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不斷的鄉愁
腸胃是個難伺候的傢伙,熱不行,冷不行,膩不行,寡不行。伺候好它,光憑高超的廚藝也不行,還得有情。
漢有卓文君,「自此長裙當壚笑,為君洗手做羹湯」。今有姬賡,「是誰來自山川湖海,卻囿於晝夜、廚房與愛」。食之道,不僅是味之道,更是情之道。
總有同事問我,為什麼不在單位食堂吃飯。我的答案往往隨口隨心。有人聽到的是,「食堂飯太好吃,可選的菜太多,這個吃一口那個吃一口,很容易長胖,抵制不了誘惑,就遠離誘惑唄。」有人聽到的是,「食堂菜太油膩,不利於健身期間的減脂塑形。」這些答案都對,但不完整。一個現象背後的原因總是多樣的,放棄食堂米飯的原因,其實還有一個:去西四街上,吃一碗不斷的鄉愁。
小時候在家,無面不歡的爸爸和不離米飯的我,總讓媽媽很為難。大王小王僵持不下,最後妥協的總是媽媽,剛一下班,衣服顧不上換,就鑽進蒸氣繚繞的廚房。這是童年的我最喜歡的時刻,在一片熱氣騰騰的香霧裡,蕩漾著叮叮噹噹的切菜聲,噼噼啪啪的炒菜聲,滋滋喳喳的煎肉聲,還有呼呼啦啦的火苗舔鍋子的聲音。
這個時候,我總喜歡跟在媽媽後面轉圈圈,她到冰箱前取牛肉,我跟著,她到菜籃旁拿菜,我跟著,像玩「老鷹抓小雞」遊戲時,小雞寸步不離地黏在老母雞後面。原本就不大的廚房,由於我的「搗亂」,顯得更小,也更溫馨。正炒菜的媽媽總是不時回過頭,嗔怪地笑我:「怎麼和跟屁蟲一樣,快出去,飯好了就叫你。」
我立刻為自己辯解:「我只是看看,看能不能給你幫上忙嘛。」其實根本用不上我幫忙,媽媽總是以訓練有素的戰鬥速度,準備好了各種食材。一通忙活後,色香味俱全的炒菜、米飯、麵條都悉數上桌了。原本一頓簡簡單單的家常便飯,在那麼短的時間裡,媽媽竟也做得出米飯、麵條兩樣主食,燒得出飄香大盤雞、盤龍大茄子等N種菜式。那時候的我不懂做飯的辛苦,總是得意跟小夥伴們炫耀家有廚神,這還不夠,還要以日益飆升的體重,表達對媽媽廚藝的最高讚賞。
後來學會了做飯,才知道原來做飯是件這麼折騰的事,至少提前一天得想好明天一日三餐的主食和菜式,確定好需要哪些食材,這樣,到了第二天大清早,就不至於迷失在摩肩接踵的菜市場里,迷失在萬萬千千蔬菜的海洋里。準備好了食材,至少還得提前半個小時洗菜、切菜、裝盤,然後開抽油煙機、倒油、煎炒……還不能等菜炒好了再和面、蒸米飯,必須多個工作同時進行,這都是一把辛酸淚的經驗之談。否則,就像媽媽調侃我那樣:「請人家到家裡吃飯,結果客人從早上八點等到晚上八點,甜甜都還沒把飯做好,以後客人就再也不敢來了。」
後來,上了中學、大學,參加了工作,就再也沒有真正意義上待在家了,甚至連家鄉都離開了。這一漂,就是十幾年。面對白瑩瑩的米飯和花樣繁多的N盤炒菜,總是會生出隱隱的愧疚,小時候如果不任性地總要吃米飯,該有多好,這樣,媽媽就不用在準備每頓飯上耗去那麼多寶貴的休息時間了。與此同時,我的北方胃,也終於覺醒了,從感官到理性,都接受了一碗麵條帶來的快捷爽利和五彩營養。從此,立志吃遍西四街上所有麵條,一家接著一家試,直到遇見能讓我想起家鄉、想起媽媽的面為止。
這是一家陝西人麵館的西紅柿雞蛋面,長期承包我的腸胃。最淳樸的食材,最純凈的味道。而且不同於一點鹵一對面的燕趙吃法,陝西的西紅柿雞蛋面是水漫金山,水圍城般的鮮香湯汁,把筋道的麵條浸潤得恰到好處,湯麵合一,讓每一口面,都激蕩湯的滋味。
