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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情、鬼神、文化雜議

那是15年的6月。

隨著期末的最後一科考完,我隨即回到寢室準備買火車票窮游一趟我夢寐以求的彩雲之南。

父親沉重的聲音響在了電話的另一端:考試完畢,速回家!語氣簡潔而凝重,容不得我多問,後來我一再追問,父親才說出實情,母親病重。

情況果然是要比我想像之中嚴重多了,於是我打消一切頑劣的念頭,急匆匆連夜趕回了家。母親果真病得不輕了,在此之前,家人從未敢跟我說實情,於是乎我也沒有太過在意。而現在,我知道了病情的嚴重性,長這麼大以來,父母姐妹誰也不曾生過任何大病,突然有病魔的手掌伸向了我親人,讓我再一次深切感受到了生命的脆弱和無常。

第一次感受到人生無常,是在08年的冬天,那是我生命里永遠揮之不去的一段記憶。我記得,當時二姐聽到電話失聲尖叫起來,於是也讓正在看書的我寒毛直豎了。直覺告訴我,那是一個可怕的消息。果真,姨表姐去世了!

噩耗來得太過意外!讓人久久不能面對現實。

後來據他們回憶,姨表姐去世的前夜,她也夢見自己的「皓五」(彝族婦女的手工活,類似於紡錘)被折斷,而「皓五」在彝人的習俗中,象徵著婦女。夢見這樣的內容是極為不詳的預兆,可能會有血光之災,家人勸她不要出門,然而表姐不信邪,果真是出門了!

那是我第一次深刻體會到親人去世的悲痛,對我的印象極為深刻,對我幼小的心靈的打擊也是很大的,以至於時至今日,關於那段黑色記憶的夢的碎片從未間斷過。讓我惶惑不解的是,就在姨表姐去世幾天前,我夢見了大姐去世,我在夢裡哭得撕心裂肺,而幾天以後,姨表姐就真的去世了。

時光回到15年的夏天。

得知母親病重的消息,我的淚水再次不爭氣地流了下來,雖然此時我已不再是孩子,但從未想過如果母親離開了,這個家會變成怎樣。以前沒有深入想過這個問題,而此時,我不得不想,想得深入了,我突然發現自己還只是個小男孩,無法想像母親離開以後的日子。我沒能忍住淚水。

那年,母親五十有四。我記得母親跟我談過,她去找占卜師算過命,他斷言,母親在天命之年必遇大坎,如順,則可七老八十而善終,如逆,則不能見兒孫笑滿堂。現在,似乎果真應了驗。

母親病了一個月之久,縣醫院檢查,醫生先說是支氣管炎,後又改口說是胃病,後來乾脆直接如實相告他們不知得了啥病。換醫院吧,但是那年正好遇上東五縣的癱軟交通改頭換面,別說讓一個垂死的病人去受那份顛簸之罪,即便是健康人,也能活生生被弄出個半死不活。

既然換醫院不可能,那就只有抱著最後一絲希望,依靠傳統方法救助畢摩了。畢摩,即彝族的祭祀師,文化繼承者,通靈人鬼的「中間人」,新中國成立以後,特別是隨著文革的爆發,彝族的畢摩做法被稱為「迷信」(以至於到了今天,許多彝人自己也習慣了這種帶有偏見的稱謂),明令禁止彝族人邀請畢摩做法,違者,輕則罰款或被說教,重則抄家或焚燒法器。聽大人們講,那段時期不知有多少畢摩的經書和法器是遭了殃的,沒有人確切統計過,也沒有人敢公開做這種事。

作為接受過新思想洗禮的讀書人,大學生,我極度不同意讓母親離開醫院半步,我害怕一旦離開醫院,母親也就垮下了。看著已經不成人樣的母親憔悴不堪的臉和瘦骨嶙峋的身軀,加之無能的醫院毫無進展的病歷報告,和不現實的轉移醫院的情況,我也只有同意把母親接回家,做最後一把我們力所能及的努力了。

