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有朵美麗的花

看完電影《芳華》，我感觸良多，或許因為是同齡人的緣故，這個故事在觀感上似乎離我的青春期更近一些。但我相信，上代人或者上上代人，也一定能夠從中找到自己曾經的身影。那些紅色歌曲、革命舞蹈，蕩漾在電影院里，讓每個人的青春看起來如此一樣也不一樣。

整部電影，是我慣常喜歡的馮氏電影敘事筆法，由點及面，結構小巧但格局開闊。最要命的是那種泛黃的時代質感，給人物生命經歷的種種不幸和苦難，都蒙上一層溫情脈脈的面紗。

電影開頭，主角劉峰和何小萍在大雨中出場。黃軒和苗苗的表演，樸素而本真，有種天然去雕飾的美。但兩人在劇中的角色定位卻是天差地別，一個是全軍學雷鋒標兵，處處受人尊重；一個是不受待見的文工團新兵，處處受人欺侮。故事也以兩個人在文工團的不同遭遇展開。之後，文工團相繼發生了一系列事件，也因著這些事件，兩個人成為了文工團中的異類，但也最終促成了兩個善良靈魂的靠攏。

故事的起承和轉合，也暗藏在這些事件里。彼時，何小萍暗暗喜歡著劉峰，但劉峰傾心的卻是團里的獨唱演員林丁丁。一天夜裡，劉峰鼓足勇氣向林丁丁表白，並擁抱了她。這一幕，恰巧被路過的兩位戰友撞見。軍區的封閉禁忌和時代對個人愛欲的捆綁，配合著年輕人對政治審查和前途未卜的恐懼，讓林丁丁一口咬定劉峰對其「耍流氓」。而在宿舍里，當睡夢中的何小萍聽到林丁丁哭喊出「活雷鋒就是不行」時，也不由得從床上驚坐起來。那天夜裡，兩個女孩內心所有的懷疑、想像、驚悚和不安，都隨著這一句哭喊，為未來彼此撕裂的命運埋下了伏筆。

無論如何，我都想說，這一場景是馮小剛電影迄今為止，最讓我感到震動和意外的設計。因為他讓林丁丁和劉峰，先後觸碰到了愛的表達和時代禁忌的議題。影片中，馮小剛讓「活雷鋒」劉峰走下了神壇，以人性的本能去試探那個壓抑的時代，儘管劉峰為此付出了高昂的代價。是的，人可以博愛，但愛情永遠都是自私的、封閉的，無論身為雷鋒還是普通人。假若沒有林丁丁的誣告，劉峰或許可以一如當下青年男女表白不成後，繼續輕描淡寫地過好未來的生活。但「腐蝕活雷鋒」的輿論壓力，把林丁丁逼到了牆角。一逼到牆角，人的道德和情感也就隨之變形，林丁丁的「惡」就被釋放了出來。這個惡，既包括了她的自私，也潛藏著蕭穗子所說的那種幻滅、辜負和怨恨的暗流。其實，和劉峰的真與善相比，林丁丁的惡，是那種讓人無法接受但又無可苛責的惡，這與何小萍為入伍更改父姓在本質上並沒有什麼兩樣。

林丁丁的告發是如此的順理成章，也讓劉峰的命運隨之發生劇烈的轉折，進而深刻影響到在集體中受盡冷遇的何小萍。坦白說，電影從這之後的一段影像，叫我看的特別難過。因為我看見了劉峰最大的哀傷，不是失去了對林丁丁的愛，而是從中看見了扭曲的時代和扭曲的人性。這也是為什麼在越南戰場，重傷在身的劉峰寧願選擇犧牲也不願意苟活下去，並不是因為他渴望成為一個被林丁丁不得不歌頌的英雄，而是因為他對愛的失喪和對集體的絕望，已經比負傷截肢的痛苦更甚，也更難救治。

電影中，出現了幾個重要的時間節點。對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生人而言，1976年這個年份顯然是無法迴避的：1月，周恩來總理辭世；7月，朱德總司令辭世，唐山發生大地震，數萬人於睡夢中命隕一瞬；9月，領袖毛主席與世長辭；10月，粉碎了「四人幫」，文化大革命宣告結束。歷史大事件對時代的衝擊和時代對個人的衝擊，此起彼伏，叫人無力拒絕。也是1976年這一年，電影為所有人物的命運勾勒了一次重大的轉折。從冤案平反到恢復高考，從改革開放到對越自衛反擊戰，再到解禁後的鄧麗君、太陽鏡和牛仔褲，片中每個人的生命歷程，都隨著殘酷的戰爭和激變的時代經歷了一次完全的顛沛流離——劉峰負傷致殘，何小萍醫院發瘋，蕭穗子寫作成名，林丁丁遠嫁國外……曾幾何時，他們從同一個時代的路口出發，卻走出了完全迥異的生命線。

的確，誰又能夠脫離自身所處的時代而超然存在呢？那些突如其來的變革或變化，總能在每個個體身上烙下深深的印記，進而深深地影響著每一代人。觀看電影的時候，我曾想，這些隱藏在電影中的眾多細節和元素，是否在構成一代人集體記憶的同時，也構成了一代人集體的彷徨和傷感？就像時光轉瞬即逝，代際逐漸更替，但捆綁與糾纏，卻在一代又一代人之間抽刀斷水，斬不斷理還亂。只是電影對後面的故事卻一路簡寫一路省略，從散夥飯的幾個鏡頭開始，到寥寥幾句的畫外音就草草結束。而文工團青年那些偉大的革命理想，也直接從服務大眾轉變為了複員轉業。之後，電影的敘事變得更加簡明扼要，所有人從1979年的散夥飯直接跳到了1991年的海口。

在海口的書店裡，蕭穗子、郝淑雯與劉峰再次重逢。這次重逢，有尷尬有辛酸有功成名就也有一笑泯恩仇的釋然。望著林丁丁發福的照片，劉峰綻開的嘴角是那麼的雲淡風輕，也是那麼的從容動人。賺錢養家糊口，往事已經不起回首檢看。十幾年風雨，十幾年青春年華，統統被活成了無效信，活成了生活中的柴米油鹽醬醋茶。就像電影里的海口街頭，無數人來去匆匆，都在為所謂的明天尋找出路，已經無暇回顧昨天走過的歷程。

好在，你等的人或等你的人都還在，人生中尚還有一個對視或對話的機會，這已經足夠好足夠幸運。片尾的車站，劉峰對何小萍說：「比起那些躺在陵園裡的兄弟，我敢說不好嗎？」而最終，何小萍也說出了那句壓抑了十幾年之久的心裡話：「你能抱抱我嗎？」那份說出口後如釋重負的輕鬆，讓人一瞬間鼻子一酸，忍不住掉下了眼淚。這句話有多輕呢？輕到我們可以在當下隨意地說出；這句話有多重呢？重到一個人可以以青春的流逝作為代價。

最後的定格畫面中，劉峰和何小萍相依相偎，風輕輕拂過發梢，猶如那段青蔥歲月輕盈掠過。「世間有朵美麗的花，那是青春吐芳華」，縱使芳華不再，青春已逝，但遠遠望去，他們飽經世事的臉龐卻是何等美麗。

作者單位：湖北省武漢市青山區人民法院

製作：郭倩楠 審核：李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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