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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半載|凌寧|小說選刊

一年半載

凌寧

「回家過年,爸媽都說好了。」

「不去,要去你自己去。」

「咋還這麼犟呢?都過去半年了。」

「過去半年就算了?你愛去不去,告訴你,別惹我哦!」

「唉,都半年了這事,你看你,還跟長輩記著這事?你看看你那麼善良的一個人……」

「別煩我!半年也不行,十年也不行!」

李文英倆眼一瞪,趙慶喜立馬閉上了嘴巴不吱聲。

事情還要從半年前說起。那是半年前的一個早晨,天剛亮,一家人一起來,家裡四十多平方米的狹窄空間就亂了營。

先上來是廁所爭奪戰。媳婦李文英上完廁所要做飯,需要優先,老媽腸胃不好,優先照顧,兒子來寶小不懂事,馬虎不得,老爸是便秘,偶爾早晨來這麽一回,自己急得滿臉通紅,別人憋得團團轉。而趙慶喜呢,永遠是學雷鋒的榜樣。廁所里亂騰完了,又都在三平方的小廚房裡擠著刷牙洗臉,你礙我的事,我礙你的事,急得李文英一邊嘟嚷房子小,一邊還得躲著這個,閃著那個,靈活地揮動著鏟子、勺子。晚上洗澡,得事先排上號,電熱水器燒得又慢五個人走馬燈似的得洗一晚上。

和父母一塊兒住在這間小屋裡,趙慶喜就不得不懷念起南京鄉下住的那個小院了。院里有進百多平米的平房,光院子里的空間足有六、七十平方。早晨一起來,推開窗戶,新鮮的空氣一下子充盈了全屋,使人覺得六腑清爽,精神煥發。屋外藍天白雲,和煦的陽光灑滿了院落,白鴿、灰鴿、斑點鴿安詳地降落在院子里,吃了一會兒玉米粒子,又一隻只飛向天空,凌空翱翔。晚上在朗朗的月光和亮亮的院燈交相映輝下,和朋友打幾趟長拳練一陣子氣功,既強健了體魄,又增強了友誼。東牆下種著一棵大葡萄樹,盛夏里濃蔭遮滿了小半個院子,伏里天搬個小桌子坐個小板凳喝茶乘涼,搖著芭蕉扇,哼著小曲,愜意極了。秋天裡紫紅的葡萄熟了,像一串串倒豎的寶塔,掐一粒放在嘴裡,香甜爽口,回味無窮。西牆下的籠子里養著二十隻大母雞,咯咯咯咯地叫,一天能拾十四、五個蛋,有一天,一隻笨拙的刺蝟鑽進了雞架底下偷吃雞飼料,趙慶喜用小棍攆它,就是賴著不出來……

唉,若不是為了孩子上學,將來能夠在上海考學樣,傻子才願意往上海「遷徙」呢?住在那麼大那麼好的縣城小院里,誰會哭著鬧著要到上海來?可如今李文英調來上海了,孩子戶口也跟著弄來上海了,趙慶喜卻又常常挂念起縣城裡自己那個充實的小院了。而且,住在如此擁擠的房間里,李文英都煩得要命,時不時的臉上就掛著煩躁與惱怒。

趙慶喜一家三口住的是老爸老媽現在住的房子,這房子也不是父母的,是趙慶喜在寶鋼工作的弟弟的房子,父母親跟著弟弟過日子,但弟弟單位效益好,去年他們單位內部集資建房弟弟向岳父家借了百多萬元買了一套搬遷走了,留下這四十餘平米的房子給父母親住了。趙慶喜他們過去偶爾回家時,老媽待他們很好.可現在他們是長期住下去,是另外一回事了。老媽不得不把兩間屋騰出一間來,讓趙慶喜三口住,也是處處彆扭,看到媳婦臉子不好,心裡也有氣,你給誰使臉子啊!我還沒使臉子呢。才五歲的小孫子又調皮,這個屋裡跑,那個屋裡鬧,把東西弄得亂七八糟,老媽就喊:「來寶啊,把你那個娃娃放到你那個屋裡去。」媳婦過來就朝著來寶的腚上一三掌:「你這個孩子,哪裡放不好,偏偏你往那床上放,那床上能隨便放嗎!」老媽又過來教訓媳婦:「你哪能隨便打孩子呢!你好好說不行嗎!」媳婦又打了來寶一巴掌:「我的孩子,我願意!叫你亂放,叫你亂放!」又是兩巴掌。老媽就喊「我的孫子,你就不能打」媳婦說:「我偏打!你怎麼著!」這下子鬧僵了,婆媳間的戰爭就這樣開始了。

