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時學：拉美國家的進口替代及其對俄羅斯的啟示

來源：《歐亞經濟》2018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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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江時學，上海大學特聘教授、拉美研究中心主任。

進口替代在拉美國家的現代化進程中佔據著極為重要的地位。因此，分析拉美國家實施這一戰略的動機、總結其成敗得失，或許有助於我們加深對俄羅斯進口替代的理解。

（一）俄羅斯和拉美國家實施進口替代的動機

拉美地大物博、資源豐富，因此，拉美國家在19世紀初取得獨立後奉行的是初級產品出口型發展模式。在此期間，拉美國家所需的工業製成品幾乎全部依賴於進口。

1929年爆發的世界經濟大蕭條使世界市場上初級產品價格急劇下跌，拉美國家的出口收入大幅度減少，工業製成品的進口能力受到不小的影響。因此，一些拉美國家開始建設本國的製造業，以減少對國外工業製成品的需求。

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後，大西洋的航行路線幾乎中斷，拉美國家與歐洲的貿易關係受到極大的影響。拉美國家既不能向歐洲出口大量初級產品，也無法從歐洲進口必要的工業製成品。這一不利的外部因素使拉美國家認識到，必須加大本國製造業的發展力度。

當然，除上述外部因素以外，以下兩個內部因素也不容忽視。

一是拉美國家希望儘快實現經濟獨立，以擺脫對發達國家的依賴。以阿根廷經濟學家勞爾·普雷維什為代表的拉美經濟學家認為，世界體系是由「外圍」（發展中國家）和「中心」（發達國家）組成的。「外圍」必須在市場、資金和技術等領域依附於「中心」。為了擺脫這一依附，「外圍」必須通過實施進口替代發展自身的工業化。

二是拉美國家希望加快工業化進程，以早日實現現代化。在實施初級產品出口型發展模式的過程中，拉美國家充分認識到，工業化是現代化的必由之路。尤其是知識分子和企業家，對現代化的崇拜和追求是孜孜不倦的。他們認為，通過實施進口替代，拉美國家也能構建自己的工業基礎，為實現現代化創造條件。

由此可見，俄羅斯與拉美國家實施進口替代的某些動機是相同的，即都是為了解決工業製成品進口渠道不暢或幾乎中斷的困境。這一良好的願望在一定程度上是外力強加的，甚至是一種萬不得已的選擇。

但俄羅斯與拉美國家的進口替代也有顯而易見的差異。例如，拉美國家的進口替代幾乎是「白手起家」，而俄羅斯的進口替代則是在舉世公認的現代化工業基礎上展開的。又如，拉美國家奉行進口替代的另一個動機是希望通過建設工業化來實現現代化，而俄羅斯則主要是為了在西方的經濟制裁下為國內市場提供工業製成品。再如，拉美國家在實施進口替代過程中引進了大量外資，而俄羅斯的進口替代則基本上是自力更生。

（二）拉美國家如何實施進口替代

拉美國家在實施進口替代工業化的過程中，主要採取了以下措施：

1.加強對本國「幼稚工業」的保護

在進口替代的初級階段，本國製造業企業生產的產品常常是質次價高，無法與外國產品競爭。因此，對本國市場和本國企業加以保護是必不可少的。

保護「幼稚工業」的最佳手段無疑是高築貿易壁壘。聯合國拉美經濟委員會（以下簡稱拉美經委會）在1966年發表的一份研究報告指出，阿根廷的關稅水平高達90%，厄瓜多、巴拉圭和委內瑞拉為50%，巴西、哥倫比亞和智利為40%，遠遠高於聯邦德國、加拿大、美國、法國、挪威和英國的10%~20%以及丹麥和瑞典不足10%的水平。

除關稅壁壘以外，拉美國家還使用多種形式的非關稅壁壘，其中最常見的就是進口配額制，即通過發放進口許可證等手段限制進口商品進入本國市場的數額。由於進口商品在數量上受到限制，它們在進口國國內市場上的價格就會被提高。即使其價格未被提高，進口配額也能使本國製造商利用進口商品減少後出現的「空缺」擴大生產，並以較高的價格出售。此外，進口配額還具有涉及範圍廣和主觀隨意性強的特點，並且能發揮關稅難以發揮的作用。

2.為本國「幼稚工業」的發展提供各種優惠政策

（1）高估本國幣值。貨幣貶值使出口貿易受益，進口貿易受損；反之，貨幣升值雖然不利於出口，但有利於進口。由於拉美國家在實施進口替代過程中必須進口大量機械設備、中間產品和工業原料，因此，高估本國幣值必然有利於製造業企業。在一定意義上，本幣升值實際上是對進口替代所需進口投入的一種補貼。

（2）採用雙重匯率制或多重匯率制。匯率與進出口貿易息息相關。因此，製造業企業在進口機械設備、中間產品和工業原料時能享受政府提供的優惠匯率，而消費品的進口則必須使用毫無優惠可言的普通匯率。

（3）提供多種多樣的稅收優惠。稅率的高低對製造業企業的利潤有著很大的影響。在實施進口替代的過程中，製造業企業常能獲得各種稅收優惠，其中最常見的就是免除或少繳納所得稅以及在進口工業投入時享受免稅的優惠。

（4）為製造業企業提供大量信貸。在推動進口替代的過程中，許多拉美國家成立了不同規模的開發銀行和國有銀行。政府動用強有力的行政命令，要求這些銀行為製造業企業提供低息貸款。此外，政府還通過多種方法要求私人銀行扶持製造業的發展。

