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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事先張揚的殉情

《我愛你》劇照

「她要是走了啊,我也不活了。」

「爺,你這是要殉情啊,哈哈哈哈。」

「你們看著吧。」

1

我上初二那年,姥姥小腦萎縮,身上長了瘡,在老家的炕上躺著。當時幾個兒女家都沒什麼錢,大夫說年齡也到了,建議舅舅們把姥姥帶回家照顧。

姥姥已不認得人了,把小輩們忘的忘、混的混,胡亂叫著,也沒人去糾正她,都胡亂地答應著,還能張口叫人,總還是好的。姥姥倒是還記得我,口齒不清地發著我名字的聲音。她身體吃不上勁,只有脖子能動,為了看我,她需要用頭頂抵著炕,用顛倒的視角找尋我。

●●●

小時候家裡條件差,媽媽要去幹活賺錢,沒時間做家庭主婦照顧我,和我們一起住的奶奶精神也不太好,媽媽只能捨近求遠,把我送到了百里外的姥姥家。

姥姥算是趕上了封建社會尾巴的一代人,被她父親給裹了腳,解放後後拆了裹腳布,雖然腳趾還沒骨折,但走路多少還是受了影響。幸好,38碼的大腳也足夠她下地買菜,或者去村頭兒李奶奶家玩兒一種叫「胡」的紙牌。

姥姥沒上過學,不識字兒,連自己的名字也寫不全,只會寫一個「孫」字,那是她的姓,提起它的時候,姥姥臉上還帶著一點羞澀,聲音低低的,頭也埋起來,好像自己不配擁有它一樣。

聽我媽說,姥姥、姥爺是包辦婚姻,結婚那天兩人才頭一次見面,「不也一起過了幾十年」。

我那時候還小,這句話聽不懂,我從媽媽的表情里看不出什麼好惡,不知道她對這樁包辦的、但卻從一而終的婚姻是什麼看法。我猜我媽的態度頗為複雜,以至呈現出一種中立的樣貌來。

至於這種複雜情感的來源,我也聽我媽說過一些。

姥爺是個暴脾氣,怒氣幾乎都長在臉上,三角眼,粗眉,膚色黝黑,一眼看上去,就好像要和你發火似的。

媽媽的脾氣也有一部分遺傳自姥爺,但她覺得自己都用在了正當的地方——姥爺的脾氣則是沒由來的。年輕時候,姥爺是生產隊隊長,仗義、會管事,護著自己隊里的人,大家都敬著他,爭著搶著請他吃飯喝酒,拿家裡最好的東西款待他。

雖然姥爺常常不在家吃飯,可他喝了酒後耍的酒瘋卻都耍在家人身上。那時候,姥爺喝醉回家,常常面露兇相、張牙舞爪地逗年幼的母親,把她嚇得動不敢動、哭不敢哭;要麼就動手打姥姥,酒喝越多手下得更重,姥姥也不反抗,身上青一塊紫一塊,平時就穿長袖的衣服遮住。

年幼時,媽媽總是在躲在門邊,怨恨地看著自己的爸爸,在心裡發暗誓:長大要護著媽媽,不再任何人欺負她。

媽媽也確實做過不少這樣的事兒,不過那是她成年以後了。十八九歲的媽媽像是從姥爺那脫胎而來,把家裡對姥姥不好的人挨個單挑了個遍——那是她憋在心裡多少年、終於有條件說出來的話:「我長大了,誰也別再欺負我媽!」媽媽作為家裡最小的女兒,姥爺也要讓著她幾分。

其實那時候,姥爺已經不怎麼動手打人了。他臉上的皮膚耷下來,眼角也有點下垂,年輕時怒氣沖沖的眉眼少了些,但脾氣卻一日古怪似一日。

等姥爺的牙掉得要沒了,味覺系統似乎也退化了,對鹽的需求日益增長起來,連白粥里也要放。妗子(舅媽)每餐前都記著這茬兒,但仍趕不上姥爺味覺退化的速度,常人吃著齁鹹的粥到了姥爺嘴裡還是寡淡無味,吃一口就要發脾氣。但為了健康考慮,妗子既不敢放太多鹽,但又怕姥爺發脾氣,每次都膽戰心驚地在桌子旁等著,手裡的抹布都捏出渾水來。

一旦姥爺不滿意,不僅會把粥碗打翻,還要拍桌子離席,剩一桌小輩的,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這時候就要靠姥姥主持大局了——姥爺越老越像個小孩,只聽姥姥的話,只要姥姥發了話,不那麼鹹的粥也肯喝了,臉上掛著委屈的表情,像全家人都合夥欺負他似的。

2

姥爺和姥姥包辦的婚姻經歷了多年的洗禮,竟然生出愛情的萌芽來,並在他們生命的最後十年,迅速生長起來。

姥姥大姥爺三歲,身體先變得不好了,一向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姥爺竟一改平時的樣子,主動擔起照顧姥姥的重任來,兒女們從沒見過這樣的爸爸——看起來倒像個勤懇了一輩子的老人,時刻準備要騰出手幹活的樣子,每天進進出出,端茶倒水,擦身洗腳,毫無怨言。

