B博士正是他的自況,一個地地道道的旁觀者、局外人,他能夠在局外看清象徵著希特勒的岑托維奇的棋路,並能向業餘棋手們發出警示。在現實中他一早就看清了希特勒的野心,然而他的遠見非但沒有得到同胞們的認同,反而認為他一早離開維也納的舉動是小題大做。他在故事中安排了和現實相反的情節,業餘棋手們在走投無路之下聽從了B博士的建議,儘管這樣,B博士並沒有大獲全勝,他說:「如果防守不出破綻,就可以下成和棋。更高的奢望是達不到了。」是啊,最好的結果也就是能有更多的人逃出納粹的魔爪,更高的奢望對茨威格來說是沒有了。
茨威格在小說中一開場便著重介紹了國際象棋冠軍岑托維奇的來歷,這個出身底層的貧寒少年沒有受過良好的教育,卻因為非凡的天賦走上了下棋之路,然而這個粗魯、卑劣的靈魂並沒有因為成功而獲得升華,反而愈發的醜陋和狡獪。這正是希特勒的人生寫照,在故事的敘述者「我」眼中,他的內心是值得探尋的,他的天賦從何而來,但是最終也無緣探知。茨威格在現實中也是無法理解希特勒的瘋狂和「偉大」從何而來,他是一個謎,一個醜陋卻有吸引力的謎題。
在故事中,B博士由於受到了一系列的折磨,自己跟自己下棋以至於到了瘋魔的境地,因此,他儘管棋藝非凡,但是卻無法真正地和岑托維奇對弈。岑托維奇很快就意識到了B博士的弱點,他故意拖延落棋的時間,而慢慢等待瘋狂計算棋路的B博士陷入自我瘋狂。現實中的希特勒也是如此,他也許不是智力上最傑出的,然而他善於利用各種欺詐性的手段達到目的。而單純的作家在他的步步緊逼之下,身心俱已陷入崩潰的邊緣。
在故事中,B博士可以被好心的「我」驚醒恢復正常,放棄掉這一局棋下船回家,這也是茨威格內心最隱秘的寄望,他希望自己和納粹對弈的苦局早些結束,一切回復正常。然而現實中的棋局顯然更為殘忍,1942年,新加坡淪陷的消息傳來,成為了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茨威格別無選擇,他只能用最決絕的方式結束這一局,用生命詮釋了《象棋的故事》中的另一個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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