在家裡讓畢摩祭了一頭黑色乳豬,一隻白色雛雞,還有一隻山羊,差不多做了一個星期,母親的病情依然如故,不見任何起色。近乎絕望之下,只有再次求救於占卜師,這次,占卜師的命言讓我們真正的寒毛直豎了,他算出,表姐變成惡靈糾纏母親。因為這件事,伯母和我家算是徹底鬧掰了,以至於她去世的時候我們也沒開口說過一句話。

這裡需要說明一下情況了,08年去世的姨表姐是我姨媽家的女兒,本身而言,按照彝人觀點,這類姨表姐是不像姑表姐一輩那樣可以跟堂兄弟一輩通婚的。由於母系社會的影響,彝人的觀念中,姊妹方的子女算是兄妹,不能通婚,所以,筆者竊以為這裡譯成表姐不甚準確。但是畢竟沒有血緣關係,也為了親上加親,她就這樣嫁到了伯父家,生了三個健康可愛的兒女,一家人日子不算富裕,但夫妻情深家庭和睦,也算過得其樂融融。只是命理無常常是有,人去樓空終有日。那天與他老公上山砍柴,由於意外,沉重的劈柴和結實的繩索奪去了她年輕的生命,就這樣,她永遠地離開了我們。

表姐是在11月中旬去世的,我記得,過了七天以後就是彝族年了。那一年的節日,悲傷代替了歡樂。絲毫感覺不到節日的氣氛。

大概是兩年以後吧,不知是純屬耦合還是真如占卜師所言(表姐去世後,她的老公曾經哭天喊地跑到墳處失聲痛哭,彝人認為,在世的親人不可過分留戀死者,否則,不順。),厄運再次降臨在那個殘破的家庭,她的老公也走了。又過了兩年,她的小姑子也香消玉損。由於傷心過度,第二年,她的岳父,也就是我伯父,也走了。伯父走後,本就體弱多病和敏感易惱的伯母跟我們的關係就變得緊張起來,這是後來伯母與我們反目成仇的外部原因。當然,這是後話了。

按照彝人的觀點,死於非命的人最易變成惡靈糾纏活著的親人。占卜師的經書正是認為表姐和他的丈夫變成了惡靈糾纏著我母親。當年表姐年紀輕輕身強體壯而命喪劈柴,算是死於非命。伯母聽了自己的兒子兒媳變成惡靈,更加悲痛,不願承認這是真的,彝人認為,逝去的親人變成惡靈是敗壞家德之事,所以她對這件事非常敏感。後來,這種悲痛乾脆變成了惱怒。

占卜師斷言,(姨表姐的)墳處雜草生,已變惡靈怪,屍骨未焚盡,孤魂纏近親。很明顯,占卜師認為母親病重,完全是因為表姐和他丈夫的惡靈纏身所致,他建議我們邀請法力較高的畢摩去墳地把未焚燒完整的屍骨重新焚燒殆盡。事已至此,我們也沒有其他辦法了,有一線生機,都不會放棄醫治母親。

在占卜師的指點下,我們邀請畢摩照做了。墳地距我家一公里多遠,畢摩與我們素未相識,他事前不得而知表姐的墳地。在家裡做了幾個小時的法,畢摩斷言,他看見孤魂逸門而逃了,於是我們趕緊備好法器跟上了,一公里之路,來來回回折騰了近兩個小時,最後畢摩大叫一聲,法酒一噴,尖刀刺向了一處雜草叢生之地,經過確認,表姐夫婦的墳處正是在此。我們挖開墳地一看,果然有未焚燒完盡的屍骨,還有兩隻白色蟲子,我們把蟲子抓來放進瓶子里埋下了,把屍骨重新焚燒,大白天的,一大群男人看到這場景也未免心生畏懼,已過七年之久,但當時在焚燒屍骨的時候尚且能聞到那股似羽毛燒焦的味道,這種氣息更加劇了我們的恐懼感,一群人被籠罩在一種莫名其妙的氣氛之中。

做完這些以後,約莫過了一個星期,母親的病情不可思議地好轉了,後來一日好過一日。

逝去的親人變成惡靈這種事,雖然是不願讓人面對的,但是為了在世的親人的健康,一般不會有人計較那麼多,畢竟在世的親人遠比逝去的更值得珍惜,但大概伯母受盡了親人離去的折磨,已經變得失去理智,當我們要去挖墳時,她就破口大罵,於是,我們從最初的親戚變成了敵人,直到她去世,我也沒有趕回去。