（5）動用國家資本的力量。為扶持製造業，拉美國家的政府還依靠國家政權的力量，利用國家資本，在一些戰略性部門和私人投資者無力進入的資本密集型或技術密集型部門中直接興建國有企業。

（6）大力引進外資。拉美國家的儲蓄率低，資本積累能力弱，本國私人資本和國家資本無法滿足進口替代的需求。因此，拉美國家在推動進口替代時極為重視外資的作用，並為吸引外資制定了較為寬鬆的外資法。

3.推動區域經濟一體化

一些拉美國家的市場規模小，難以發揮規模經濟的效應。因此，在實施進口替代的過程中，拉美國家組建了多個次區域經濟一體化組織。如果說歐洲是發達國家推動一體化的「排頭兵」，拉美國家則是發展中國家實施一體化的「先驅」。1960年生效的拉美自由貿易協會、1962年成立的中美洲共同市場以及1969年啟動的安第斯條約組織，為擴大工業製成品市場作出了貢獻。

（三）拉美國家進口替代工業化的成敗得失及其對俄羅斯的啟示

拉美國家實施進口替代的成敗得失，在國內外學術界是一個爭論不休的問題，但我們不能否認這一戰略的成功之處。例如，進口替代戰略的實施使拉美國家的製造業取得了較快的發展。據拉美經委會統計，1950~1980年期間，拉美國家製造業年均增長率達6.5%（其中巴西和墨西哥分別在8%和7%以上），明顯高於世界製造業的年均增長率（5.7%）。

製造業的發展提升了拉美國家的產業結構，從而為擴大工業製成品出口創造了條件。例如，在墨西哥等國，工業製成品出口在出口總額中的比重已超過傳統的初級產品出口。這對長期依賴於初級產品出口的拉美國家而言是難能可貴的。

製造業的發展還使巴西等國成功地躋身於新興工業化國家的行列，在國際政治經濟舞台上的地位也因此顯著上升。巴西甚至希望成為聯合國安理會的常任理事國。

當然，拉美國家的進口替代並非十全十美，其中最大的弊端主要包括：

第一，國家對本國製造業的高度保護使企業的效益得不到提高。誠然，適度的保護是有利的，否則，本國的「幼稚工業」就無力應對外來的競爭。但是，過度的保護必然適得其反。

事實上，拉美國家進口替代的倡導者普雷維什也要求拉美國家注意過度依賴於保護手段所帶來的多種弊端。例如，他在發表於《美國經濟評論》的一篇文章中指出：「關稅保護本身並不能提高勞動生產率，相反，如果保護變得過度，那麼它就會減弱發展生產的刺激性」。他還在《拉丁美洲共同市場》一書中指出，在拉美，「以非常嚴厲的進口限制（或禁止進口）為形式的保護主義政策已適得其反」。因此，只有減少保護，才能鼓勵競爭，從而有效地促進位造業的發展。

第二，過度的政府干預不利於發揮市場機制的作用。拉美國家實施進口替代的首要目標是建立自身的工業體系，而工業體系的建立是一個極為艱難的過程。在這一過程中，政府動用國家資本的力量，在重要的生產領域和地區興建一些國有企業是必要的。

但是，事實表明，拉美國家的國有企業普遍面臨經濟效益差、競爭力弱和虧損嚴重等問題。這是拉美國家在20世紀90年代的經濟改革中對國有企業實施私有化的主要原因。在梅內姆當政時期的阿根廷，幾乎所有國有企業都被私有化。

拉美國家在實施進口替代之初，工業體系基本上是一個空白。這一特點與俄羅斯的進口替代相比是極為不同的。因此，拉美國家的政府既通過興建國有企業的方式直接參与生產領域，也在金融領域向製造業企業提供有力的扶持。但是，這一扶持較少考慮經濟成本。換言之，無論是國家的開發銀行還是私人銀行，在向製造業企業提供信貸時較少遵循市場經濟規則。其結果是，「金融壓抑」等現象司空見慣。這也是拉美國家在20世紀90年代的經濟改革中推動金融自由化的主要原因。

第三，進口替代工業化的實施使農業處於極為不利的地位。為了推動進口替代，拉美國家的產業政策呈現顯而易見的重工輕農的傾向。從資金配置到信貸的流向、從農產品價格的定價機制到農村基礎設施建設、從稅收政策到匯率政策，政府的主觀意識和實際效果都是歧視農業發展。這樣一種顧此失彼的產業政策必然會加重「三農問題」的危害性，進而損害國民經濟中第一產業與第二產業的關係。

俄羅斯在推動進口替代過程中應該汲取拉美國家的三大教訓：不要使高度的保護損害企業的效益和競爭力；不要使過度的國家干預影響市場機制的功能；不要片面地追求進口替代而無視農業發展的重要性。

（四）結束語

進口替代是戰後拉美國家對工業品市場供應短缺所做的一種必然反應，也是其追求工業化和現代化的理想所在。因此，拉美國家的進口替代工業化戰略是歷史的必然產物，而非歷史性的錯誤。除工業化的發源地英國以外，世界上的所有工業化國家都是通過進口替代這一必由之路實現現代化的。由此可見，問題的關鍵不是拉美國家是否應該奉行這一戰略，而是如何實施這一戰略。因此，如從歷史角度評價拉美國家的進口替代，其重要的積極性是不容忽視的。

（責任編輯：高曉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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