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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在日本古董市上撿漏?

劉檸專欄|拆東補西

兩千年的中日關係史,是一部互拆互補的歷史。日人拆補在前,善莫大焉。國人行於後,至今羞答不前。於己於人,何益之有?

讀前輩作家、藏書家的書話文字,最令人心癢的,不是說有多少舊書肆,遭遇過多少珍本善本,而是--撿漏。撿漏沒定義,至少我沒見過。多划算的交易,才稱得上是"漏",也是見仁見智。

我個人的理解,漏分兩種:一是以比實際價值低得多的價格購得心儀之書(物),交易當時就構成一個"漏",且隨著時間的推移,市場價格看漲,"漏"越來越大;二是入手的書中,有所夾帶,且夾帶之物,也有一定的文化價值,甚至其價值不下於書本身。

按說本土舊書業,其實規模並不大,經過"文革"後的恢復、重建,滿打滿算也就是四十年的光景,但商業化程度卻提升得很快,那些為前輩津津樂道的"漏兒話",庶幾已成了都市傳說。我淘舊書資歷不深,範圍不廣,投入也有限,更主要的是悟性不高,故至今也沒有可資寫成書話的撿漏談。微不足道的幾件小"漏",都是拜日本舊書店或古董市之所賜。

竹久夢二風華絕代,落拓不羈,畫、書、詩、歌,無一不精,被看作"大正浪漫主義"的象徵,是深刻影響了日本現代藝術和動漫等亞文化的一代宗師,粉絲如雲。過去二十年,我在日本三大夢二美術館(東京、金澤、伊香保)和一些商業畫廊,過眼夢二真跡無數,也收藏了不少高品質的圖冊和MOOK,但從未奢望要收藏一幅夢二畫作。

四年前,我帶北京的朋友羽良去東京逛大江戶古董市,遇到一位專出品竹久夢二畫作的藝術古董商--一對來自茨城縣的七十歲上下的老夫婦,後面的名字喚作廣瀨。廣瀨先生出品了兩幅夢二作品,均是裝裱入框的完成品:一幅是《雪夜的傳說》,另一幅是《北方之冬》,均為肉筆水彩;前者原畫作於大正十五年(1926),畫幅較大,後者畫幅則較小。兩幅都是我相當熟悉的作品:前者過於有名,我曾分別用於拙著《竹久夢二的世界》台灣印刻文學版(2012年6月初版)的封底繪,和山東畫報版(2013年5月初版)的封面繪,但自揣肯定買不起"傳說"的肉筆畫(後一問價格,果然如此)。不過,我更感興趣的,恰恰是後者。

《雪夜的傳說》分別裝飾了筆者的兩種夢二傳記:山東畫報版的封面(2013年5月版)和台灣印刻版(2012年6月版)的封底。

確切地說,後者是一通手繪明信片。背面是一幀水彩人物小繪:冰清玉潔的和服女裹著頭巾,頭巾連著披肩,頭偏向一邊,纖纖素手放在胸前,背景是雪山寒樹。署名是典型的夢二早期風格--簡筆。這幅畫大約初創於大正初年,應畫過不止一幅。後於大正十年(1921),作為十聯繪《女十題》中的一幀,正式出品,筆致更趨細膩。不同的是,因余白的關係,"北方之冬"的上面,多了"女十題"三字,原先在左側的"夢二"署名,也署在了右下。明信片的正面是收信人和寄信人名址,包括通信住所在內,都是我似曾相識的--原來是竹久夢二致幸德秋水的明信片。左上角貼著一張郵票,郵資是"壹錢五厘"。

廣瀨先生的出品和筆者的手機殼

明治三十三年(1900),日本政府頒布"私制葉書(即明信片)許可"令,遂以日俄戰爭為契機,私人手繪明信片大流行。這對藝青竹久夢二來說,無疑是一個絕好的商機,髮妻岸他萬喜開在早稻田鶴卷町的一爿繪葉書屋(明信片店)"鶴屋"開始熱鬧起來,夫妻二人一番"前店後廠"式經營,夢二出品的手繪明信片得以批量流入市場。而彼時,夢二是一個無政府主義者,與幸德秋水、荒畑寒村等左翼知識人過從甚密。後因所謂"大逆事件",秋水遭官府構陷而系獄,翌年被處刑。噩耗傳來,夢二在同人中發起為秋水燭光守靈活動,藉以向當局表達抗議。

