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民工李叔的新年躊躇,中國西部鄉村的縮影
春節即將結束之際,李叔夫妻倆卻仍在躊躇著,今年還要不要出去打工。
李叔早已年過不惑,這些年來和這片土地上大多數勞動人民一樣,主要以自己的體力,在建築工地上做工,補貼家用。前幾年時,也曾有過躁動的心,嘗試去自己攬一些工程,但時運不濟,反而虧了一點錢。膝下一子一女,大兒子即將大學畢業,已經有了意向的工作單位;小女兒寄宿在城裡最好的中學,目前上高中一年級。
李叔有自己的考量,首先是已經不算年輕的身體,再在建築工地上以體力謀生,已經越來越吃力;其次這幾年各地的基建、房地產項目也略有減少,工作的機會不如之前那樣充裕,工資偶爾也沒有原先準時;再次,是基於子女教育的考慮,原本成績非常優秀的大兒子,卻在他們夫妻出去打工的那幾年,疏於管教,結果沉迷網遊,成績從原本能上985大學直落到勉強上了三本線,他實在不想讓這個教訓在女兒身上重演;最後,則是身邊幾個親戚的案例,讓他有了新的想法。
李叔的想法
地處重慶中部的F縣,在重慶直轄之前,原本是涪陵市的下轄縣之一。獨特的丘陵地形和秋冬濕冷的氣候,為榨菜生長創造了得天獨厚的條件,早在上個世紀,榨菜便是這個地區種植最廣泛的經濟作物。2010年11月23日,涪陵榨菜成功在深交所中小板掛牌上市,則讓榨菜進入了更多人的視野。
重慶中部的丘陵地帶非常適合榨菜生長
每年立春再過十天左右,便迎來了榨菜的收穫季,但凡是有點勞動力的,都要齊齊上陣,參與到這場與時間賽跑的搶收活動中。如果不能在期限內收割完成,一旦春暖榨菜就要抽薹,影響品質和賣價。而且錯過商販的上門收購期,就得自己負責運輸,成本將大大增加。
已經收割好的榨菜
李叔所在的村莊,絕大多數年輕人都已經出門打工,留在家鄉種地的都是婦女兒童和老人。但近幾年情況已經有了一些新變化,常年成片的拋荒,給有想法搞規模種植的人創造了條件。李叔在山溝底的一塊水田,就和周邊的其他幾塊一起,租給了一家養魚的大戶改造成了魚塘;半山腰有塊旱地,則被同村的村民看中,連片蓋起了一個小規模的養雞場;各家拋荒的其他土地,也偶爾有人來談租用的事宜,或種植高粱、玉米等糧食,或栽上桉樹、泡桐等速生經濟林,但這些規模比較有限,畢竟農民骨子裡並不捨得一下子就完全放手。李叔的想法,是學一學鄰村的一個親戚,當一名種植大戶,包上幾百畝土地,種植榨菜的同時,自己再搞一個榨菜的初級加工廠。此外,春季還能再種一茬玉米,如果經營得當,總比在工地上強。
文化不高的李叔可能並沒有注意到,今年的中央一號文件,是聚焦鄉村振興,其中的一條,便是鼓勵探索農村土地流轉。土地拋荒,本質上是一種資源的閑置,如果利用得當,自然就有巨大的機會,李叔和其他想搞土地流轉承包的人都看到了這一點,尤其是,目前的情形,比前幾年更明朗一些。
肇始於10多年前的城鎮化已經迅速抽幹了留守農村的人口,以記者所在的自然村為例,常駐人口從最多時候的700多人,如今剩下不足十分之一,且多為老弱婦幼,勞動力流失的直接後果便是大片耕地拋荒。
當地撂荒的土地,旁邊還未長成的榨菜
而且,相對年輕的70、80、90後們已經陸續成為家庭的頂樑柱和話事人,他們對於土地的情節並不如祖輩們那樣濃厚,從未學過農耕技能的人也並未表現出多強的學習意願。只要有人願意出價,他們有動力將閑置的土地進行流轉。
而這些年大力興建的農村基礎設施,比如硬化的公路,到達每塊田間地頭的機耕便民道路,甚至諸如淘寶等發達的互聯網銷售平台,都為農村的土地流轉增添新的動力。有了硬化公路,物流運輸的瓶頸得以紓解;機耕道的鋪設,大大節省了勞作的體力消耗;信息的發達,為產品銷售打開了新的空間。