兒子上學了,可聽不懂老師講的上海本邦話,考試考得一塌糊塗,李文英一看兒子的卷子就煩了,三下兩下撕了個粉碎,氣就不打一處來:「你趙家門怎麼都這麼笨啊!怎麼別的孩子能聽懂,你怎麼就聽不懂呢!可別和你爹似的,這麼笨。人家都是越混越好,當官的當官,發財的發財,可你爹混了一輩子,最後混成了一個送外賣跑快遞的「快遞小哥」了……」趙慶喜倒沒言語,媳婦也夠累的,上了一天班,還要做飯,還要輔導孩子學習,可老媽就有點受不了了,說:「他爸爸可不笨,小時候學習班裡數一數二,還是中隊長。教孩子學習得有耐心,哪有你這麼教了一會兒就蹦高的,卷子都撕了,明天孩子怎麼向老師交待。孩子聽不懂上海話也是人之常情,時間長了不就聽懂了嗎!」媳婦更急了,就喊趙慶喜:「老趙,快過來教孩子,一天掙了百兒八十的,就了不起了,充老爺了。」趙慶喜說:「你願意教就教,不願意教就散,我心裡煩著呢,哪有閑心教孩子啊!」媳婦把孩子的書一摔「你煩我不煩啊!你不教誰教,誰讓你是他爹!」老媽護著兒:「你讓他歇歇,送了一天外賣快遞,也夠累的了,總得喘口氣吧!」媳婦就喊:「他累我不累啊,兒是人,媳婦就不是人了?說話辦事隔著一層皮。」老媽就喊:「你這個人怎麼回事?一大早上的誰惹你了?吃在我這裡,喝在我這裡,我倒沒怎麼著,你倒火氣越來越大了。我倒是受你的氣了……」兩個人說話越來越出格,語氣越來越激烈,一邊是老媽,一邊是媳婦,趙慶喜拉誰也不是,勸誰也不是,急得直跺腳。老爸老實,害怕讓鄰居聽見丟人!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會兒貼在門縫兒聽聽,一會兒從窗戶里往外瞧瞧,又伸手拉上了窗帘。最後,趙慶喜實在沒辦法了,窗帘一扯,窗戶一開,把門一敞,大聲吼道:「你們都吵吧!讓人都來聽聽!看誰有本事。」然後悻悻地摔門而去。

趙慶喜出去懊惱地躲到了老晚,半夜回來後,家裡倒是沒人吵了,可又太安靜了,安靜得有點嚇人,誰也不和誰說話。

第二天天還沒亮,老媽屋裡就有動靜了。趙慶喜還尋思著,老媽怎麼起得這麼早啊,不一會兒,老爸就在趙慶喜門縫外小聲說:「慶喜啊,快起來,你媽要回老家哩!」趙慶喜趕緊起來,看見老媽拾掇好了衣裳、被子、日用品,搬到了一個她平常坐的小三輪上,顯然有長住在老家的意思。老家裡只有一個老舅,每過一二年,老媽回老舅家一趟,也就只住一兩天,老舅再勸,老媽也不在那裡住,說住不慣。看來這回老媽有負氣離家的意思,這還了得?趙慶喜就勸老媽:「回老家幹什麼,又不過年過節的。你要回去,過兩天我陪你回去。」趙慶喜就給老媽從三輪上往下搬被子、衣裳,又說:「老舅家什麼東西沒有,你還給他拿什麼被子?」老媽抱著被子氣呼呼地說:「我就想回老家,我就想在你舅家多住兩天。」一個往下搬,一個不讓往下搬,媳婦又開了腔:「回什麼老家啊!明明是不讓俺娘倆在這裡住了,不讓住就不讓住,還賴在這裡幹什麼!走!」屋裡乒乒乓乓一陣子摔打,趙慶喜進了屋,就看見李文英在往包袱里拾掇東西,趙慶喜一邊把她的東西從包袱里往外扔,一邊說:「你添的什麼亂啊!還嫌不夠亂的,」媳婦就喊:「我們就是去要飯,睡在大街上,也不要你管,和你們家又有什麼關係?」趙慶喜越往外拾掇,她就越往包袱里收拾。趙慶喜知道她的脾氣,勸也白勸,勸了一會兒不管事,乾脆也就不管了。李文英拾掇好了東西,一手拉著兒子,一手挎著包袱,滿臉是淚,怒氣沖沖地頭也不回地走了。唉!趙慶喜無力地癱倒在床上,還說什麼呢,混到這種地步,連個睡覺的窩都沒有,都怨自己沒本事啊!

