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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鄉大巴上的一小時,回到一個陌生女人32歲以後的人生

劉紀湄/攝

林嬸,是我在年前回鄉的大巴上碰到的。我踩點到,一車人齊齊看過來,我趕緊找了個最近的空位,剛好與她挨著。她比我媽小兩歲,按老家規矩,得叫嬸子。

「你是4號呀!全車就等你了。」剛坐下,她看到我手中展開的車票就開始跟我說話。原來,在之前的半小時,車上還發生了一次小小的風波,有個人一直坐在我的位置上,都快到時間了,一查票,才發現她是半小時後的車。「差一點車就開走了,你運氣好。」林嬸有些興奮,也很健談。

我拿出手機,準備聽歌,以解途中無聊。

「你是到哪兒呢?」我一邊整理亂作一團的耳機線,一邊出於客套而寒暄。

這是一趟過路車,我在中途下,她說了一個鄰縣的地方。

「你這是準備回家以後不出來做事了嗎?」大概看我拿的東西有些雜亂,她問道。

「不是,年後還要回成都工作,我就帶點東西回去。」

「那在成都哪兒工作呢?」

我說了一個地標性建築,然後她很高興,「我之前也在那附近。」

「我之前在一個大官家裡,那家人對我非常好。」她停了會兒,「我32歲就出來了,這十幾年遇到的,那一家是對我最好的。」

「主要是做什麼呢?」

「照顧老太太,老太太患了腸癌,晚期,80歲,1字沒起得來,就去了。」老太太去世後,在寺里停了3天才辦後事,她一直服侍在側。臨走時,家中主人給了1萬多,她感念在心,「最後一個月我沒做多少天,可能是看在我把老太太送走了」。

我把手機放回包里,在接下來的一個小時里,我聽到的是她32歲以後的人生故事。

01

林嬸家在山村,生完女兒沒兩年,就臨著分家,三口人吃飯只分到了一個人的土地,公婆說,她那份在娘家,沒帶過來。她沒辦法,硬是回娘家找來70斤米,才過了下來。

農村的生計自然是靠挖田種地,能種的,油菜,水稻,辛苦一年,掙500塊,那時還要繳納糧食稅,「累死累活,不掙錢,有時還要倒賠。」

聽說涼山做工每天能有15塊的工錢,男人去了,結果只拿到5塊一天,花費多,買煙,請吃飯,沒攢下什麼錢。

女兒在學校成績也不好,讀到初二,班主任就帶著她到了家裡,勸說到市上去讀技術學校。家裡拿不出錢,但女兒想去。沒辦法,林嬸只能找在上海打工的姑姑郵了1000塊回來。女兒拿了800塊去交學費,讀了8天,趁著學校放假就回來了,說,是個歪學校,不讀了。

女兒告訴林嬸,學校讀完還要交幾萬,交三年學費,讀兩年,第三年就去給人打工,廉價勞動力,到時別人不叫你走,自己待不下來都會走。

「反正都是打工,我自己去打工不用交學費,還能掙些錢。」初中後,女兒就到上海打工了,之後又回到老家,開起了火鍋店。

在家裡看不到希望,林嬸也奔赴省會,尋找生計。

02

農村婦女也干不來別的,就會做家務。儘管現在有看起來更體面和中性的詞「家政」,但林嬸還是習慣說自己的工作是「做家務」。

第一份工作在蓮桂路附近的一家飯館,工資每月210,洗碗、端盤子。晚上住的地方挨著倉庫,有時半夜聽到有動靜,「有人來偷米、油」,一次,恰巧和來者打了照面,後怕,覺得還是住家的安全些。

林嬸也帶過孩子,帶孩子工資要高些,有260,但很不方便,一家人出去玩,林嬸要拿著小孩的水杯一直跟在後邊,那時又沒電話,經常互相找不到人,對於她來說,最大的顧慮是,「小孩太小,怕稍不留神,出個意外」。

從那後,就把選擇方向定在了照顧老人,一做十多年,換過很多人家,有一月兩月的,也有兩年三年的。碰到的人家有好的也有不如意的,「不好的就做不久,出來再重新找」。工資慢慢見漲,500多,1000多,但都不高,差不多到2014年,才有了大的變化,從1000多跳到3000多。

一開始找工作靠熟人介紹,現在則在家政公司掛名,熟人介紹,有時工資開的低,又礙於情面,不好拒絕,找家政公司,她也摸出了一些經驗,介紹費相差很多,要心裡有數。

她掏出一沓名片,抽給我一張,是青羊區的一家家政公司。「平時攢點,需要的時候找得到。」

03

一陣熟悉的音樂鈴聲,女兒打來電話,她接了,很高興,微微側身告訴我,「問我到哪兒了,一會兒她要開車來接我。」

「這是我女兒,這是她的車,今年買的,我出了4萬。」她翻出老人機里的照片,一張張指給我看。「她去年生孩子,現在小孩快一歲了,長得真快!」

「這是我們老家的房子,08年地震後修的,花了十多萬,中式的,很大,結婚的時候,房前沿路掛著彩旗,來的人以為是農家樂!」白色滾圓的柱子,60寸的大電視,寬闊的壩子,房前有棵桂花樹,向日葵開得朝氣蓬勃,照片中的局部影像勾勒出那個我並不知道在何處的屬於她的老家。「這向日葵的種子是弟媳婦去外省打工帶回來的,隨便撒的,沒想到長起來了,還開花開得這麼好!」

