嵐調│《青蛇》：如果你的人生只贏不輸，又如何知道眼淚的意義
1993年，《青蛇》上映的時候，石破天驚。我們那個一向保守只看主旋律電影的小學居然包場看了這部電影。於是，一群懵懂無知的小學生和正襟危坐的老師們一同在禮堂完成了一次極為荒誕的觀影體驗。
張曼玉裸體跳舞的香艷，王祖賢扭動的腰肢，妖艷嫵媚的插曲，氤氳在整部電影中的情緒和氣氛給幼年時的我造成了極大的震懾。即使從頭到尾沒看懂，但並不妨礙它頑固的留存在我的記憶中。其他電影都是黑白的，唯有它是彩色的。
成年之後，再看《青蛇》。驚艷之餘不免長嘆，難怪當年爭議那麼大，整部電影從頭到尾都充滿了大膽的情色意味。東方式的挑逗和性暗示無處不在。但它和一般的情色片又完全不同，整體調子是妖艷的輕浮，主題卻又極其嚴肅，裡面有徐克導演關於慾望，人性，佛性的思考。而這居然讓人聯想到另外一部電影《卧虎藏龍》。
李慕白是武林宗師，對俞秀蓮情感深厚，但礙於禮法，一直未能在一起。即使閉關深山，一心求道，依舊無法獲得內心的圓滿。
法海自負的認為自己是佛的化身，可以制定佛，人，妖三界的規則，但卻放不下人間的情慾。七情六慾是人的天性，它不是障礙，對自己慾望的迴避和壓抑才是他修行路上真正的障礙。
俞秀蓮和玉嬌龍的關係也對應了白蛇和青蛇的關係。前者是通曉世事人情的女性代表，剋制，隱忍，而後者卻是野性難馴，有著原始的力量和野蠻。青蛇是沒有進化好的人，介於人和妖之間，有人形但並未有真正的人性。
《卧虎藏龍》和《青蛇》雖然起調是不同的。《卧虎藏龍》講的是愛，是很克制很深厚的情感，是想要伸出而又縮回的那隻手。而《青蛇》講的是慾望，是很輕佻的激情。因此，《卧虎藏龍》的畫面和節奏所呈現的整體氣韻是沉靜厚重的，而《青蛇》是輕快妖媚的。
但儘管如此，兩者的終點是一致的。兩位導演在臨近中年的時候，似乎開始思考相似的命題：一個人要得道成佛，必須正視自己的內心。一味的迴避愛，或者迴避自己的慾望，反而近似虛偽，是不可能獲得真正的圓滿和自由的。但愛是執著，欲也是執著，有執就有苦，因此人間都是修行的道場。在愛中是修行，在欲中也是修行，廟宇佛堂是修行，情天慾海也是有修行。
? 法海：佛也是開悟的人
《青蛇》構造了一個獨立的世界，在這個世界中，妖，人，佛是同時存在且有著等級的。最末級的是妖，中間的是人，最高級的是佛。
法海可能是佛教神祗轉世，因此一出場就站在整個食物鏈的頂端。電影開始，法海高高的站在天上，俯視罪孽深重的眾生。他說了一句：人。而後，修鍊百年的蜘蛛精出現了。法海說了一句：妖。不管修成人形的蜘蛛精如何苦苦哀求，法海依然廢去其修鍊。但卻發現其所帶的佛珠依舊靈氣不散。這真是一隻靈台寺菩薩底下受過佛蔭的蜘蛛精。
在法海心目中，人就是人，妖就是妖。他心中的善惡是貼了標籤的。他被自己的自負和執念束縛著，並未真正成佛，充其量不過是法力高深的佛教從業人員。
而蜘蛛精的出現，成了他的第一個困惑。這意味著他自己的評判標準有可能錯了。這成了他修行的第一個障礙。
緊接著，法海在竹林中看到孕婦產子的畫面。孕婦的裸體和呻吟聲一直出現在他面前，甚至成了他修行的心魔。這是法海的第二個障礙，他自己的情慾。
電影中，除了法海，還設置了一個法力平庸的江湖道士。幾次都想收服白蛇和青蛇。其中有一幕，他和青蛇在水上鬥法，兩邊站著很多吃瓜群眾。他問自己的徒弟：圍觀的人多不多？既然人多，那就陪她繼續玩一玩。緊接著又問：怎麼沒有掌聲啊？周圍人趕緊給了一些起鬨的掌聲。
這個道士自然是個丑角式的存在。人世界的虛偽不過如此。看似降妖除魔，造福百姓，實則不過是求取虛幻的榮耀和掌聲。只是，這江湖道士般的跳樑小丑我們很快就能看明白。那麼法海這樣所謂的得道高僧呢？本質上有沒有區別呢？
