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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人之巧,借去不還,你能奈何

米芾寫過一篇文章。

米芾說,他曾經得到過蘇軾的一幅《竹石枯木圖》。

蘇軾畫竹,從地一起至頂,不畫竹節。米芾問,為啥不畫竹節?答曰:「竹生時,何嘗逐節生!」米芾聽了這般狡辨,感覺甚合口味。蘇軾貶謫在黃州的時候,米芾去找他喝酒。酒酣,蘇軾畫了一幅畫子:兩枝竹子、一根枯樹、一塊怪石,竹子無節,枯樹虯曲,石頭皴硬,各自怪奇無端。

米芾說:」這幅畫後來被王晉卿借去不還了。「

看到這裡,大發一笑。

米芾此人,有幾怪癖。一潔癖,二石痴,拜石為兄之類,再一就是坑蒙拐騙,喜好順人家東西:字畫啦,文玩啦,好石頭啦。

一次宮裡太監出巡——宋代稱呼宦官不叫「太監」也不叫「公公」,而是「內侍」、」內臣「、「中官」。到了宮外,官場上一般稱為「中貴人」。中貴人船行到儀真,米芾前來拜會。中貴人也是雅人,所以活該倒霉,拿出珍藏的王羲之法帖共賞。老米兩眼放光,說我用好畫子跟你換好不好?人家自然不肯。老米眉頭一皺,計上心來,撩衫子抬腿,爬到船舷上去了,蹲踞其上,搖搖欲墜,口中大呼小叫曰:

「今生能和王右軍真跡一起葬身魚腹,也算死可瞑目了!」饒是中貴人慣看風雲,也給嚇了一大跳,國朝還不殺士大夫呢,好好的一個士大夫,眼看要死在自己船上了,要死了,哪能講得清爽!只好把字帖送了他。

皇上知道米芾字好。但是本朝字寫得好的人太多。宋徽宗本人就是一個。有次徽宗問米芾,你說說看當世名家的字都怎麼樣。對曰:「蔡京不得筆,蔡卞得筆而乏逸韻,蔡襄勒字,沈遼排字,黃庭堅描字,蘇軾畫字。」皇上又問:「卿書如何?「對曰:」臣書刷字。「

皇帝遂命老米,來,刷一刷朕新打的御屏風。刷完了,皇上讚歎果然好字,那邊廂,老米已經把硯台揣懷裡了,墨汁糊了一身,正色奏道:這塊硯被臣用過,已遭玷污,不如就賜給臣了吧。

就這樣從龍嘴裡叼了一塊硯走了。

借人古畫臨拓,完了造張假的歸還,真品自己留下,這一類的事更是層出不窮。所以米府金石字畫藏品甚豐。

但他還是在王晉卿手裡吃了個苦頭。王晉卿即王詵,當朝駙馬爺,尚英宗之女、神宗之姊蜀國大長公主。也是個畫家。也是個詞人。

此人風流,寵小妾滅正室,把大宋開國以來著名賢良淑德的蜀國公主活生生給氣死了,死時年僅三十。宋神宗和姐姐從小關係極好,望門痛哭,輟朝五日。葬禮後,王詵的駙馬頭銜就被摘了,人也貶出了京城。神宗對這前姐夫恨之入骨,如果不是公主臨終前苦苦哀求,才不會這等便宜饒過了他。

王詵是借物不還的慣犯。另有一次,借了米芾收藏的王羲之書法卷——不知是否就是從中貴人手上搶來的那一卷。歸還時竟剪下一段自個兒留存了。

王詵和蘇軾關係好,」烏台詩案「時,他跑去給蘇軾通風報信,還藏匿證據,知情不報,也跟著蘇軾被貶官外放了。

蘇軾那時有個新愛好:玩石,收藏了不少奇石。給王詵看中了,上門來借——看幾天又看不壞你的。

蘇軾心知不妙,關係好,不好意思拒絕。只得寫了一首長詩,詩長名字也長:《仆所藏仇池石,希代之寶也,王晉卿以小詩借觀,意在於奪,仆不敢不借,然以此詩先之》。再三申明愛石如命,懇請務必要歸還。

意思是,大家快來看啊,都來作個見證啊!王詵又想騙我東西了啊!