趙慶喜知道媳婦是生氣回了娘家,在氣頭上,勸她回來她也不會來,過兩天再說吧!

過了兩天,趙慶喜給丈母娘買了點水果,去了趟丈母娘家。在門口還沒等他敲門,就聽到屋裡吵得正凶,象是開誰的批判會。趙慶喜貼在門縫邊悄悄地聽。兒子大舅哥說:「真是個小赤佬,穿的也是個小赤佬,生活習慣也是小赤佬,這麼臟。告訴你,這屋裡的東西你不能動,冰箱里廚房裡的東西你更不能動!聽明白了嗎!臟,臟啊!嗯,不言語,怎麼和個啞巴一樣,真是茅房裡的石頭又臭又硬!」外甥就說:「奶奶,這小赤佬有生活費嗎!吃的誰的生活費。我怎麼覺得冰箱里的可口可樂少了呢!」丈母娘就說:「這孩子,管這麼多閑事幹什麼!來寶啊,也真是,你爹怎麼就這麼傻呢!早不回上海,晚不回上海,這時候回上海,吃屁也趕不上熱的。真是傻了一輩子了?這個屋這麼小,又擠上兩個人,可怎麼住啊!真是的。」外甥就喊:「小赤佬,還不滾!這家是我的,你不能住。住也行,趴在地上,讓我騎兩圈。」舅又說:「這孩子真討人嫌,茅房裡尿了也不沖,這麼尿騷味!滾你老家去吧!」外甥就吼:「小赤佬,小赤佬,臟,臟,看你改不改!看你改不改!」屋裡就傳來了外甥的廝打聲。趙慶喜猛一下子推開了門,看到十來歲的外甥正把兒子推倒在地上當馬騎,兒子的頭髮被弄得亂七八糟,臉上被抓的一道一道,又是血漬又是淚水,大舅哥也不管,他外婆早躲到一邊去了。一股怒火從趙慶喜心頭騰騰燃起,他把水果猛一下子摔在了地上,大吼一聲:「幹什麼!」兒子一見爸爸來了.「哇……」地一聲大哭.推開了外甥,撲倒了爸爸懷裡,好一陣子嚎啕。看到兒子受這麼大的氣,當爸爸的心痛啊!從兒子三躺六坐八爬長到現在,是爹媽的掌上明珠啊,哪裡受過這樣欺負,兩行熱淚從趙慶喜眼裡嘩嘩地流出來了。兒子嗚咽著說:「爸……爸,我……要回家。」趙慶喜擦著眼淚說:「孩子,咱哪裡還有家啊!」「我……要坐……汽車,回……我們自己……的家。」「那是咱的家嗎?孩子,人都走了,就不是家了。」這時候李文英正好下班回來丁,看到這情景,也明白了幾分,也不知沖著屋裡的誰喊:「孩子是我的,我凶他可以,誰也不能凶他,不能這麼欺負我的孩子。」外甥早溜到一邊去了。他外婆就出來打圓場:「你看這孩子慣的,光打仗啊!你當哥哥的,也不知道讓著弟弟,簡直家裡亂了套啦!」李文英就喊:「亂套就亂套,房產證上也有我的一份。我在這裡住幾天還不行嗎!」李文英的話一衝,別人也就不言語了。

