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勛:南朝文人手帖,江南美麗又感傷的風景
文人和手帖
唐代歐陽詢的《張翰帖》里說到大家熟悉的一個人「張翰」——「因見秋風起,乃思吳中菰菜鱸魚,遂命駕而歸。」張翰當時在北方做官,因為秋天,秋風吹起,想起南方故鄉的鱸魚蒓菜羹,因此辭了官職,回到了南方。
張翰出身吳地望族,他的父親張儼做過吳國的大鴻臚。吳國滅亡,江南許多舊朝的士紳期望跟新的西晉政權合作,紛紛北上求官,其中包含了陸機、陸雲、顧榮、賀循、張翰。他們的時代比王羲之稍早,他們的故事卻一一都成為後來南朝王羲之那一代文人的深刻心事。他們的故事留在《世說新語》中,與南朝文人跌宕自負的「手帖」,一同成為江南美麗又感傷的風景。
歐陽詢《張翰帖》
魏晉時期,「手帖」是文人之間往來的書信,最初並沒有一定具備作為書法範本的功能。
因為王羲之手帖書信里字體的漂亮,在他去世後三百年間,這些簡短隨意的手帖逐漸被保存珍藏,裝裱成冊頁捲軸,轉變成練習書寫、欣賞書法的範本,「帖」的內涵才從「書信」擴大為習字的書法範本。
特別是到了唐太宗時代,因為對王羲之書帖的愛好收藏,以中央皇室的力量,搜求南朝文人手帖。把原來散亂各自獨立的手帖編輯在一起,刻石摹拓,廣為流傳,使王羲之和許多南朝手帖,因此成為廣大民眾學習書寫的漢字美學典範,產生《十七帖》一類官方敕定的手帖總集版本,也促使「帖」這一個辭彙有了確定書法楷模的意義。
因為「手帖」意義的改變,原來南朝文人書信的特質消失了。唐代的名帖,像歐陽詢的《夢奠帖》《卜商帖》《張翰帖》,都已經不是書信性質的文體,連字體也更傾向端正謹嚴的楷書,魏晉文人行草書法手帖的爛漫洒脫自在都已不復再見。
王羲之 《快雪時晴帖》
王羲之字體的行草風格與他書寫的內容有關,因為是寫給朋友的短柬、便條,所以率性隨意,「行」「草」說的是字體,其實也是說一種書信體的自由。《張翰帖》不是書信,是從《晉書·文苑傳》的張翰傳記中抄錄的文字,是嚴肅性的史傳,因此歐陽詢的用筆端正嚴格到有些拘謹,已經不是南朝美學的從容自由了。
宋徽宗曾經評論《張翰帖》,「筆法險勁,猛銳長驅」。高宗也曾經評判過歐陽詢的書法「晚年筆力益剛勁,有執法廷爭之風。孤峰崛起,四面削成……」「猛銳長驅」、「四面削成」、「險勁」、「剛勁」都可以從《張翰帖》的用筆看出。
特意從《晉書·張翰傳》里抄出這一段文字,歐陽詢與許多初唐文人一樣,流露著對南朝手帖時代風流人物的崇敬與嚮往。然而,南朝畢竟過去了,美麗故事裡人物的洒脫自在隨大江東去,只有殘破漫漶的手帖紙帛上留著一點若有若無的記憶。
後代的人一次一次臨摹王羲之南朝手帖,其實不完全是為了書法,而是紀念著南方歲月,紀念著一個時代曾經活出自我的人物,懷念著他們在秋風裡想起的故鄉小吃吧。
這本書里的許多篇章在講「手帖」,在講一些遙遠的南朝故事,但是我總覺得是在講自己的時代,講我身體里忘不掉的記憶。
執 手
「
——不得執手,此恨何深。
足下各自愛,
數惠告,臨書悵然。
王羲之《執手帖》
《執手帖》看了許多次,恰好冬寒轉暖,映照著初春的明亮陽光,很想臨寫幾帖,寄給遠方久未見面的好朋友。