我最迷惑不解的地方有兩點:

第一,在母親承受病痛期間,在邀請蘇尼(彝族的祭祀,跟畢摩相互配合保證彝人的安康,具有跟鬼神溝通的能力)做法的時候,(表姐的亡魂)通過蘇尼之口向我們傳達出這樣一句話:上次我推你(指母親)摔倒,又把你救了。後來,母親悄悄告訴我,她確實有一次一個人上山坎柴的時候,在當年表姐絕命之處的不遠方摔了一跤,差點被勒死。聽到這句話,我當時只覺得背後一寒,全身汗毛都倒豎起來。如此暴戾、邪惡、兇狠,又如此逼真、恐嚇的話,居然藉助蘇尼之口傳達出來了,根本不像一個亡魂說出來,活像一個陰險之人與你對面交談。聽到這句話,似乎看見了惡鬼猙獰著面孔,就在眼前與你對視著。那句話過了很久都縈繞在我耳旁一直消聲不去。

第二,也是母親承受病重期間,當時左領右舍和親朋好友都聚在我家。母親在病床上奄奄一息呻吟著,畢摩在做法,火塘上燒著火,突然,鍋莊石無緣無故地缺了一大口,當時看到這情景,也讓所有在座的人,包括畢摩,倒吸了一口涼氣,因為按照彝人的觀點,這是極不好的凶兆,而且房間里瞬間充斥著一股詭異的氣氛,所有人都不約而同的沉默了下來,沒人再敢打破這種沉寂。後來我們又去求助占卜師,說正是表姐夫婦的亡魂在作怪,之後就在他的指點下又重新請畢摩做了一次法,事情才算安寧下來。

自從上了高中以後,我沒有再相信過任何彝族的所謂畢摩,蘇尼的「謊言」,我下意識地以為這些確實就是迷信,沒有科學依據,不過是畢摩們為了行騙而胡亂編造的謊言,因此,我瞧而不起,根本不屑一顧,而我這種思想觀和價值取向正是來源於我十多年所受的教育:做法被稱為「迷信」,明顯帶有貶義。他們將科學無力解釋的活動都叫做迷信,明顯不對。而目前為止,科學無力解釋的現象是普遍存在的。比如麥田怪圈、轉世人、百慕大三角等。而有關畢摩和蘇尼與鬼神通靈,肉舍舔燒犁,沸水涼皮膚,活人見閻王等許多超科學的無力解釋的現象都被有意引導為是異端,迷信,大多數不明就裡的人也就習慣了道聽途說人云亦云,於是,一些建立在子虛烏有的虛假信息之上,人為創造的詞就逐漸變成彝族的標籤,引導公眾的價值取向,讓主流文化對此嗤之以鼻,於是,許多邊緣文化也就慢慢被排擠,被丟棄,被遺忘,所有人都趨之若鶩地奔向主流文化而忽略邊緣文化,有少許繼續堅持自己所思所做的人,但沒有受到多大的重視,也沒有多高的社會地位,於是,文化的湮滅也就成了不足為怪之事了。

悲哀!

走陰現場圖 攝 阿圖初一惹

註:肉舌舔燒犁:是指畢摩做法期間,在經語的保護之下,用肉舌舔舐燒紅的犁鏵。

沸水涼皮膚:是指畢摩將煮得滾燙的開水,在念完經語之後,直接灑在病人的背部,病人不但不會被燙傷,反而有一種涼爽的感覺。

活人見閻王:又譯走陰,是指畢摩在救治病人的時候,如果病人病得很重,命理師又斷言病人的靈魂被囚禁於????(音譯為「世木恩哈」,彝語,指陰間),這時候就需要邀請法力較高的畢摩,把另一個健康的人的靈魂送往陰間,去解救病人的靈魂。這種情況比較少見,一旦控制不好,不但救不了病人,還會把健康之人也活活送死。我本人尚未見過這種情景,很想一睹為快。

此文是紀實文章,文中所述內容均屬實。初稿寫於15年,改於18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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