快吃飯的時候,大舅哥藏藏掖掖地對趙慶喜說:「送外賣跑快遞也不是個長法,回去多好啊,好孬那是自己的單位啊!」趙慶喜說:「我在這裡送外賣跑快遞,一天還能掙個百兒八十的,要是回去,可就這個錢也掙不到了。再說,我怎麼回去,那裡工作調動申請已經交上去了,現在就等著路局人調站安排了,只有在這裡等著才安心。」李文英說:「那不都是俺娘們拽的,俺們一回來.把你也拽回來了。」趙慶喜說:「上他奶奶那裡去吧!那裡等著你呢。」李文英說:「回去看她臉子啊,我是死也不回去!」「那我呢?」趙慶喜說。「那你就在這裡擠擠吧!」李文英說完了話,又用徵求的目光看著他外婆。丈母娘說:「那不行,你沒看屋這麼小嗎!你不能在這裡住。」趙慶喜看了看,媳婦和孩子已經佔用了外婆原來的床位,丈母娘只能在小客廳里搭了張小床,趙慶喜又怎麼好意思再在這裡擠呢!

趙慶喜不願意在丈母娘家吃飯,拉著架子要走,媳婦說:「你吃完飯再走啊!」說完話再看看別人,丈母娘背過臉去,裝沒聽見,大舅哥不搭腔。這時候,兒子挎著他的小包袱,緊緊地拉著趙慶喜的手說:「爸爸,我跟著你走,再也不在這裡住了!」這有些出乎趙慶喜的意料,可趙慶喜不是送外賣跑快遞,就是忙著跑調動,哪有閑心再管孩子啊,只好勸兒子說:「還是跟媽媽過吧!等有了房子,咱一定還在一塊兒。爸爸陪你逛公園,陪你做遊戲,陪你做作業。」兒子「哇……」一聲又哭了,嗚嗚咽咽地說:「你們一走,他……就打……我。」兒子的話,趙慶喜聽了心如刀割,在他最困難的時候,有的人不是拉他一把,而是藉機欺負他的孩子,況且,這又是自己的親戚,怎麼還有這樣的人啊!李文英擦了把眼淚,恨恨地說:「他要是再欺負你,看我不把他的手剁了。」趙慶喜給媳婦使了個眼色,又看了看大舅哥,媳婦不往下說了,拉住兒子的手說:「別跟著你爸爸走,你爸爸忙。」可是兒子不聽,死死拉住趙慶喜的手說:「爸……爸,我就是要跟著你走,我就是要跟著你……走……」趙慶喜把眼淚咽在了肚子里,狠著心慢慢拉開兒子的手,低著頭跑了。

跑了很遠,趙慶喜回過了頭,看到媳婦和兒子送他到了樓下,媳婦還在默默地看著趙慶喜,向著趙慶喜招手,兒子似乎要掙脫媽媽的手,哭著喊著要跟趙慶喜走。結婚這麼久了,趙慶喜還真沒有跟媳婦兒子這麼長久地分開過!這時候,更加深刻地體會到了夫妻、父子之間的親情對自己是多麼重要,以前的種種溫馨像過電影一樣在腦中一幕一幕閃過,心裡酸楚得慌,一股一股地堵得難受,眼淚順著趙慶喜的臉頰一串串地淌了下來。

過了兩天,趙慶喜找到了鐵路局工會,路局工會的人說,我們工會是職工的娘家,但是娘家最多只能給你些低保補助,房子問題是沒法解決的,再說上海房價這麼高,無房戶多了去了,怎麼照顧你呢?路局倒是租賃房,你情況特殊可以照顧,不過得預交五十萬塊錢。那房子只有一證,每套一百多萬,不能貸款買,這在上海是非常便宜的了。趙慶喜想,我要有五十萬塊錢,早自己買了房子了,還找你們幹什麼?趙慶喜又到處打聽有租賃私房的嗎?有倒是有,不過最小的房間一個月租金也得四千多塊錢。趙慶喜思忖,送外賣跑快遞一天才掙個百兒八十的,除了吃飯,哪裡有錢再租房子啊!