我一直對幸德秋水的生平思想深感興趣,他的生命短促,但社會關係相當複雜,可以說是那個時代知識分子的節點之一:他是啟蒙思想家中江兆民的弟子,卻與兆民的兒子,漢學家、古學家中江丑吉成為至交;他被判死刑後,知識界展開的營救運動是超越左右藩籬的,德富蘆花和德富蘇峰兄弟倆都為之奔波,蘇峰請求赦免其死刑的請願書送達至首相桂太郎;秋水之死,在一高(戰前的東大預科)校內引發了一場騷動;詩人石川啄木寫了檄文《我們時代閉塞的狀況》……夢二至死都是秋水的腦殘粉,早年與之尺牘往還,不在話下,我曾見過不止一通書信。平凡社編纂、出版的權威MOOK"太陽別冊"《竹久夢二》卷(1977年9月初版,2007年10月第13刷)中,扉頁附贈一幀夢二致秋水的手繪明信片,原件系日本近代文學館的所藏。收信人、寄信人名址,連字體、風格,與廣瀨出品的這一幀如出一轍。

竹久夢二致幸德秋水的手繪明信片《北方之冬》

我當即動念拿下,遂向出品人尋價,被告知18萬日元。公平地說,對這樣一件藝術與文物價值並重的藏品來說,18萬的價碼其實已難稱貴,但與我的荷包還是相去不小。而且我知道,大江戶古董市一向奉行現金主義。於是,我決定殺價。我想起自己的透明手機殼裡,夾著一枚印刻版《竹久夢二的世界》的書籤,而那書籤的主題圖,剛好是廣瀨先生出品的另一幅畫《雪夜的傳說》,遂把手機翻過來給廣瀨先生看,並自我介紹說是中文版竹久夢二的傳記作者。同時,我當即用手機上網,打開日文維基百科中"竹久夢二"的詞條,請他看文末所附參考文獻中對拙著的索引,著實令老先生吃驚不小。

接下來,便比較順利地切入了價格交涉。我據實相告,手頭沒那麼多"福澤諭吉"(指1萬日元紙鈔),但出於研究需要,想得到這件作品。老先生問能出多少?我說至多10萬元。對方搖頭,顯然與目標價相差太遠。我發揮前外企白領的談判技能,繼續交涉,表示這次是觀光偶然路過此地,本無意交易,所以也全無準備。但自己作為研究者,很看重您的庋藏,不排除近期在線下,連同您本次出品的另一幅畫在內,把夢二藏品一網打盡的可能,老先生的表情似有所鬆動,卻仍固守底線。

這時,在一旁聽著的老伴兒插嘴道:"就賣給這位先生吧。夢二的作品能到中國去,也是一種緣分呢。而且,人家一看就是正經的研究者,賣給這樣的人,才是物有所歸嘛。"一番話,說得老爺子氣不打一處來,吐槽道:"你這老太婆胳膊肘咋盡朝外拐哩?"可吐槽歸吐槽,語氣上卻開始鬆口,表示因為是手繪明信片,正背面均需呈現,故畫框等材料是特別定製的,成本不菲,"若能再追加1萬元的話,就賣了"。我立馬清點荷包,見勉強能湊夠,便當即成交。廣瀨先生給了我一張名片,沒再說什麼,但顯然希望我兌現承諾,"今後也請多多關照"……如此,我在閱讀竹久夢二逾二十年、出過三種夢二書之後,好歹算入手了一件"硬貨",不亦悅乎?