可姥姥的身體還是越來越差了,漸漸連坐都坐不起來了,要靠上小學的孫女背對背抵住她,她才能坐立住,手臂順從地垂在身體兩側,時不時露出那種智力不足的人露出的笑容,任由大家擦拭她皺皺巴巴的身體。

那對我幼時摸著入睡的乳房垂得更低了,所有的皮膚上都布滿老舊的紋路,似乎地心引力在這個軀體上顯示出過於強大的力量,讓所有的器官和機體都被拽著一般往下垂,單看一眼,就讓人禁不住流露出對人世無常的感慨。

媽媽他們常常一邊給姥姥擦拭身體,一邊說著些關於她的玩笑話,然後幾個人「哈哈哈」地笑得開懷,那時的我,對照看我長大的姥姥傾入了自己也數不清的感情,所以我有些反感,拿不解、甚至帶著恨意的眼光看著他們,他們卻毫無察覺,依舊爽朗地笑著。

這種恨意在在某一次事件中達到了頂峰。

快過年了,有天中午,姥姥睡著了,媽媽、三姨、表姐和姥爺湊在一起邊嗑瓜子邊聊天,我在旁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

姥爺突然說:「她要是走了啊,我也不活了。」

表姐吐掉嘴裡的瓜子皮,看著姥爺說:「爺,你這是要殉情啊!?」說完又和其他人互相交換著看熱鬧似的眼色,幾個人不約而同地大笑起來,熟睡的姥姥都被著笑聲震得動了一下。

姥爺的臉拉下來,甩下一句:「你們看著吧!」

更大的一陣笑聲爆發出來,在農村老家低矮溫暖的平房裡回蕩著,和臨近的年節詭異地相稱著,我鼻子一酸,難以自抑地哭了起來。我把頭埋進了手肘,趴在炕沿兒邊上假裝睡覺,鼻涕和眼淚都混到了一起,可也管不了那麼多,只求這一刻,不讓大笑著的他們看到我的樣子,再生出另一場笑話來。

那之後的幾天,我都用略帶怨懟的眼神看著他們每一個人,表姐大概被我看的心慌,直問我媽:這孩子最近怎麼了?

直到很久以後,我才明白當時那笑的含義:原來家中有老人生大病,孩子們看著不能好了,反倒會裝出一派喜氣來,好像這樣就能不驚動死神的大駕,就還有機會,把這一條命悄悄奪回來。

3

可是那些笑聲,大概只能騙得過我這樣不諳世事的小孩子,死神應是見多了這樣飽含深情和悲痛的大笑,一眼便看穿了。

那天,我正在家裡的茶几上寫作業,聽到我爸接了個電話後就急匆匆地往外趕,我背對著門,感覺他在門口站了一會兒,目光一下下抽在我的脊背上,我沒敢回頭,他一句話都沒說,可我卻像是全聽到了一樣。

我知道,姥姥走了。

爸爸出門後,我一個人在家裡號啕大哭,眼淚滴在第二天要交的作業本上。我要考試了,沒辦法跟著去,其實潛意識裡,也希望爸爸什麼也別和我說,好像不說,就可以裝作這件事根本沒有發生。

我跪在炕上,朝著不知名的方向磕頭,仰頭看著灰白的房頂,雙手合十在內心暗暗祈禱,讓我的姥姥活著,我什麼都願意給你。

過了幾天,媽媽回家了,眼睛又紅又腫,我們默契地沒有提關於姥姥的任何事情,在對方看不到的地方咬著牙流眼淚。

我常常看到媽媽背對著我在菜板上切菜,肩膀抖動得厲害,她大概是咬住了一隻手的手背,好把聲音吞回去,我沒再往前走,退回到卧室里,兩個人一內一外地抽泣著。

●●●

姥姥走了之後,姥爺要殉情的事——這個曾經像個段子一樣在親戚朋友當中廣為流傳著的事——沒人再提了。

從那以後,本來還十分硬朗的姥爺,身體就像被秋風掃過的樹葉一樣,以肉眼明顯可見的速度,一天天衰敗下去。沒過多久,那個進進出出給姥姥端水擦身體的姥爺,便也需要人照顧了。

姥爺話變得更少了,縮在炕的一角,靠著被垛,眼睛大部分時間都放空著。他甚至有些糊塗了,有時候沾著泥巴的黑棉鞋都忘了脫,拐杖像寶貝一樣隨身帶著。一開始妗子還會管,後來看不住了,就只好等著晚上睡覺前打掃一次。

而且,好像這世上再沒什麼飯菜能對上姥爺的胃口了,他把能摔的東西摔了個遍,就像是家裡的每個人都要對姥姥的去世負責。兒女們每次去看他都帶著不少營養品,但卻沒人願意和他多說上幾句話。他們對姥爺的感情遠不如對姥姥深厚,何況姥爺還會沒由來地拿手中的拐杖打人。