法海一副正義的嘴臉，看似維護著三界的法則，但實際上，何嘗不是在換取自己內心的滿足呢？只是，這種滿足更隱秘而已。他需要證明的是：自己永遠是對的。自己的權威絕不能受到挑戰。法海遠沒有到開悟的時候。
而一個不開悟但又法力高深的和尚（他既不能說是凡人，但也還未成佛），其實是造成水漫金山寺的源頭之一。事實上，天天阿彌陀佛的他造成的殺孽也並不比青蛇白蛇少。
? 白蛇：執著的人不問值不值得
在傳統的《白蛇傳》中，白素貞被塑造成真善美的化身，她對許仙的情感也是忠貞不二的愛情，但《青蛇》這部電影完全顛覆了這種觀點。兩人從相遇到結合，與其說是出於愛情，倒不如說是兩個成年人的一次利益合謀。修鍊千年，化身人形的白蛇要上岸，要在人間找到一個可心的並且好控制的伴侶，而窮教書匠許仙當然不會拒絕一個年輕貌美，並且本事比他大的多的娘子。
兩人的情感起始於西湖船上的相遇，那也是白蛇精心安排的巧合。青蛇問：為什麼選他？白蛇回答：他這種人老老實實，比較起來容易相處。這種人是首選。
白蛇被雨淋濕的薄衣輕衫，酥胸半露，許仙欲看還羞。從畫面到台詞，徐克的安排都極為挑逗和情色。這就是一次見色起意的相遇。接著就是軟玉溫床的溫柔鄉，身為凡人的許仙半推半就的接受了一切。老實人許仙難道私下就沒有懷疑過嗎？這身世不詳的貌美女子到底從哪裡來，有過什麼樣的經歷？可是，沉浸於情慾中的許仙選擇自動忽略了這些。明知是幻象，但卻不願意醒來。
電影的前半段，白蛇美則美矣，但並不可愛。老讓我聯想到手腕老練但裝清純的綠茶婊。這兩個就像是你我身邊的普通男女。他們本性都不壞，但是有著各自的算盤和猜忌。白蛇愛許仙嗎？不見得。作為修鍊千年的妖，她無非想在這個人的世界中，找到自己的一個位置，過好人的生活。放在當下的環境中，這和一個拚命實現階層跨越的女性也並沒有多大區別。許仙愛白蛇嗎？不見得。他就是一個普通懦弱的男人，先是半推半就的接受了一個女性提供的舒適生活，中間又心猿意馬，和老婆的妹妹曖昧不清，發現他們是蛇妖后，恐懼逃跑，但終究還有未泯的良心和情感，想要護她們一個周全。
白蛇的可敬和可愛是從電影的中段開始的。叛逆青蛇為了證明自己，不斷勾引許仙。而貌似老實人的許仙也開始左搖右擺。期間，不斷有江湖道士找她們麻煩，法力高深的法海也緊隨其後。青蛇不小心露出的蛇尾巴又將許仙嚇死。迫於無奈，白蛇必須冒生命危險竊取千年靈芝。
這時候的白蛇，身處一堆麻煩中。她就像一個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人，不斷的委屈求全，不斷的和各方力量妥協。法海的慾望是被壓抑的。青蛇的慾望是懵懂揮霍的。許仙的慾望是左右搖擺的。只有白蛇，從頭到尾沒有猶豫過，她堅定執著的面對自己的慾望並且全力以赴，並甘於為此付出代價。
許仙死了，青蛇問她：值得為了這麼一個凡人去冒險偷靈芝嗎？我們大可以再找一個張仙李仙。
水漫金山寺的時候，青蛇問她：你千年修行就為了一個許仙，值不值得？
白蛇回答：我只知道怎麼去明白人情世故，依足所有做人規矩，如果這樣也是錯，那我千年修行就真的不知所謂了。我只想救出許仙，值不值得輪不到我想。
千年修行從妖變成人。和許仙的情感對白蛇來說同樣是一場人間修行。整部電影中，真正得道的人是白蛇。雖然你並不知道她的執著是出於愛情還是出於執著本身。但她從不迴避自己做人的慾望，不問值不值得，最終求仁得仁。她在自己的價值體系中活得很自洽，因此是有力量的。電影的最後，是白蛇產子，也是她最終圓滿的標誌。而這成了擊垮法海心理防線的最後一根稻草，妖是可以變成人的。他之前的評判標準是一個我執的誤區。