和廣瀨先生砍價中

如果說,夢二手繪明信片,是我從價格上撿到的最大"漏"的話,卻不是唯一的漏。大約七八年前,我從本鄉的一家漢學系古書店淘過一本《日本儒學史》(高田真治著,東京·神田地人書館昭和十六年初版)。書本身並不很貴,大概還不到5000日元,但書中夾著一幀彩繪明信片《日本紅十字會救護班於戰地醫院的活動》,是寺崎武男的作品。

寺崎是東京人,畢業於東京美術學校西洋畫科,後留學義大利,是活躍於大正、昭和期的名畫家。從題材來看,應創作於太平洋戰爭時期,有很強的戰爭宣傳畫色彩,顯然是畫家"彩管報國"的產物。但作為史料,則不可多得。在日本雅虎拍賣等平台上,寺崎級的畫家,一幀戰時的彩色明信片,且保存狀態如此完好,價格至少應不低於那本儒學史。就形式主義者如筆者而言,買珠還櫝和買櫝還珠,到底哪個值、哪個虧,我常感困惑,永難拎清。但這是一"漏",則是肯定的。

寺崎武男的戰爭畫明信片

莫急,漏還有呢。去年秋天,在第58屆神保町古書祭上,我從特選賣場的東京古書會館淘了一本YamamotoTakato的圖冊,也不很貴,大約6000日元。翌日,書被宅急便寄到酒店。晚上,我靠在床上一邊喝酒一邊翻閱,突然,從圖冊里掉出一頁紙來。開始我以為是日文書中常常附贈的出版廣告,但覺得尺幅偏大,幾乎有32開書的大小,且落到地板上,是很硬的感覺。從地上拾起來一看,居然是一幀手工印放的老照片:畫幅中央,骨感的旗袍美女與一位著西裝的白人紳士坐在椅子上,中間的茶几上有茶杯,倆人目光朝前,好像在觀看一場秀似的;周圍坐著穿海軍服的士兵,有白人,也有黑人;遠處還有士兵在與另一位旗袍美女跳舞,大兵的手輕攬腰肢,頭簪鮮花的美女雙手搭在大兵的胸前和肩上……那氛圍像是上海灘租界公園裡的派對。照片的背面,用鉛筆寫著日文說明:百老匯歌劇《蘇珊·王的世界》,紐約,1960年(03)。原來是百老匯的劇照--大約是一系列照片中的第三張。

百老匯傳統劇目《蘇珊·王的世界》劇照(1960)

這幀老照片曝光準確,構圖均衡,人物動作表情自然生動,十足的現場感和氣場,一看便知出自攝影老炮之手。可惜我不是很懂攝影作品的價值,興許遠超過那本圖冊,也未可知。無疑,這又是一漏兒了。

近年來,最令我耿耿於懷的一個漏兒,是我十餘年前從水戶的舊書店入手的一本中曾根康弘的日文版回憶錄中,竟然夾著一張中曾根其人的名片!上面只寫著"日本國科技廳長官中曾根康弘",背面是科技廳的法定地址和電話,一看便知是"政治大物"的名片。片子的右上角還有用圓珠筆標註的年月日。具體日期我忘記了,但我知道,很多日人有在剛得到的名片上標註時間的習慣。

那本回憶錄並不很老,是21世紀初年的出版物,但中曾根擔任科技廳長官,應該是在第二次岸信介內閣時期(1959年),同時兼任國家原子力委員會委員長,任上銳意推動核電事業。我想,這張名片大概是哪位官僚或科學家在與中曾根長官一番會談之際的所得。多年後,偶然買了本中曾根回憶錄,閱讀時,為強化記憶線索,特意從名片匣中找出來,當書籤夾在了書中。但讀過後,竟然忘記了。後因某種變故,被家人處理給舊書店,又流轉到了我的手中--書籍真是奇妙的媒介。

想到我是在茨城縣水戶的古書店得到的那本書,說不定書和名片的主人也許與我曾經就職過的日本電力設備最大的製造商日立製作所有關,也沒準就是大前研一,也未可知(大前研一早年曾供職於日立公司位於茨城縣的日立工廠,是一位負責核電機組開發的工程師)……不過,純系無聊想像。

可為什麼說"耿耿於懷"呢?因為,在讀過那本書之後,大概覺得用前首相中曾根康弘的名片當書籤太過分了,特意拿出來,卻並未刻意收好。也許是後來在讀某本書時,又為應急,隨手作為書籤插了進去……就這樣,那張紙片已經在我的書房消失有年了。

所謂"咫尺天涯",此之謂也。而所有這一切,都是撿漏惹的禍。

(本文為作者原創稿,原題《書緣畫事說撿漏》,轉載請留言獲得授權。文中圖片均由本人提供。)

劉檸:作家,藝術評論家。大學時代遊學東瀛,後服務日企有年。著有《東京文藝散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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