晚上,趙慶喜約李文英出來,就像一對老情人一樣,心事重重地到處溜達。滿天的繁星在巨大的蒼穹上閃閃點點,滿目現代化的街市上,燈光顯得分外明亮,無數道光柱射向了一座座二十層樓,三十層樓,使一座座大廈塗滿了光怪陸離的色彩。趙慶喜問李文英:「我們像什麼?」李文英說:「像兩隻喪家之犬,狗還有個窩呢,而我們連個窩都沒有。」趙慶喜說:「這都是命運捉弄人啊!當初我們不熱血,就不會跑到那個縣城工作,如果早幾年回上海,就不會到了今天這種地步。如果鐵路再景氣,我們也不會沒有飯吃。」李文英說:「你是死不悔改,一錯再錯。」趙慶喜說:「上海這麼大,房價這麼貴,那些當官的不只是有一套兩套房,而是有三套,五套,你看看,有多少房子光有人名,沒有人住。而我們,卻連一平方也沒有,沒有立錐之地。」李文英說:「說那個又有什麼用。跟著你真倒霉,當初我真瞎了眼。」趙慶喜說:「那我們離婚算了。」李文英說:「離婚也晚了。要離婚早離婚了,現在離婚,都成了半個黃臉老太婆了,誰還要我啊?」

明凈的河水在小河流的彩光中緩緩流動,從落差不大的堤壩中傾瀉下來,就像滾落著一層薄薄的珍珠瀑。月下看美人,燈下觀玉女,趙慶喜覺得李文英此時此刻特別的美麗,就和少女時一模一樣,心裡一陣子激動,情不自禁地給了李文英一個長長的吻。這時候,一個老頭子看不下去了,嘟嘟嚷嚷:「年輕怨年輕,都這麼大年紀了,還偷雞摸狗的。真是世風日下,世風日下啊!」趙慶喜想,這老頭子,準是把自己和李文英當成亂搞男女關係的了,他老人家哪裡知道,沒有房子的苦楚。李文英這時候的臉上泛起了紅暈,她覺得自己這時候特別愉快,特別幸福,特別激動,軟綿綿地趴在了趙慶喜懷裡。趙慶喜又望著那個老頭子,給了李文英一個長長的吻。

等趙慶喜睜開了眼睛,再看那個老頭子時,老頭子早已不知道去了哪裡。趙慶喜說:「氣他,單氣他。」李文英說:「瞎老頭子,多管閑事!氣死他。」趙慶喜說:「晚上睡覺,你都想什麼?不想我啊!」李文英說:「想得倒美,你有什麼想頭啊!我是想房子。我做了好幾次夢,夢見了咱們有了兩室一廳,一間當咱們的卧室,一間當孩子的卧室。廳呢,放上一套沙發,一個茶几,牆上掛著彩電。」趙慶喜說:「你可別忘了我的書桌呀?我的書桌放在哪裡呢?」李文英說:「真是要飯的牽著個猴,玩心不退,還想著你那書桌。書桌還能沒地方放嗎,就放在咱的卧室里吧!」趙慶喜說:「那還差不多。放上了書桌,我的心裡才踏實了。」

趙慶喜的心裡在設想著自己將有一套怎樣的房子?一樓、二樓、還是三四五六樓,當然是一樓,那樣就和自己原來的小院差不多了。兩間卧房是朝陽的好,還是一陰一陽的好,當然是朝陽的好,那樣就和原來的房子差不多了。

兩個人在華麗的馬路上溜達了很久,談得最多的話題當然是房子問題,直到覺得再不回家家裡要著急了,才戀戀不捨地告別,約好下一次的見面時間。

趙慶喜的工作總算有眉目了,跑了一個多月,把調動手續辦好了,單位把手續送到了鐵路局人事處勞調站,就等著丈母娘的審批了。那邊沒辦利索,這邊又來事了。李文英為了孩子打架的事和孩子大舅哥鬧翻了,誰也不搭理誰,看來是再也不能在娘家住了,非要和趙慶喜住在一塊兒。趙慶喜勸她說:「要不,還是回他奶奶家住去?」李文英說:「我這輩子就是死了,也不見老太太面了,一說這個我就有氣,當初是她把俺娘倆攆出來的。回去,伺候她啊?看她臉子啊?沒門!」趙慶喜說:「當初也不是她攆你出來的,是你自己出來的,不講理。」李文英說:「我不管,就是不回去。」趙慶喜說:「那你給我錢,我們租房子去?」李文英說:「我哪裡有錢?一個月三千多塊錢,除了給孩子交學費,就全交給我媽了,你掙的那錢呢?」趙慶喜說:「送外賣跑快遞就是個要飯的活,一天能掙幾個錢,除了在外面吃飯,就全交給我媽了。」李文英說:「嫁漢嫁漢,穿衣吃飯,住房子,你得想辦法!不找你找誰?找人家去?!」趙慶喜勸她說:「你就忍著點吧!響這不是特殊時期嗎。」李文英說:「這樣的日子我過夠了,法律上說,分居一年,就可以離婚,咱們也離婚吧!」趙慶喜說:「誰讓我沒本事來,離婚就離婚吧!你找個有本事的,你娘們倆再也不受罪了。」李文英摟著趙慶喜的脖子說:「你想離婚,想得到美,跟你受了這麼些罪,好不容易盼到快有出頭之日了,你又想和我離婚?門也沒有!麵包會有的,牛奶會有的,房子也會有的。」