可那個時候,所有人都只看到他身體的衰敗,卻一直沒能意識到,他身體的衰敗大概是從精神先開始的,直到有天早上,去給姥爺送早飯的妗子發出那一聲驚恐的尖叫——

姥爺不見了。

地上的黑棉鞋沒穿走,拐杖也沒拿。

大家慌了神,舅舅囑咐妗子給親戚朋友打電話一起找,然後在家守著,說完自己披著衣服就出了門。

不過,還沒等舅舅回來,姥爺倒讓同村的一個爺爺給送回來了。老人早上出門遛彎兒,看到姥爺只穿著襪子在石子路上走,趕忙把他穿了雙鞋送了回來。

4

大概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姥爺的腦子越來越不清楚了。兒女們不知什麼時候又開起玩笑來,說姥爺大概是相思成疾。又是那樣熟悉的笑聲,我突然明白,原來長大如此殘酷的一件事情,不用動腦子,就能輕鬆地聽到笑聲後面的恐懼和失意。

舅舅和妗子採取了各種各樣的措施,徹夜不敢熟睡,總留著一隻耳朵,可不管怎麼防著,還是讓姥爺又跑出去兩次,好在都被村裡人送了回來。

後來,舅舅乾脆搬到姥爺屋裡和他一起睡。

有次舅舅頭一天下地幹了活,大概睡覺沉了些,早上一睜眼,姥爺又不見了。

那天,舅舅徹底慌了神,不只是因為八十多歲的姥爺就這樣在他的身邊偷溜了出去,而是他發現姥爺把棉衣、棉褲喝棉鞋都穿走了——雖然這意味著姥爺還殘存著清醒的意識,但是相比之前,這又太不尋常了。

後來舅舅說,儘管當時他的心裡仍然盼望著自己出門之後,能有個電話打過來告訴他,「別找了,爸已經回家了」,但腦子依舊在嗡嗡作響。

時間像是一點點地過去,又好像是一下子過去的,舅舅也說不清過了多久。他已經找到了村子邊上,再往前走,就是另一個村子了,這時候電話鈴聲響了起來。

「別找了,爸回來了,你快回來。」

姥爺掉到了一個乾涸的河溝里,身上的衣服都蹭破了,臉上和手上都有血,表情還是獃獃的,幾乎不和任何人對視。

●●●

對姥爺的看管再次升級,從那之後他再沒能跑出去,不過他好像也不想跑了,自己坐著發獃的時間也越來越長。

姥爺越來越糊塗,想法也越來越難懂,不過也沒有人真想弄清楚。一邊要照顧姥爺,一邊又要打理家裡的幾畝地,舅舅和妗子被搞得焦頭爛額,不但要擔心老天爺何時颳風下雨,還要時刻擔心姥爺的衣食起居;我爸媽都要上班,還要照顧爸爸這邊年邁的爺爺,只能儘力兩頭跑著;我也被學校越來越重的課業壓得喘不過氣來,少有機會去看望姥爺。

每個人的弦都綳得緊緊的,耐心和感情似乎不斷被消耗著,靠血緣和責任維繫。

我那時候也會忍不住會想:大概在姥爺去世後,我除了能聽到每個人真實的哀嚎,也能聽到他們內心很深很深的地方,悄悄地出了一口氣吧?

5

直到姥爺去世一個月之後,我才知道了消息。

那時候,住校的我每月回家一次。那天我回到家吃完飯,我媽突然說:「姥爺走了。」

面對沒人能夠對抗的無常命運,除了眼淚,我們什麼也沒有。那時距離姥姥離開,不過短短的兩年時間。

姥爺離世後的第三個年,大年初二那天,我隨媽媽去舅舅家拜年,大家圍坐在一起吃飯,也不知道聊到了什麼,表姐又提起那個段子,說:「我爺在我奶走了之後,還說過要殉情呢。」

那時候大家已經適應了姥姥姥爺不在的日子,一邊吃一邊笑著。

舅舅應是喝多了,可我看到他聽到表姐的話後,明顯地渾身顫了一下。

舅舅說,他想起來姥爺最後那次被帶回來之後,一直在念叨「沒有水、沒有水」,給他遞水他也不喝,大家知道他糊塗了,也沒放在心上。

原來啊,原來。

原來姥爺是埋怨那條幹涸的小河,只剩下乾巴巴的土塊,沒能把他帶到想去的地方,見到他心上的人。

「她要是走了啊,我也不活了。」姥爺的話突然環繞在我耳邊。

「爺,你這是要殉情啊,哈哈哈哈。」

「你們看著吧!」

編輯:沈燕妮

本文系網易新聞人間工作室獨家約稿,並享有獨家版權。如需轉載請在後台回復【轉載】。

人間,只為真的好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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