因為相隔兩地,沒有見面的機會,「不得執手」,握不到手。這是《詩經》里「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典故,移用到現實生活中,還是這麼貼切。
書信問候,只是想握一握朋友的手,卻因為山水迢遙,見面如此艱難,「此恨何深」。
手帖上「手」這個字寫得比較重,兩條橫筆畫都有隸書波磔的意味,尤其是第一根線條,筆尖上挑出鋒,是典型隸書的「雁尾」筆法。
因為紙的使用,原來書寫在竹簡木牘上的隸書,逐漸解體,發展出行草。
比王羲之早一點的「西晉殘紙」上的書法墨跡已經在樓蘭一帶發現。像著名的《李柏文書》,文體也是書信,字體也是行草。筆鋒流走書寫在平滑的紙上,線條自在流暢,顯然與在竹簡木牘粗纖維上寫工整的隸書已經不同。「西晉殘紙」上的行草,明顯預告了不久之後東晉王羲之的出現。
在行草發展到成熟高峰的階段,王羲之的用筆還是保留了漢代隸書的某些習慣。保存在遼寧博物館的《姨母帖》里有不少隸書水平線條的筆意,因此常被人定為是王羲之早年的作品。《執手帖》應該不是早期作品,卻也保留了像「手」這一個字,出現純然隸書的筆法。
顏真卿 《裴將軍詩》
篆、隸、行、草,可能是不同時代的書體,卻也可能在書法家筆下交錯重疊出現。如同音樂里的宮、商、角、徵、羽,只是音符的輕重緩急,可以相互交替、對位、組織、呼應,構成美學上的節奏旋律抑揚頓挫的變化。唐代顏真卿的《裴將軍詩》就明顯在整篇書寫中組織著篆、隸、行、草各體書法的線條,全篇作品因此展現出氣魄宏大、變幻萬千的效果,如一首結構龐大豐富的交響詩。
在婉轉漂浮如游雲的行草線條句法之間,特別深刻沉重的「手」這個字,彷彿變成很具體的身體的渴望,就是想握一握手啊,想感覺到對方的體溫,「執手」比一切想念的語言都更具象也更真實了。
物體的渴望這麼真實具體,因此無法達到的時候,「此恨何深」,才變得如此充滿遺憾的悵惘惋惜。
「足下各自愛」,「自愛」也是傳統手帖文學裡常用的辭彙。蘇東坡晚年給朋友寫信也常用到「自愛」,他的《渡海帖》有我喜歡的「晚景惟宜倍萬自愛」的句子。在孤獨荒涼的衰老之年,困頓於寂寞的旅途中,面對一切即將來臨的幻滅無奈,只有勉勵自己要努力加倍對自己好一點。
「倍萬自愛」不只是提醒關心朋友的話,也是在生命的最後說給自己聽的一句警語吧——千萬要好好愛自己啊。總覺得這句話里都是無奈、都是孤獨,天荒地老,只能「倍萬自愛」了。
「數惠告」,好幾次收到信,有好朋友的關心,感恩,安慰。「數惠告」後面結束在「臨書悵然」,寫這封信,心裡惆悵感傷。四個字行草流走,像一絲浮游在空中的不知何處吹來的飛絮,是春天的「裊晴絲」,若有若無,難以想像是毛筆書寫的墨跡,其實更像日久湮沒退淡掉的牆上雨痕,很不甘心地在隨歲月消逝之中。
乍暖還寒,河面上浮蕩著一縷一縷的霧氣,霧氣使水波水光蕩漾起來,迷離閃爍。隔著河水,對岸的山也在煙嵐雲岫里,朦朦朧朧,若隱若現。水波流動的光有時像手帖里的線條流走,煙嵐里忽明忽暗的山像墨的濃淡乾濕。
想念起遠處的幾個朋友,多看了幾次《執手帖》,也因此多看了幾次窗前薄霧煙靄中瞬息萬變的山水。
節選自
《手帖:南朝歲月》
蔣勛/著
九州出版社
2017年7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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