李文英在檢修車間上班,離材料庫挺近,有一天到材料庫轉悠,發現材料庫旁邊的一個職工休息室挺大,工人們晚上都走了,屋裡沒有人。李文英抽個機會對材料庫管理員何時友說:「晚上,我沒地方睡覺。這個休息室能放張床吧?」何時友雖然才二十多歲,稚氣未脫,但為人熱情,通情達理,尤其知道李文英的難處,就說:「行啊!但是你得給苟副主任打個招呼。」

苟副主任在車間辦公室,李文英也不認得苟副主任,到了車間辦公室就打聽:「苟副主任來了嗎?」一個年齡大點的老師傅說:「來了,這會兒不知到哪裡去了。」李文英就到辦公室去找,沒找到,回來時和一個戴高度近視眼鏡的小個子走了個對面,當時李文英就琢磨,這人是不是苟副主任啊!又找到那個年齡大點的老師傅一問,老師傅說:「剛才那個就是啊。」李文英追上了苟副主任,就把自己的困難原原本本地陳述了一遍。苟副主任也是個外地人,知道在上海沒有房子住的難處,聽了李文英的話,沉吟了一會兒說:「這事兒你先別給旁人說。有人問,你就說我知道了。」

這樣,在材料庫職工休息室里,在城市繁密的高樓大廈的縫隙中,終於有了趙慶喜三口進入上海這個經濟大都市以來屬於自己的一張床。每當黃昏的時候,工人們高高興興地下班走出出了材料庫,趙慶喜就像賊一樣,偷偷地潛入到自己的床旁邊,悄悄地學習、拉呱和睡覺。

過了倆月,李文英單位對材料庫整頓,職工休息室要進行標準化整改。車間主任來迴轉悠,三轉兩轉就到了職工休息室,看到屋子角里擺著一張床,眉頭一皺,就問何時友:「這是誰的床?」何時友說:「這是李文英的。」車間主任聽了大動肝火,喊了起來:「這還了得,這是職工休息室,不是家屬宿舍。都和她似的,這不亂了套啦。何時友,把她的東西給她扔出去。給她扔到外面去。」嚇得何時友躲出去了。幾個工人見何時友躲出去了,也溜了。車間主任發了一頓火,怒氣沖沖地走了。

李文英嚇得了不得,找到了黨支部書記曹支勇,把自己的困難說了一遍,曹支勇也挺同情,就領著去找工會主席張付通,張付通又領著找到了苟副主任,苟副主任又領著找到了車間主任。幾個領導一碰頭,別的人都默默無語,苟副主任說:「在職工休息室住也不是個長法,車間後面民工樓四樓的樓梯間現在住著一個民工,把他調整到二樓樓梯間去,讓李文英住四樓樓梯間。」車間主任嘆了一口氣,沒表示反對,既然他沒表示反對,也算同意了。

這樣,趙慶喜三口終於有了一間六平方的樓梯間,又升了一級。屋裡能放上一張床,一個三抽桌,一家人哭哭笑笑又能在一塊兒了。這間小屋,使他們度過了調回城市以來最困難的三個月。