? 青蛇：如果你從來都是只贏不輸，又如何知道眼淚的意義
電影的開始，青蛇和白蛇化身人形，趴在屋檐上偷窺著人間景象。一邊是燈紅酒綠的聲色犬馬，古代人的夜總會生活。美女跳著香艷的舞蹈，賓客喝酒嗑藥。一邊是書聲朗朗的白衣少年念著詩句，思著春。這種對人間的觀看和法海出場時居高臨下的觀看是大不一樣的。那是帶著興奮和好奇的。
緊接著，青蛇赤身裸體出現在賓客們面前。所有人的降臨都是赤條條的，但隨後就墮入這聲色犬馬的世界。青蛇的那段舞蹈極之誘惑與妖媚，充滿性誘惑。而事實上，這滿滿的荷爾蒙一直是電影前半段的基調。
青蛇對許仙的勾引有模仿和戲耍的成分。「你有的我也要有。」若要深究起來，這是兩個女人之間的置氣，對抗和較量。她真正有情愫的人應該是法海。當白蛇心心念念許仙的時候，她問道：那個紫竹林的和尚也不錯啊？白蛇神色陡然一凜說：你這個念頭要趕緊打消，他法力高深難測，這種人躲都來不及呢。
如果說白蛇一心要成為一個賢良淑德的人間女子，因此收斂心性，迴避一切可能的危險，那麼青蛇身上則保留了最原始的野性。再說直白點，她身上有著強大的性魅力，而這種力量幾乎是無堅不摧的。
青蛇和法海其實處在同一種困境中。青蛇是半妖半人，而法海是半人半佛。他們選擇了同樣的方式來脫困：性。從白蛇和許仙的關係中，青蛇簡單的認為男歡女愛是進階為人最重要的儀式和過程。法海受困於自己的情慾和心魔，他需要戰勝自己的慾望去證明自己是佛的化身。
青蛇和法海的情愛關係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發生的。法海對青蛇說：如果你能夠亂我定力，我就放你一條活路。
結果是法海輸了。但青蛇也並沒有贏。因為情愛之後的法海對她並無任何溫情，反而惱羞成怒的要開殺戒。舉個不恰當的類比，這和如今那些上完床不兌現諾言的男人也沒啥區別啊。
色誘法海成功後的青蛇，應該是得意夾雜著失落的。雖說作為妖的她是沒有情感的，但是作為人的那個部分，隱約有一種無可言說的渴望。性是武器，但並沒滿足她那種隱約的對親密和溫情的渴望。
電影進行到這，已經過去大半，看的人心裡一片荒涼。看似男歡女愛，熱鬧輕浮，背後全是悲劇的底色。
失落的青蛇又去勾引許仙，結果造成了和白蛇的決裂。白蛇趕青蛇走。她說：我們不能在一起了，你還是做回蛇吧。
青蛇說：為什麼我覺得做蛇好的時候，你說做人好。問什麼我覺得做人好的時候，你又讓我回去。
白蛇流下了眼淚，說：我已經有了許仙的骨肉。
青蛇指著眼淚問她，這是什麼東西。此時的青蛇，還是懵懂的，她並不知道人類眼淚的意義。
白蛇說：如果你的生活從來都是只贏不輸，又如何知道眼淚的意義。
成為人的過程，男歡女愛是必修課，但是，還有一個必修課，是眼淚。青蛇知道歡愉，但還不知道這歡愉的伴生物。有欲就有苦。
電影的最後，法海與她們鬥法，白蛇產子後，死在水中。青蛇殺了許仙，然後對法海說：我到人世來，但被世人所誤。你們說人間有情，但是情為何物？真是可笑，連你們人都不知道。
她終究流下了人的眼淚。
作者：許曉嵐，八五後，上海人。畢業於北京廣播學院，曾在紐約沙拉勞倫斯學院學習導演。曾任《新地產·雲南版》雜誌主編，出版小說《漫長的告別》，現從事寫東西和拍片子。
———————————————————————>>>
·[晨露之花]發表文章均為（原創）文章，轉載請註明出處
TAG:全球大搜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