「現在是不是也很少回去住了?」

「是啊,現在家家戶戶都有很寬的房子,就是沒有人!」

當初修這套房子,一家三人幾年打工的錢都拿來還債了。現在女兒嫁在縣城,老兩口都在成都打工,家中常年基本無人回去。

04

「你覺得他們是母子還是姐弟?」她翻出一張合照,女子,短髮,著紅色夏衣,戴著墨鏡,男子,黑褲襯衣,個子略高。

「母子吧?!」我有些拿不準,但感覺上還是隔了年代。

「是母子,但看起來多年輕啊,又富貴。」下面一句話來的猝不及防,「我們同齡的,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我做飯給她吃,我洗衣服給她穿。她每天在家也不用工作。命真好!」

「這是老家的,我婆婆,這是我現在照顧的這家的奶奶,都80多歲,人家看著多白啊,像60多歲,一對比,太明顯了,比不上的。」她又翻出兩張照片。

老太太年輕時是個文藝青年,每天下午林嬸就推著老太太去廣場上,看大家熱鬧。「我也跳舞」找到一張照片,「我們跳這種,北京的國標舞」。

「這個身材很胖,運氣特別好,每月有4500,住別墅,主人家對她好得不行,經常給她買東西。」

「這個就不行了,每月只拿到2000多,熟人介紹的,給得低。」

林嬸說起她的姐妹們。

剛工作時,有一次,一個姐妹讓她陪著逛街,結果被主人抓個正著以為是偷懶。「其實那個小姐妹是倒剩菜時不小心把勺子衝到了下水道,想自己去買一個悄悄補上,自己心裡害怕,才找我一起。」「其實跟主人家實話說了,應該也不會有事的。」她又補充道,大約是後來的經驗。

05

「上次回去這裡一路好多沒人住的破房子,這次完全看不出來了。」她看著窗外的一片青色麥田,「變化快啊!」

雖然離得近,但她回去的頻率並不高,有時半年,有時只過年才回去一次。

前幾天侄女已經在催她回家,她說,要等主人家團完年,自己才能走。「其實回去也沒什麼意思,在成都挺好的。」

老太太有子女三人,團年宴會上,一家人給了她800塊的新年紅包。

忘了我們是從哪兒談到婚姻,大概是老家有位快30的姑娘,還沒結婚,她比這姑娘還著急,也有些常見的閑言。

「你結婚了嗎?」果然,話題很快到了我身上。

「沒有。」

「你哪一年的?」

心裡已經飄過了一串表情包,還是誠實交代。

「跟我女兒一樣大的,她這是二婚了。」姑娘頭婚找了個大8歲的男的,家裡不同意,姑娘喜歡,沒辦法,她拿出積蓄幫忙置備房、車,離婚時都舍給了男方,女兒起初不肯,憑什麼給,她倒是想得開,勸「舍了就舍了,東西買錯了可以重新買,人錯了就是一輩子遭罪。」

離婚後,女兒把與男方的合照全部清理出門,「這張照片上有這男的,別人都讓我刪掉,但上面有我女兒,所以我才留著。」她翻出手機里一張像素不高的早年相片指給我看。

姑娘後來又碰上了對的人,小姑娘一歲,但待一家很好,她說起這個女婿讚不絕口,「找人,就要找對你好的,對你家人好的,這樣才能長久。富的靠不住,我們也不圖別人。」

眼看就要被一番說教,我趕緊轉了話題。

06

「那你丈夫呢?經常見嗎?」她之前說過丈夫也在成都某近郊區縣打工。

「哼,一年連電話都沒一個,怎麼還可能見面呢?!」她輕哼一聲,臉色不似之前的愉悅,這反應在我意料之外。

「我們現在這個就是有名無實,只是這把年紀了,也沒想再去離婚,大家各過各的,我也習慣一個人生活了,也過得很好。」

男人很早出來打工了,工資也比林嬸高,但自己花費多,而林嬸,平時不花錢,掙一分是一分,能夠全部存起來。男的自己錢不夠花,還要找林嬸拿,結果說的事沒做,錢花完了,兩人沒少吵架。

「當初稀里糊塗就結婚了,按你們年輕人說的做實驗,我就是做過實驗的,這條路我都走過,我不想你們走上我這樣的路,太苦了!」

「不合適,寧願一個人,自己也能過好。」又說回了前面那位30的姑娘,這次的態度卻跟幾分鐘前相去甚遠,「其實她自己也不著急,都是周圍人在急。」

她說,現在只想靠自己掙些錢,女兒需要時能給些幫助,再攢些給自己養老,不給女兒添負擔。

那些手機里的照片還有很多外面的精彩,重慶,海南,上海……她說著那些遠方住過的某個酒店,山中的某道風景,慶幸當初自己走了出來,看到了更大的世界,不用守著一個男人,給他洗衣做飯,終身服侍,不被在意。

「今年馬上就要結束了,我只回去過兩次,一次是老爹生日,一次是女兒買車。」人生中年,羈旅思歸,而回家的路她似乎並不急切。

車行半途,我們終於誰也不再說話,我拿出包中的木糖醇,分給她。

她看向窗外,視線划過那些令她感嘆變化太快的風景,我開始聽歌,心裡想著一對看似矛盾的組合,孤獨的,是自由的。

我們從客套與寒暄起步,在熱鬧里翻山越嶺,一路向前,不經意間抵達,人心深處,幾多悲涼。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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