如果說找一個最能代表中國的菜式,那最有可能當選的,應該就是西紅柿炒雞蛋了。它鮮美,柔嫩,養胃,無害,對火候和心態要求很高,既是國人學習做菜時必須通過的第一道關卡,又紅得明艷、黃得耀眼,端上桌來,滿碗飄揚著五星紅旗的味道,奧運會的中國隊服被叫成「西紅柿炒雞蛋」,也不無道理。
以前大學暑假,帶日本留學生朋友們下館子,給萌妹子點上海糖醋小排,給漢子點西北手抓羊肉,給老爺爺點東北蒜泥白肉,給老婆婆點老北京豌豆黃……最後再來一隻北京烤鴨壓陣,讓我驚掉下巴的是,最受歡迎的竟是一盤來湊單的西紅柿炒雞蛋。我不解地發問,藤原健斗說,「第一次知道,雞蛋熟成花了,原來這麼好吃。」這麼說來,西紅柿炒雞蛋作為國菜,也得到了國際友人的認可了。不過也難怪,他們吃雞蛋,要麼溫泉蛋,要麼溏心蛋,要麼在親子燒里讓雞蛋扮演漿糊的角色,要麼直接打一個生蛋,把蛋黃蛋清一股腦化在飯上。
另一家陝西飯店的西紅柿雞蛋扯麵,就不那麼好吃了,過寬過硬的麵條,鎖不住湯的滋味,硬生生,綿兮兮,吃來費力,不去也罷。
二食堂的牛肉麵,一度排在我美食的第一位。青綠的蔥花,瑩白的蘿蔔,大塊厚實且隨意取用的牛肉粒,吃起來一本滿足。說是吃面吃面,其實一碗面的精魂,是湯來著。這碗湯,直接喝都爽口,沒有厚重的油花像浮萍一樣膩在表面,有的只是一片片細嫩香蔥,像一朵朵靜悄悄的睡蓮,綻放在清澈的池塘水面。
此時的我,恨不得像某位意氣風發的武俠英雄一樣,斜靠在小酒館二樓凌空的欄杆上,閉眼一口飲盡,再把碗扣過來看看,沒有一滴落下,好!這時候可以得意地沖對桌喊一聲:「我幹了,你隨意。」豐盈的口感,讓人浮想聯翩,到底裡面放了多少種香料呢?是不是文火慢燉,足足熬制了七七四十九天呢?哈哈,要真熬足七七四十九天,就不敢喝了,煉出來的,不是仙丹,就是燒穿漏風的黑鍋了。
不過,這都是「螞蚱師傅」的獨家手藝。「螞蚱師傅」,是一位長得像螞蚱的師傅,精瘦的身板搭配長長的臉,上面嵌著同樣長長的鼻子,還有一對圓溜溜亮晶晶的小眼,就差兩條憤世嫉俗的觸角。「螞蚱師傅」不苟言笑,卻能記得我的偏好,還不等我開口,他就對站在排隊龍尾的我說:「又來吃拉麵了,毛細,一會下。」說完,依然一副「人擋殺人,佛擋殺佛」的撲克臉。
可惜,「螞蚱師傅」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再出現了,不知道是不是到別處謀生了,此後二食堂的牛肉拉麵,也就少了很多味道,不再吸引我為它忍飢挨餓,在冬日的寒風中跋山涉水了。人生際遇就是這樣,好不容易喜歡又習慣上了一種味道,它依然會在某個並不溫暖的午後,不打招呼就離去了。我能做的是,在相遇時,就像即將遠別離一樣好好珍惜,遠別離時,像一直在相遇一樣好好懷念,像未來會重逢一樣好好祝願。
牛肉拉麵里的探花,不是狀元,也能在一覺睡到四點的周末下午,伺候好飢腸轆轆的胃和悵然若失的心。不過值得一提的是,這家的烤翅著實好吃。外焦里嫩,咬一口雞皮嘎吱作響,內里的雞肉更是綿潤多汁,要很小口地吃才行,否則會滋出湯來。店員滿口的甘肅話,讓我好像回到中學時期校外的小吃城,想起那個始終笑眯眯的拉麵阿姨來。
說到笑眯眯,老佛爺頂上的日本拉麵館也值得推薦。笑眯眯的,是他們家的門迎兼賬房大叔,一個頭頂寸草不生、還要系一根藍花布帶裝飾一番的日本大叔。一進門,他就會用大臉盤上的滿滿笑意塞滿你的視線,這時候全店都會響起一片「いらしゃいませ」的歡迎語。吉祥物一般的大叔,有著讓人看一眼就想笑的魔力。我坐下點菜,他會畢恭畢敬地半蹲半跪在身旁,保證他的眼睛位置不會高於客人,我幾次請他站起來說話,他都謝絕了。