時間在趙慶喜一家三口人磕磕絆絆的渴盼中一晃半年過去了,年節自然也快到了。趙慶喜到了老媽家,看到地好長時間沒擦了,一層浮土,屋裡到處擺的亂七八糟,也沒了次序,特別是廚房裡鍋碗瓢盆擺了一地,插不進腳去,怎麼看怎麼不順眼。老媽一邊慢慢騰騰地拾掇著家務.一邊就拉到了媳婦的好處:「人老了,手腳也不利索了,也懶了,什麼也不願意幹了,還是李文英,手腳又利索,眼裡又有活道,往年的時候,房子早掃了,菜都買好了,該洗的洗,該切的切,該煮的煮,該燉的燉,哪裡用得著我這麼累?!」趙慶喜心話,誰讓你們婆媳打架來?讓我這個當兒的,老鼠鑽進風箱里,兩頭受氣,可口頭上只能哄老媽說:「沒她咱就不過年了嗎?沒她咱也一樣過,媽,你就少干點吧,過年的活我包了。」老媽說:「你?就憑你那兩下子,比李文英差遠了。也就只能給李文英當個配角。三十那天,你弟弟又不回來過,上他丈母娘家過去了,你們倒是來啊,一定要讓李文英過來哇!」「噢!」趙慶喜心裡明白了,老媽說了半天媳婦的好處,原來是想媳婦了。趙慶喜說:「她那個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九頭牛也拉不回來,她不來就散了,沒那個臭雞蛋,還做不出雞蛋糕來?咱不指望她。」老媽不言語了,過了好半天又問:「那孩子呢?讓來寶來哇!」趙慶喜說:「嗯,我試試吧!」

老爸正坐在沙發上看電視,一邊看電視一邊嘟嚷:「你看咱這個院,剛搬來的時候,恨不能比屋裡矮一尺,一出去就晃一傢伙,李文英回來後,一看這多亂啊,晌午也不休息,起開了磚,從那邊拉來了土,三下五除二就墊平了,接著又把地砌得平平整整,真利索啊!」老爸平常對廚房的活是一竅不通,家務活也是今天把這個盆從這裡搬到那裡,明天又從那裡搬到這裡,有些越弄越亂的意思。老媽就說:「你這個爹呀!什麼忙也給我幫不上。乾脆,我就不指望他。怎麼咱家裡沒有一個人和李文英似的?」老爸就白了老媽一眼,意思是媳婦那麼好,誰讓你兩個人吵架,把媳婦氣跑了呢!

回到了家,趙慶喜對兒子說:「過年上你奶奶家去,你奶奶家做了好些好吃的,等著你哩!」兒子聽了,就跳著腳叫:「嗷!上奶家去了!上奶奶家去了!」李文英的嘴就撅起來了,喊兒子說:「你不能去,上你奶奶家有什麼好的。咱住在那裡的時候,你看你奶奶那些事,又是回老家,又是上南京,又是上北京的。咱就是不去了,再也不去了。」兒子看了看趙慶喜,又看了看她媽,平常她聽她媽的,就低下頭不說話了。停了一會兒,又抬起頭對趙慶喜說:「我想上奶奶家。」趙慶喜說:「你奶奶保准給你壓歲錢。給了你錢,那就是你的,冬天買個羊肉串、火腿腸,夏天買個冰糕、汽水,你就有了錢了。」兒子又看了看她媽,希望能得到她媽的允許。李文英說:「噢,過年了,你爺們抬抬腿走了,過年去了,我呢?」趙慶喜要的就是她這句話,看著她的臉色急忙說:「你也去啊!」李文英大腿一拍,氣哼哼地說:「我才不去呢!想把我當頭牛使啊,到了那裡,鍋里油灰有指半寸厚,怎麼做飯啊!菜板子都是黑的,怎麼切菜啊!那盤子、碗也刷不幹凈,怎麼吃飯啊!刷了,洗了,涮了,累了個半死,還惹一肚子氣,我才不去呢!」趙慶喜說:「你不去,怎麼一個人在這裡過年啊!」「我嗎?好說,」李文英說,「包上半蓋墊水餃,餓了就吃,吃完了就看電視,看累了就睡覺。一個人,更恣!」

「過年就是團圓嗎!過年,過年,一家人歡歡樂樂,熱熱鬧鬧,才是過年,一個人的年有什麼過頭。平常不去就不去,可大年三十這一天總該去過個團圓年嘛!」趙慶喜勸說道,「回家過年,爸媽都說好了。」