田間的機耕道,別小看這種「羊腸小道」,它像一條條毛細血管,可以通行小三輪,極大地節約體力
運輸榨菜的貨車,在鄉村公路上隆隆駛過
以李叔想要效仿的親戚為例,他在隔壁的山頭承包了200多畝的土地,全部種植了榨菜。這種經濟作物的單產很高,收成最好的時候,畝產可以達到6000餘斤,平均下來也有4000斤左右。如果沒有配套的機械化運輸基礎設施,以現在的人力成本和勞動力人數,這些榨菜只能爛在地里。去年的行情,鮮榨菜的收購價格達到了0.4元/斤以上,而土地的承包成本,加上相應的種子、化肥和人工等,綜合起來也不過0.2元/斤,200多畝土地僅種植一季榨菜的利潤,就可達到近20萬元。
對面山頭上,是一片被承包了的榨菜種植地,也是李叔所想效仿的目標
而現在這些大戶們的玩法,大多是承包土地的同時,自己再蓋一個小型的榨菜初級加工廠,進一步挖掘產業鏈上的利潤空間。這種工廠投入不高,挖幾個腌漬用的大池子,將收穫的榨菜倒入其中,再撒上相應比例的食鹽以脫水,便可長途運輸和長時間保存。而相應的銷路,除了上市公司涪陵榨菜外,還有一度被加加食品相中的辣妹子集團,以及浙江、福建等地的榨菜深加工企業。這兩年,榨菜的行情並沒有像之前大家所擔心的,像速食麵那樣因為消費升級而有所冷落,反而迎來了一輪又一輪的產銷旺季,這從涪陵榨菜的業績報表和股價表現上也可窺一斑。
榨菜初步加工廠
榨菜撒上鹽,便可脫水
困惑與風險
雖然形勢看上去一片大好,但李叔依然有著一些現實的問題。
首先,大規模承包土地,所需要的承包費用不低,加上後續的投入,單靠自己這幾年的積蓄,應對起來有些捉襟見肘。他有諮詢過相應的創業貸款,但由於常年在外務工,雖然沒有貸款逾期的情形,卻也沒有相應的社保、貸款記錄,無法滿足相應的徵信條件,導致貸款額度較低,雖然能夠解決部分資金,但顯然不足。
其次,大規模土地承包,所涉及的談判對象不少,年輕人相對好說,但不排除有其他人從中作梗,如果不順利,將錯過即將到來的春耕,收成就只能靠秋季的榨菜。
再次,這兩年對環保的要求越來越高,榨菜初加工由於要大量使用鹽,存在一定的環境污染隱患,而如果進行環保化處理,利潤空間又將被壓縮。
最後,他作為一名有經驗的建築工,在工地上也算是一個帶班(工地上的小領隊,主要負責召集工人、分配工種等),出門打工相對旱澇保收,放棄的話機會成本不小。而創業畢竟有風險,此前別人的承包案例也並不都賺到了錢,比如隔壁村承包種植蓮藕的大戶,在跟村民簽下合同後只付了首年的承包款,第二年便因為行情不好虧本撤離,蓮藕也爛在了田裡;另一位承包土地種植泡桐樹的商人,也在兩年後銷聲匿跡,說好的承包款自然是沒了著落,村民還得自己去把樹根刨起來,以免影響莊稼生長。就算是李叔想要效仿的那個親戚,也因為這兩年的春耕都種了玉米,但玉米的價格卻持續低迷,影響了不少收入——但即便如此,也沒有更好的種植選擇,因為相比耗水的水稻,可供輪種的品種也只剩下玉米了。他們在應對農產品價格波動上,並沒有足夠的籌碼。
但也並不全是壞消息,因為地處丘陵,並不適宜大規模機械化作業,據記者多方問詢,目前每畝土地的平均承包費用,僅300元左右,這在重慶乃至全國,都處於相對較低的水平。農村相對低廉的勞動力成本,也留下了更多的利潤空間。而且,除了自己種植,還可以收購其他農戶的榨菜,而按照目前的行規,是在賣掉初成品後再向農戶付款,且不用給利息,這對資金的壓力也將大大減輕。這幾年的基礎設施建設,尤其是各種道路才剛剛完善,相當於肌體有了血管,卻沒有及時充分呈現其力量和價值,而目前的承包價格,尚處於低谷,未來可能看漲。