聽他介紹,這是日本拉麵天王的店,拉麵天王每個月會飛到中國各家分店指導調味;日本拉麵和中國麵食一樣,也分很多派系……最後他見我看著飲品菜單不知道點什麼好,直接爽快地送我一杯冰紅茶。後來光顧地多了,送的也五花八門,有代金券,有甜點,有小飾品……有一次吃完結賬時,我跟大叔說:「おいしい(好吃)。」大叔臉上笑開了花,說:「かわいい(可愛)。」 哈哈,24歲了還被誇「卡哇伊」,也是蠻開心的啦~
其實他們家有意思的,不只這個吉祥物大叔,還有供客人自取的自助水壺,設計也很好玩。酒精過敏的人,可以假裝在喝酒了哈哈。
烤牛舌不推薦,賣相可以,但是必須趁熱吃,稍微一涼,即使擠上檸檬,也腥腥的,不喜歡。
說了那麼多清湯系的牛肉拉麵,該說說紅燒系了。下面這家的紅燒牛肉麵,可以說是紅燒系的扛把子了,重點依然是湯!湯!湯!
西四是一條意趣盎然的街道,兩旁無數衚衕,像大鳥張開的兩翼一樣,錯落有致地長在西四街上,什麼頒賞衚衕、豐盛衚衕、堂子衚衕、大醬坊衚衕,每個衚衕里都藏著美味的秘密。迄今為止,還沒有完全吃完這條街上的麵條,等以後有了新發現,再分享出來,約起覓食去。畢竟當了那麼久的吃貨小分隊隊長,美食這種好東西,當然是要和大家一起分享嘍。
食之道,不僅在味,更在情。情之道,亦融化在味之道、食之道里。如瑪蒂爾達在《這個殺手不太冷》里說,愛上一個人,胃都不疼了。又如李安的《飲食男女》里,女兒為能做滿漢全席的大廚爸爸燒了一碗簡單卻用心的熱湯,融化了父女心間盤亘多年的堅冰,化成流淌於面龐的溫熱淚水,甚至連爸爸沉睡多年的味覺都喚醒了。
無論是「治大國如烹小鮮」,還是「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修齊治平之道,都和食之道一樣,都講究一個「度」,換個詞即「火候」。火候不到,夾生;火候過了,燒焦。唯有火候剛剛好,才入得了口,潤得了胃,暖得了心。這個火候很難把握的,沒有足夠的耐心是辦不到的,那麼耐心從哪裡來呢?從情至深處來。
衛道士說,講什麼「人之大欲」,講什麼「飲食」,講什麼「男女」,這都是不好的東西,這篇文章沒有存在的必要。我不這麼認為,欲應是情的一種表達,區別只是,它太濃烈了,以至於常常如地裂山崩一樣爆發性表達,若不加以合理引導,就如火山噴發一樣,所到之處,毀掉萬頃良田。
同樣的事物,用澄澈的眼光去看,它就澄澈;反之則反。駕馭它不難,還是得回到上一段找答案:用耐心,用「度」,用「火候」,用「情」。即使看似人畜無害的求知慾,若不加以合理引導,也會「好奇心害死貓」的。不由得感慨一句,哲學思維真是太重要了,人生之海蒼蒼茫茫,若沒有它指引方向,保不定哪天碰到哪個暗礁,就會葬身風浪。
於我而言,吃面,就像是在吃一碗不斷的鄉愁。根根麵條,牽起縷縷情絲,連通異鄉的我和故鄉的親人。在一碗碗湯麵里泛舟、落淚,離鄉的遊子好像回到了兒時的廚房,回到了母親的身旁。如果時光倒流,我這次會說:「媽媽,我今天不吃米飯了,你不用炒那麼多菜了。吃面,中午我們都吃面。」
最後講一個小故事,今年春節回家,終於了卻一樁心愿。本打算跟在媽媽身後,學做陝西的一種旗花面,結果媽媽病倒了。於是我自己摸索出烹飪方法,終於端得出一碗自己親手擀制的面給媽媽了。看到媽媽於病榻之上綻開笑容的那一瞬間,忽然懂了千年前那位唐代詩人劉希夷,在寫下 「十指不沾陽春水 , 今來為君做羹湯」時的心情。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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