王詵不愧是王詵,微微一笑而已。蘇軾急得沒法,到處叫起撞天屈來。又是寫詩控訴,說我一個窮病老人啦,你怎能這樣對我;又是打滾放賴,要求王詵用家藏唐代畫家韓斡的《二馬圖》作交換……更有一幫朋友來勸架,有的說不如我替你們保管,有的說石頭砸了一了百了,鬧騰了許久,是為宋朝八卦史上著名的「仇池石」公案。

米芾屢次栽在王詵手上,也不算冤枉。因為米芾這個人,雖然見奇心喜,坑蒙拐騙,性命不顧,但還是有軟肋的。

米芾有個好友叫周種,字仁熟。這位朋友很是慷慨,又深知米芾脾性,但有好東西,米芾喜歡,任取任拿。

有一天,老米又不知哪裡得了塊好硯台,就來找周種顯擺。周種今天心情好,決定擺他一道。就說,元章兄莫不是又吹牛吧?說不定是件贗品,也未可知。老米心想胡說八道。硯台不在這嗎,你自己看。

周種畢恭畢敬,洗了好幾遍手,方才接硯來看。米芾心中暗喜,我這朋友交得不冤,是個解人,不像那幫傖父俗人,毛手毛腳髒得很。一看之下,此硯果然是好,愛煞人也,只是不知發墨怎樣?

發墨者,墨與硯得水為媒,互相生髮,光澤細膩濃艷也。明代馬愈《馬氏日抄》中總結:「何以謂之發墨?曰:磨墨不滑,停墨良久,墨汁發光,如油如漆,明亮照人。此非墨能如是,乃硯石使之然也,故發墨者為上。」這決定了一塊硯的實用價值。不僅外美而且要內秀。

周種要看這硯發不發墨,取清水未至,等得不耐煩,忽然咳一聲,一口唾沫吐到硯台上,就著口水硯起墨來。一邊磨一邊道,滑能留手,出墨如油,爽利!尤物難得!老米在一旁,直看得目瞪口呆,暴跳起來。

「公何先恭而後倨?硯污矣,不可用,為公贈。」周種的後人在他的大宋佚聞錄上,這樣斯文地記載著。

實際情況是老米發了瘋,紅了眼珠,脫帽摘籫,一頭撞過來,差點把老朋友撞死。後來不管怎麼解釋是開玩笑,這塊尤物之硯,米芾是堅決不要了。說來說去,老米到底還是個痴人。是痴人,就好騙他。

說來說去,巧取豪奪,坑蒙拐騙,其實也就是些文人雅癖。因為是愛好,不是投資。欣賞的是本質之美,而不是經濟價值。因此可以容得下耍賴與玩笑。

當然,也是士大夫階層有閑有錢。

米氏雲山,又稱米家山水,為米芾與米元暉父子共創。將山水畫一舉帶入「文人畫」領域,善寫雲蒸霧繞之山水,放棄傳統勾、皴,多以濃墨、焦墨、橫點、點簇,染出重重山巒。如米芾自謂:「信筆作之,多以煙雲掩映樹石,意似便已」。米家山水聲譽隆高,尤為後代精英知識分子推崇。

「畫至二米,古今之變,天下之能事畢矣。「這是董其昌說的。董其昌極愛米芾,算得上隔代的知己。董其昌作畫,煙雲流潤,神氣俱足,風流蘊藉,堪稱明朝第一。董其昌寫字,無半分俗骨,董其昌寫文章,靈透清雅。

那一年攜米元暉《瀟湘白雲圖》,舟行於洞庭湖上,只見斜陽遠掛,湖上浩浩渺渺,一望空闊,唯有長天之上,白雲往來相逐,如乳如煙,靜極而動,似犬馬,似仙怪,萬般變化。不禁望得入神,董其昌心想,這不就是一幅活的米家墨戲么?原來山水之妙趣,全在煙雲變幻間。

於是朝朝暮暮,貪看雲圖不足。只覺天閑地靜,白雲悠悠,是一張大圖畫,只不知我是畫中人還是觀畫人?或者兩者都非,蹊徑怪奇,畫不如山水,筆墨精妙,山水又豈能及畫?總歸是有一卷人間好圖畫,要待我來做。

董其昌孤帆一葉,一路行來,在湘江看雲,在洞庭湖上看雲,在吳中看雲,在他自己的畫里看雲。後代的人在博物館看他的畫中白雲,是如何慰藉了一帶青山,剔透了整個世界。

董其昌好色貪財。好色,據說六十歲還搶了別人莊子上的丫環,暴打苦主,以至激生民變,連房子帶無數書畫藏品被一燒而空,自己也逃到外縣避難。(註:此事背後頗有蹊蹺,真相未必如傳說,先這麼著吧,有空再來分析)好財。「若要柴米強,先殺董其昌」,是家鄉民間的口號。能享此盛名,背後多少有些土豪劣紳的勾當。

畫名滿天下,畫不過來。帶著小妾和弟子造自己的假畫賣。自己親筆畫的,越看越喜歡,珍重地放到廂子里鎖起來。有時候也造點假古董,隨便騙騙人。

借了好字畫,當然經常不還。去朋友家,見書案上法帖好,遂盤旋不去,要借。幸得朋友早有準備,塞了張臨本給他。過了些日子,這張臨本,便被堂而皇之出現在他刻的《戲鴻堂法帖》里,上市賣錢去了。

要是能畫得像董其昌那麼好,但是讓你人品變壞,欺男霸女,貪財好色,萬人唾罵,你干不?

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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