李叔仍在躊躇,他還可以有一段考慮的時間,春節前已經和各家主事的人們打過招呼,很多人都說即便自己已經出門打工,但如果決定下來打個電話確認即可,鄉親之間可以暫時不用簽合同。而李叔往年做工的工地,則位於中國的北方,目前仍處冰雪封凍,暫不適合建築作業。
唯一比較緊急的時間窗口,是玉米春耕在即。
擋不住的趨勢
過去這10餘年,中國鄉村所發生的變化,可能比在此之前的人類文明累計的變化都要劇烈。大規模的人口撤離,如果不是春節假期,走在鄉村的道路上,炊煙都已經成了一種稀缺的存在。而實際上,記者要想重走兒時的小路已經基本不可能,人跡罕至的小路已經被各種野草和灌木吞噬。但是,既然城鎮化不可阻擋,那麼農業也註定將以另外一種方式重新塑造這片土地。
如今留守的農戶,也已經很少有人單養生豬,即便有也是自己食用,並不作為商品售賣;耕牛已然消失不見,放牛娃這個名詞,很可能從「10後」這代人開始便徹底成為歷史;農戶散養的土雞也越來越少,過節想買土雞送人幾乎只能靠運氣。取而代之的,是集中養殖的肉牛、肉豬和肉雞基地,向人們提供極度豐富且廉價的能量和蛋白質。不僅畜牧業,種植業也在發生深刻的變革。多數留守的村民,已經漸漸習慣自家留一小塊土地,種上蔬菜、水果滿足日常所需,最多再種上一點經濟作物,日常的大米等主糧需求,則通過購買的方式解決。而抽空的時間,則去給承包大戶打工賺錢,相對自己守著一畝三分地的收成,還要高出不少。
不管李叔最後的選擇是繼續外出打工,還是在家承包土地,中國農業生產規模和效率的大幅提升,農業從業人口比例的大幅下降,都是一個擋不住的趨勢。正如前文所述,今年中央一號文件聚焦鄉村振興,鼓勵探索農村土地流轉,也正契合了這一歷史潮流。在記者看來,鄉村振興並不意味著要讓更多的人留在鄉村,而是解放過往生產方式的束縛,讓鄉村呈現出更多的活力。以李叔家附近的養雞場為例,對土地的工業化利用大大提升了單產效益,新技術和新生產方式的引入,給土地的單位產值帶來了指數級的提升,過去農民看天吃飯的情景,終究要被歷史的車輪隆隆碾過。大規模集約化生產所帶來的效益,也讓部分農業從業者的收入,有可能與城裡人看齊甚至有所趕超。而這一切的前提,規模化經營是必然之路,完善土地流轉——以經濟的方式,讓市場之手將最寶貴的資源配置到最有效率的地方去。
延續中國數千年的小農經濟,經歷了本世紀初最後的困守,可以預見的是,在不久的未來將迎來最後的時刻。而一種生產方式和一段歷史的終結,也意味著新的起點。
後記:
寫下這段文字的時候,記者已經回到了深圳,但對鄉土的那份情節卻一直縈繞心中。不光農村,中國本世紀這10多年所發生的變化,可能超過了之前幾千年。在縣城動車站排隊檢票的時候,不經意聽見一位老太太的感慨——「我這幾十歲的人,從來都沒有想過,這個縣城居然有一天會通火車,連我這個老太太也可以只花一個小時的時間,就可以去體驗重慶大城市的生活。」我不敢想像,如果在過去這10多年裡,數以億計的農村勞動力,仍然被束縛在那有限的耕地上,過著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生活,以小農經濟那種創造和積累財富的速度,會是怎樣一個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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