「不去,要去你自己去。」李文英說。趙慶喜說:「咋還這麼犟呢?都過去半年了。」李文英頂道:「過去半年就算了?你愛去不去,告訴你,別惹我哦!」趙慶喜說:「唉,都半年了這事,你看你,還跟長輩記著這事?你看看你那麼善良的一個人……」「別煩我!半年也不行,十年也不行!」李文英又急了,「誰願意去誰去,我反正不去!」李文英倆眼一瞪,趙慶喜立馬閉上了嘴巴不吱聲。

大年三十這天,趙慶喜起得很早,看著兒子也高高興興地穿上了新衣裳,吃完了早飯,趙慶喜就對兒子說:「走啊!上你奶奶家過年去:」李文英就說:「你先不能走,幫我包完水餃再走!」趙慶喜一想也是,李文英辛苦了一年了,也得幫幫媳婦包包水餃吧!媳婦也不容易。包著水餃,李文英又嘟囔開了:「噢,你爺們把俺一撇,就不管了!」趙慶喜說:「誰不管你了。咱們一塊兒到他奶奶家過年多好!一家人說說笑笑,熱熱鬧鬧,可你就是不去!」李文英說:「我才不去呢!拿著我當牛使啊!去了還沒個好臉子,你倆都姓趙,是一家人。我姓什麼啊!我姓劉,是個外人。」包完了水餃,就十點半了,趙慶喜拉著兒子就要走。兒子突然說:「爸爸,我不去了,我要和媽媽一塊兒過年!」「為什麼?」趙慶喜突然一陣子感到火冒三丈,一股怒火從心裡騰騰地燒起。「爸爸,我覺得媽媽怪難的,我要和媽媽一塊兒過年。」

兒子的話石破天驚,居然說起了大人的話。可她人小,不知道父母之下為兒子,大妻之中為丈丈的難處,這怎能不叫趙慶喜大為憤怒呢!趙慶喜顫慄了一下,桌子一拍,把腳一跺,把桌子一呼拉,茶壺、茶碗、水餃撒了一地,大吼道:「這個年不過了,沒法過了。你們過吧!」氣猶未盡,又耍了一通,把屋裡砸了個亂七八糟。

奇怪!在趙慶喜怒火中燒,大肆發泄的時候,李文英倒老實了,顯得異常平靜,一邊拾掇著爛攤子,一邊對孩子說:「你看把你爸爸氣的,快跟你爸爸走吧!我自己在這裡過年,挺好!」兒子一邊趴在她媽媽的懷裡哭,一邊說:「我就願意和你在一塊兒過年嘛!我就願意和你在一塊兒過年嘛」李文英說:「盼啊盼啊,好不容易盼出個頭,要是把你爸爸氣出病來.還不是我的事。要不,咱倆就一塊兒去。」

沒想到,事情的結局竟是這樣,雖然氣得趙慶喜不輕,但結局還算令人滿意。當他們一家三口出現在老媽家的時候,老媽有些喜出望外,昏花的眼睛裡竟然含著一層激動的淚水,連聲說:「來了!來了!」老爸高興地把凳子搬過來,搬過去。李文英一臉不卑不亢的神色,「嗯」了一聲,就進了廚房,袖子一挽,圍裙一系,連洗帶刷,還指揮著趙慶喜:「快拿鹼,拿完鹼,再去燒水,燒上水,把魚遲了。」趙慶喜自我感覺到鍋頭上的本事不如她,也就甘當配角,叫媳婦指揮得團團轉,心裡還高興得了不的。

老爸又要來瞎摻和,趙慶喜對他說:「爸,你到那屋裡沏上茶,看電視去吧!這裡用不著你。「噢!」老爸高高興興地去了,和孫子兒拉這拉那,說說笑笑。老媽又到廚房裡來了,媳婦說:「媽,廚房小,擠不開,有他爸爸在這裡就行了,你到屋裡把面板子放到小桌上,準備好,呆一會兒,咱就包水餃。」「噢!」老媽高高興興地走了,臉上的皺紋似乎都舒展開了。

過年就這樣開始了,半年來種種的不愉快,半年來因為房子小惹起的種種煩惱,就好像是幾百年前的事,統統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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